劉 麗
(閩南師范大學 閩南文化研究中心,福建漳州 363000)
作為地方戲曲劇種之一,歌仔戲與閩南地區特殊的生產生活方式是分不開的,是閩南地區審美習慣“活”的呈現,蘊含著閩南地區特有的思維方式、文化意識和美學思想,體現出獨特的劇種個性和藝術價值。劇種與風俗之間的互動衍生出來的習俗謂之“戲俗”,歌仔戲戲俗的形成與閩南地區的民俗文化相關,既有特殊的儀式表演,也有很多禁忌,折射出民間納福、禳災的文化心理,而同時,民俗文化也時刻影響著這一劇種的發展方向,彰顯出重利務實的海洋精神。
閩南民間神祇眾多,村社供奉神明多有不同,且一處村社常常供奉多名神祇,每位神祇誕辰各有不同,農閑時節,一些村社月月演戲也不足為奇,閩南戲諺曰:“鑼鼓助神威風,神佑百姓安康,百姓請神看戲,戲業靠神興隆?!惫潭☉蚺_或者臨時搭建的戲臺,一定對著寺廟正門,觀眾席位有的搭建神棚,如果是露天的觀眾席,下雨時會用雨布遮蓋,作為祭祀的圣壇,同時也供信徒祭拜。閩南歌仔戲演出遵循一定的程序,通常由鬧臺開始,鼓師意在告訴觀眾,演出即將開始。先演一段酬神戲,俗稱“三出頭”,三出頭出場順序為扮仙、送紅孩兒、跳加官,然后才是正式戲文。一個下午要演出多個“三出頭”,少則幾個,多則百十個。如果下午演出,直接敲鑼打鼓送到村民家里,費用也要高一些,費用多寡參考該劇團在民間的口碑如何,如官方劇團費用遠超出私營劇團,支付費用每年都有增加,而在演出的淡季與旺季,費用差異也很大。
敬天公、神佛圣誕、做壽、生子、彌月、度晬、成丁等節慶演戲時,多演“八仙賀壽”。“扮仙”是戲劇演員扮演天上神仙,向神明祈求賜福。任務為祝賀人間喜慶活動,其祝賀方式為八仙各帶寶物來,各講一段吉祥話。扮仙戲是民間演劇活動中的開場戲,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很多劇種在正式演戲之前,定要先扮仙為信徒祈福,然后再表演正式戲文。扮仙在閩南有“小八仙”和“大八仙”之分。“小八仙”指鐵拐李、呂洞賓、漢鐘離、曹國舅、張果老、藍采和、韓湘子、何仙姑等人上場表演,臺詞較為簡單,八仙唱:“壽酒瓶瓶醉,壽花朵朵開。壽山如壽海,福壽萬萬年?!薄按蟀讼伞笔窃凇靶“讼伞钡幕A上,增加福祿壽三仙、觀音、王母娘娘兩侍女、龍王、蝦兵蟹將、龜丞相等角色,莊嚴里透出喜慶,深受村民喜愛。在戲臺上演“賀壽”畢,眾仙齊上佛殿或頭家廳堂,由何仙姑點燭、上香,眾仙一齊唱喏、作揖。賀壽至此結束?!百R壽”儀式結束后,頭家送一封賞金答謝,叫“賀壽禮”,由何仙姑的扮演者接禮。如2015年10月5日,漳州市薌劇團在漳州藍田社演出《四郎探母》時,做了大八仙儀式,觀眾蜂擁上前爭搶被觀音圣水灑到,搶福神撒下觀眾席的糖果、花生、紅棗,搶到者會覺得自己會有福氣,一年里都有好運氣。
由一對飾演狀元夫妻的男女演員,披戴鳳冠霞帔的吉慶服飾,手捧紅色托盤,盤內盛放一條全新的紅色毛巾,毛巾上放置一個男嬰道具(嬰兒用戲班供奉的戲神或者純粹的嬰兒道具皆可),“男嬰”身穿紅色衣服,樂隊敲鑼、打鼓、打水鈸緊隨其后,狀元夫妻入廟焚香拜揖后,一行人再動身,送到村民手中,村民接去“男嬰”后,很快把托盤送回舞臺,回饋的托盤里,除了紅孩兒,還有40元、60元、80元、100元等數額不等的紅包,或者呈上新鮮水果如蘋果、鳳梨、火龍果、香蕉、龍眼等,劇團取走紅包,或者留下水果,禮尚往來,劇團將準備好的吉慶禮物送給村民。也可以僅演出《張仙送子》的簡化儀式,張仙由小生扮演,肩上背一張弓,手里拿著箭;送子娘娘由旦角扮演,懷里抱著男嬰道具,張仙拉滿弓弦向著天空射去,念白:“送子到壇前,滿門大吉昌。張仙開一彈,得中狀元郎?!睆埾珊退妥幽锬镆黄?,敲鑼打鼓送到頭家手中。送紅孩兒與閩南民間樸素的生命繁衍觀相關,以子孫綿延促進族群發展,增強環境變化的適應力。

圖2:漳州市芳苑薌劇團在漳州西洋坪村演出《御妹皇后》,“送紅孩兒”儀式
在玉皇大帝、王母、城隍、觀音日和祝壽、結婚、彌月等喜慶日,正戲演出前表演“加官”戲?!凹庸佟倍嘤裳菁驾^高的小生扮飾,頭戴加官笑面具,身穿紅蟒袍,手持笏板,腳穿厚底靴,步法與小生一致,表演需要細膩、優雅,不拖泥帶水,不能豪放或粗獷,加官跳畢,正戲開演。閩南地區的跳加官有簡單、復雜兩種,復雜版如臺中央轉玉帶三圈、文邊外角三甩奏板、中央內角“三甩三刮三點”、武邊外角三拜、中央內角“三甩三刮三點”、臺中央“三步顛”加三拜、文邊外角三拜、指天踩地,結束。演出過程中,表演者手持朝笏,走八字步,先上一腳,再進另一腳,腳尖碰到前腳的后跟,上身微向前傾,頭常顫動,隨著鼓樂的節奏,靈活地運用各種身段、步法,擺出各種造型優美的姿勢,落腳時有踏足動作,莊嚴、肅穆中透著熱烈、歡快,有時還不失時機地向臺下觀眾表示祝賀。

圖3:漳州市歌仔戲(薌?。﹤鞒斜Wo中心在漳州市湘橋演出《金剪奇案》,“跳加官”儀式
此外,開戲前,扮演“福仙”者念一段“吉祥話”。如2015 年10 月25 日,龍海市新順藝薌劇團在漳州云洞巖東嶼村演出《真假駙馬》,開場前,字幕屏上滾動播出“吉祥話”:“親愛的觀眾,今日這場戲是由東嶼眾弟子信女答謝眾神明。眾神明保佑合家平安,工作順利,步步高升,身體健康,事業興旺,萬事如意,出入平安大賺錢。細囝好養喂,長大贅讀書,老人吃百二,添丁進財,財源滾滾來。弟子誠心來謝戲,神明有靈賢保佑,保佑全家永吉利,代代好運大賺錢,保佑細囝好養喂,長大聰明賢讀書,保佑工作生意順利,出入平安大賺錢,保佑全家萬事如意,夫妻相愛甜蜜甜,年好運好福氣,財丁兩旺萬萬年,給你全家歡喜喜。誠心謝戲感動天,好運永遠跟隨你,全家幸福到百年,老人吃老好尾景,兒孫滿堂享天年,出入平安永順利,風調雨順萬萬年。”然后由兩對扮演狀元夫妻的演員唱出來,儀式結束。
閩南歌仔戲演出中,有儀式也有禁忌,“人們對禁忌的恐懼,不是來源于事物本身,而是源于對心理的暗示作用?!盵1]閩南歌仔戲演出禁忌主要包括信仰禁忌、節日禁忌、劇目禁忌。
閩南歌仔戲奉“田都元帥”為主神,傳說祂原本是個棄嬰,被丟在農田間,一只毛蟹爬到他的嘴邊吐沫讓他充饑,后來才被一個農人救回去撫養。因此,其神像嘴邊常繪有一只毛蟹,信奉他的劇團人員忌吃毛蟹,以免變成啞巴,相公爺的供品禁忌毛蟹、蟳一類食物?!霸趹蚯袠I,對戲神的禁忌心理,同樣源于其‘崇高的’、‘神圣的’、‘神秘的’的神祇身份和違禁后的‘危險’。戲神的權威強化了禁忌的權威性,并通過伶人組織的共同監督和約束得到不斷強化,加之從眾心理的推波助瀾,最終形成一種特有的傳承慣性。”[2]這一禁忌直到今日,演員大多仍能自覺遵循。
農歷四月、五月、一月、十一月、十二月算演出淡月。如七月中元節,“閩南的中元節俗還特別讓我好奇,所謂中元節,并非只是7月15日這一天,而是7月一整月。各村過中元節,并非同一日,而是從農歷7月1日起一直排到7月30日,也就是七月的每一天,都有一個村鎮在過中元節,過去我一直搞不清楚為何有這樣的安排,詢問當時的老人,才知道為的是讓那些孤魂野鬼在七月的每一天都有機會品嘗人間豐富的供品?!盵3]“過去盛行做‘普度’,現在還是禁止的。所以農歷七月不演戲。”[4]節日禁忌衍生于民俗,也與閩南氣候相關,如天熱(農歷四月、五月)、臺風(農歷七月)、天冷(農歷十一月、十二月),對于廟臺演出來說,劇團出行、演員表演皆受影響,俗諺有“寒死花旦,熱死大靚”的說法,如果是寒冬季節,花旦必須脫掉棉衣,最多穿上夾襖,再穿上戲衣,上臺表演;飾演大花臉的演員,在炎熱天氣,也要在戲衣里面襯托一件很厚的棉背心(小胖襖),熱得汗流浹背。而在農歷七月,臺風頻繁,劇團出行已是不易,舞臺上刮風漏雨,表演多有不便,座下觀眾的情緒有時也會受到影響。也因此,這些月份被歸入演出最小月里。
所謂劇目禁忌即演出劇目的內容、風格受到特定演出場合、頭家的制約。主要有兩種情況:一是在闔家團圓等喜慶場合,忌諱演出妻離子散、滿門抄斬等悲慘情節的劇目;二是在祈求平安吉祥的節日慶典上,忌諱演出兇殺血腥、鬼魂索命等陰森恐怖情節的劇目。對于村社民眾而言,請戲班演出的目的不外乎以下兩種情況:一是慶豐收或家有喜事,而是謝神或迎神。在閩南觀眾的潛意識里,“物(演出)我(現實)合一”,劇目有吉利與不吉利之分,金榜題名、官職高升、終成眷屬、闔家團圓的情節,暗合了閩南人“討彩頭”的心理,而兇殺血腥、妻離子散、鬼魂索命等情節則是不吉利的,因此不受歡迎。另外,出現奸臣、臭名昭著的人物如秦檜等劇目,在秦姓村社被禁止演出,民間認為有損村社聲譽。
閩南歌仔戲在演出過程中,衍生出種種禁忌,這些與信仰、節日、劇目相關的禁忌,側面體現了閩南人追求幸福、美好生活的愿望,是閩南民間社會禳災心理的反映。
閩南地區信神好祀,源于古時屬于蠻荒之地,多瘴癘之氣,又因地處東南沿海,而大海變幻莫測,討海生活充滿變數,百姓求神拜佛祈禱平安,歌仔戲尤盛的漳州有“佛國”之稱。在漳州,“民間演戲,目的繁雜,其功利大于娛樂,娛神大于娛人。神多、廟多、戲多、戲迷多,是漳州民間習俗一大特點,從而形成了漳州歷代百藝雜陳、戲劇昌盛的文化景觀。”[5]是否請戲,演戲數量多少,既是村社之間富庶與否的較量,“祭神無演戲,親朋無來去,社里冷凄凄,外社笑鄙厘。”也是村社之間交流的平臺之一,更體現出重利務實的海洋精神。
在蔚藍色的海洋文明里,“舟輯為輿馬,巨海為夷庚”,戰風斗浪的拼搏精神,深耕于閩南人的心田上,勇敢開新域探新路走新途,形成海上生存者特有的生活方式和行為模式。為了生存,閩南人必須逐浪而行,遭遇惡劣天氣、海盜搶劫在所難免,船毀人亡、葬身魚腹也是常有之事,在長期與海浪和風險的搏斗中,冒險拼搏精神也內化為海洋人的文化基因。漁人依靠討海生活,無利不起早,長期的海上貿易,造就閩南人重商務實的性格,思想開放變通,追逐海洋之利,親海祭海,感恩海洋的饋贈,儀式表演與演出禁忌與祭海謝神的慶典一樣,側面體現閩南人心中祈禱人與自然和諧的理念。扮仙與跳加官反映了閩南民眾對功名、富貴、祥瑞等美好生活的期盼心理,體現了閩南地區的民俗信仰與價值觀,而“神”與“人”之間的關系也借由這一“平臺”,在臺上、臺下的喜慶氣氛中得到融合、交匯,在物質性(如人物身份、服飾、道具、動作)與象征性(人物身份、服飾、道具、動作蘊含的意義)的雙重作用中,展現驅煞與祈福的宗教意涵,而演出的種種禁忌,則是為了避免日后生活里出現不吉、不祥,從而再次強化了納福的積極意義。如閩南漳州,“加官者”被視為鐘馗,民間認為,鐘馗的“武狀元”身份使之貼于門戶是辟邪除祟的門神,懸在中堂是禳災祛魅的靈符,出現于儺儀中是統鬼斬妖的猛將,“跳加官”表演者要有足夠的福氣和能力,才能“驅煞”“鎮煞”?,F實情況是,在歌仔戲正式演出前,“跳加官”表演幾乎未在閩南地區劇院演出過;在廟臺演出時,這一儀式會被精簡很多,只保留三甩、三刮、三點、三拜等形式。私營劇團更甚,因為“跳加官”一次收入40元、60元、80元、100元不等,鑼鼓點伴奏比較快,表演者動作加快,可增加表演次數以增加劇團收益,屬于劇團、民眾心照不宣的經營法則;“跳加官”表演時間的長短、排場大小,亦與收費多少有關:表演時間較長費用較高,反之則低;排場較大費用則高,反之則低。
海洋精神和閩南人的生活習慣息息相關,集心理、觀念、習俗、信仰、規范于一體,是閩南歌仔戲發展的力量之源。閩南人在不懈地探索和創造外,更體現出孜孜追求世俗幸福的愿望,期冀通過酬神、娛神等戲曲活動,讓生活順遂平安,借助歌仔戲儀式表演,祈禱在驅邪、祛魅、逐疫、凈穢、祈福等方面起到一定的作用,在這一過程中,觀眾感受被神明光環籠罩的幸福感,接受來自神明的美好祝福,從而更加頑強地拼搏,鍛造海洋族群的精神品格,創造更美好的生活。
閩南地區歌仔戲發展至今,與傳統農業社會時代相比,漸已形成一種新的表演形式,與此對應的許多戲俗,亦發生很大的變化。這種差異既是歌仔戲對現代化、城市化演出做出的調適,也是自身發展、變異的結果。演出儀式與禁忌本身是無形的,在演出前后及其演出過程中,通過劇場演出展現出來的,既是歌仔戲演出依托民間習俗共同發展的外在形式,也是歌仔戲具有鮮活生命力的外在呈現。
注釋:
[1][2]陳志勇:《民間演劇與戲神信仰研究》,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48頁,第248~249頁。
[4]湯漳平:《河洛文化與閩南文化綜論》,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16頁。
[4]陳世雄,曾永義主編:《閩南戲劇》,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81~82頁。
[5]陳志亮:《漳州薌劇與臺灣歌仔戲》,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