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平
流沙河先生晚年身體雖然有些小恙,譬如眼睛畏光,嗓音沙啞,但相比于他幾十年的老胃病而言,只能算小菜一碟——這胃病如一張黏人的狗皮膏藥,曾經緊緊貼在他身上數十載,怎么甩也甩不脫(據說先生彌留之際的昏迷即與胃部大量出血有關),直到80歲以后因胃穿孔被醫生切去一部分,他才感覺略微好些。
那次胃部手術后,先生曾興高采烈地對我說:“這下子好了,醫生在出院時特意叮囑我:記到哈,從此以后你就沒有胃病啦!”
平時跟先生聊天,很少談及學問,更多的是談日常生活和起居。這是因為我也患過嚴重的胃病。
我們似乎有一種同感,那就是疾病在消磨一個人的欲望時,也可以轉變為某種特殊的才能或才華。可以說,先生在詩歌、文字、中華典籍研究等方面取得的卓越成績,多少跟疾病有關。他不敢東跑西跑大吃大喝,因為口腹之欲只會加重胃的負擔,所以只好當個居家男人老老實實待在家里讀書寫字。
先生在成都圖書館講座10年,先是發現聲音沙啞——約在2014年春節前,先生就發現自己的聲音突然變得“沙聲沙氣”的。可他并不在意,以為是年紀大了聲帶老化,吃了些護嗓的藥或茶。我們也把報告廳的話筒音響調到最佳狀態,使先生說話不費力氣,同時遵先生夫人吳茂華女士之囑,盡量讓先生縮短講座時間。

后來先生又發現自己的眼睛畏光,一度在太陽下需要戴墨鏡。那段時間我接他去圖書館講座的路上,發現他常坐在車里閉著眼睛和我說話。2018年夏天,先生夫婦跟幾個好友到郊區避暑,先生特意讓農家在餐廳角落一個光線暗淡的地方準備了書桌,午后他要坐在那里讀書寫作。
某一天,先生很高興地對我說:媽喲,眼睛畏光原來是倒睫引起的。醫生把他的上眼皮割了一點,往上提拉,眼睛就變得又大又亮。
先生做完眼皮手術第一次到圖書館來講座時,他登上講臺,面帶微笑,故意把眼睛睜得大大地說:大家看一看,我的眼睛是不是變大了,人是不是變漂亮些了?聽眾們紛紛鼓掌叫好。
10月28日,我到醫院探視先生。
進得病房,屋里光線很暗,但先生似乎在我進門的一刻就看見我了,舉起他正在輸液的左手向我致意。我上去握住他的手,這手異常溫暖——先生曾說,他冬天的時候入睡很難,因為上床以后“半個小時手熱,一個小時腳熱”。那都是先生身上沒有多少脂肪的緣故。可現在,這手既柔軟又溫暖,宛若嬰兒。

先生因肺部感染先是住了20多天院,后來好些了,甚至可以在醫院走廊上甩手甩腳漫步了,于是他便嚷著要回家去。回去沒兩天,又感覺身體不適,呼吸困難,只好又很不情愿地回到醫院病床上來。
記得2 0 1 8 年夏天,先生來圖書館講座時就因為吹了空調,回去后感冒發燒引起肺炎,為此我很是自責了好一陣子。此次探病我沒能跟先生說上話,只聽吳茂華老師介紹了他的病情:先生曾經檢查出咽喉部位有兩個肉突,但他本人并沒有動手術的意愿。這次因為發燒和呼吸困難入院,可能跟肺部感染和咽部肉瘤影響呼吸有關。
日常跟先生接觸,我深知他對生命的態度,那就是樂天知命,順其自然,不必做過多的人為干預。所以每次去醫院,都是不得已,都是被家人強行押解而去。
先生仙逝后,我跟吳茂華老師有一次長談。原來先生對于做不做咽部手術,一度猶豫不決,甚至害怕恐懼。醫院的醫生曾勸導說,做了手術,嗓子還是可以發聲的,只不過聲音略小些。
這話終于讓先生鼓足了做手術的勇氣,倘若手術成功,先生就可以從病床上翻爬起來,做他未竟的兩件大事:一是在圖書館繼續開講《宋詩三百首》,二是在“騰訊大家”把《易經》講完。《宋詩三百首》,先生只講了十講,按照我跟他的約定,蘇東坡是要單獨拿出來講成一個系列的,再加上群星燦爛的詩人群體,恐怕不是三五十講可以講完的。《易經》,先生在騰訊只講了三講,吳茂華老師感慨說,他早把完整的《易經》講稿都準備好了,大綱和講稿就放在他的書桌上。
我曾經跟先生討論過為什么要講《易經》,我只知道古代文人把四書五經排過序,普遍認為《易經》是一個儒者在學問的終點最應該花大力氣去深研的書。但先生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他說:講《易經》是為了正本清源,《易經》并非什么神秘的東西,它是古人對宇宙、自然和生命的普遍認知,每個人都可以體會和運用。
先生動咽部手術只用了五分鐘,但從此就沉沉睡去沒有醒來。沙河先生走得十分安詳,昏迷過程中只有嘴角時不時微微抽搐一下,像在讀詩,又像在喃喃地吟誦著一篇古文,其余時間都如一個沉睡香甜的嬰孩。
先生生前曾經對睡眠有獨到深刻的見解。有一回他告訴我,他晚上睡覺的時候,必將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使室內漆黑一片不見一絲光亮,方才睡得安穩,“這也是遵循自然之道”。我好奇地問:到底有好黑呢?先生微笑著說,就像躺在蓋了蓋子的棺材里那么黑!
記得先生生前常提一個詞“快活”,快活者,逍遙也。先生曾在《莊子現代版》一書中如此解讀逍遙二字:“唯神仙得逍遙,吾輩凡夫俗子不亦悲乎?實則不然,漫游清玩,探入無為之境,也能獲得逍遙之樂。從天上回到地下來,損欲克己,一無所待,仍可逍遙游也。莊子倡導的正是這一種現實逍遙游。”
“現實逍遙游”其實也是先生一生的理想,盡管先生一生都在跟疾病作斗爭,但我深知先生心靈之逍遙不是吾輩可以測度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