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師范大學,浙江 杭州 311121)
2019年2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 《中國教育現代化2035》,從戰略背景、總體思路、戰略任務、實施路徑、保障措施等五個方面為新時代中國教育現代化繪制了發展藍圖。社會越發展,對知識和人才的需求就越強烈,高等教育的地位和作用就越凸顯。作為整個教育體系中最為綜合、最為復雜的部分,高等教育現代化進程直接決定著教育現代化的程度。[1]高等教育現代化是中國高等教育改革中迫切需要關注的重大理論問題,也是實現高等教育強國的手段和基礎。目前,一些學者對中國高等教育現代化的研究仍然在與傳統 “割裂”、對標西方的分析范式中 “兜兜轉轉”,很少有研究觸及深層次的現代化理論問題。這也使得中國高等教育現代化在推進過程中因缺乏系統的理論指導而遭遇多重發展困境。為此,本研究從現代化理論視角出發,構建系統性的分析框架,分析中國高等教育現代化的發展困境,并探索相應的突破思路,以期促進中國高等教育現代化的良性發展。
提到現代化,就不得不提與之密切關聯的三個概念:傳統 (性)、西方化、現代性。傳統(性)和現代性是區分傳統社會與現代社會的兩個核心概念,一個社會中高等教育傳統 (性)與現代性所占的比重是衡量這個社會高等教育現代化程度的重要尺度。因此,高等教育的傳統 (性)與現代性之間的關系是高等教育現代化研究的一個重要理論命題。實際上,高等教育的 “現代性”,就是高等教育現代化所要達到的目標;而高等教育現代化則是一個獲取高等教育 “現代性”的過程。在 “獲取”的過程中,對西方高等教育的 “承襲”極難避免,但這并不意味著高等教育現代化可以就此沿著 “更西方”的路徑走向成熟,更不意味著西方化能引導中國高等教育走向現代化。本質上,現代化是一個回望歷史 (傳統)的調試過程,也是一個批判西方的建構過程,根本上還是一個面向未來的變革過程。
“傳統”與 “現代”是現代化理論的核心概念。所謂 “現代化”,簡單地說,就是從 “傳統”社會向 “現代”社會的轉化過程。[2]既然現代化是從傳統到現代的過程,人們在思維方式上便會自然地將傳統與現代性對立起來,這種做法在當前的現代化研究,尤其是教育現代化研究中并不鮮見,甚至為不少人所堅持。以此為起點,人們會分別去探究傳統教育的表現和教育的現代性特征,盡管這對深化教育研究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但傳統到現代是一個連續的過程,將二者割裂的做法實際上是在完整的教育發展道路上挖出了一條鴻溝。陶行知先生曾指出,現代化具有歷史性,是一個 “川流不息”的過程。[3]現代化實際上是傳統的現代化,割裂的做法在分析現代化問題上存在明顯的缺陷。現代化與歷史的內在關聯決定了現代化同傳統之間無法割舍的關系,沒有哪一個國家的現代化是在拋棄自身傳統的情況下實現的,傳統與現代性之間是連續不斷的現代化過程,現代化必然是一個觀照、闡揚和升華傳統的過程。[4]虛假的現代化將傳統與現代生硬地割裂,真實的現代化需要以傳統為基礎。現代化具有化解傳統阻力的強大能量,也有不斷汲取傳統價值的迫切需要。[5]當傳統紐帶與社會關系斷裂時,現代化便產生了異化感和危機感,從而引發某些認同危機。[6]所以,現代化一定不是摒棄歷史和傳統的過程,現代化應該是一個不斷反思傳統的過程。高等教育的現代化亦是如此,是一個不斷回望高等教育發展史的調試過程。
世界的現代化理論,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是西方的天下,包括中國在內的許多國家,在尋求現代化的過程中,也在不知不覺沿著西方的現代化觀念來建立自己的社會結構和文明秩序。[7]我們也必須承認,“現代性”是有 “共相”的,但這并不表示所有現代化文明秩序,尤其是高等教育秩序是 “同一”的。“現代化”和 “西方化”兩個概念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但將 “現代化”等同于 “西方化”實際上是對西方現代性特征的 “按圖索驥”,否定了在現代化架構中其他不同文明的存在價值。有學者認為,教育現代化就是現代教育發展的世界先進水平及追趕和保持這種世界先進水平的行為和過程。[8]毋庸置疑,現在西方的高等教育水平處于世界領先地位,這種對現代化的理解就意味著中國高等教育發展要追趕西方。實際上,西方高等教育現代化也只是高等教育現代化的一個 “驛站”,并不是高等教育發展進程的終點。高等教育發展進程中應該有不止一個 “驛站”,中國高等教育現代化是否要走進西方的 “驛站”是值得商榷的。根據政治學家亨廷頓 (Samuel Huntington)的觀點,如果非西方社會想要實現現代化,它們必須走自己的道路,而不是西方的道路,……充分利用自己的傳統、體制和價值觀,在此基礎上實現現代化。[9]也就是說,非西方國家高等教育現代化的實現須從自己國家內部尋求現代化的動力和根源。實際上,西方現代化,到目前為止,仍是一個未完成的方案。當然,作為后發型國家,中國高等教育現代化完全拒絕西方化也是不可行的,這在一定程度上相當于放棄了高等教育的現代化,所以高等教育現代化可以重視西方化,但一定要挖掘不同于西方高等教育現代性的另一種“現代性”——具有中國特色的高等教育現代性。
對于現代性和現代化而言,在不同的學科間會存在理解上的差異,但在哲學層面上,各種觀點具有明顯的內在一致性。現代性是理念,現代化則是過程。理念往往先于過程,是過程要追求的目標。不同國家和領域實現 “現代化”的道路不盡相同,但其演進的目標——“現代性”卻可能是人類社會的共性。因此,現代化一定是以現代性為目標的。亨廷頓也曾指出,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變必然涉及人類生活方式根本的和整體的變革。[10]而這一變革的最終指向便是現代性,現代性并不是一個 “靜止”的概念,它具有無限的延續性,所以現代化也不是一個指向終點的 “運動”過程,而是一個不斷向前推進的建構過程。作為人類社會重要組成部分的高等教育,其現代化必然是一個指向未來的過程。高等教育現代化的內在價值與發展方向是為高等教育現代性所規定的。高等教育現代性的價值、目的、合理性等方面的自我確證是高等教育現代化的前提和條件,高等教育現代性與現代化也因此有機地聯系在一起。兩者的關系類似于理論之于實踐,高等教育現代化實際上就是達成人們對高等教育現代性這一未來教育形態想象的過程。如同現代性與現代化的關系,人們對高等教育現代性的理解方式與程度決定了高等教育現代化的實現方式與程度。[11]
傳統 (性)、西方化、現代性是高等教育現代化的重要推力。彼此間的聯系和作用共同構成了解釋高等教育現代化進程的理論框架。盡管不同要素處于同一個理論系統,但彼此對現代化的作用邏輯卻有很大不同。傳統 (性)是一種來自歷史的推力,西方化是當下外部因素帶來的沖擊,現代性則是面向未來的變革訴求。
高等教育現代化可以是內生的過程。沒有任何社會的教育是純粹的傳統教育或純粹的現代教育,所以高等教育一定是傳統 (性)和現代性雜糅的綜合體。從這個意義上講,高等教育的現代化是一個高等教育傳統不斷轉變的過程。實際上,傳統高等教育中的諸多元素,如古希臘的 “自由教育”思想,中國古代的 “因材施教”理念,在今天的高等教育中仍然有所保留。這些思想和理念在高等教育的前現代化時期已經具有了相當的現代性色彩。但傳統不會一成不變,隨著時代的變遷,傳統高等教育中的優秀元素會轉化為現代高等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今天高等教育中的 “因材施教”不但繼承了其原本的傳統意涵,而且還增加了公平、科學等現代性內涵。傳統的 “舊”理念與此時的 “舊”理念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所以說,高等教育的 “有些現代性正是以傳統為母體產生發展的”[12]。
歷史驅動對高等教育的現代化是緩慢的、漸進的。高等教育在自身發展過程中會察覺到一些新觀念、新方法開始零星出現,原有教育秩序的某些方面可能需要重構。高等教育系統自身也會進行相應的轉變和調整,但由于傳統高等教育的發展慣性,這種轉變和調整通常是“緩慢而內隱的,很難表現和宣示”[13],是高等教育現代化的一種自調機制。就本質而言,高等教育現代化就是不斷解決現存的問題,使高等教育發展趨向合理化、理性化的過程,例如權力、資源分配更加合理,教育結構功能更加合理等。[14]由于歷史的發展具有很強的連續性,高等教育系統很難在傳統 (性)和現代性之間找到一條明確的分界線,所以這種動搖傳統基礎的高等教育內部的自我生長和成熟常常并不為外界所知。因此,高等教育現代化真正為外界所察覺時,其現代化已經開始進入明顯的變革階段,其自身的調節機制慢慢減弱,受到外部激勵機制的影響開始逐漸增強。
西方化是中國高等教育現代化無法忽視的一個階段。在現代化研究中,存在兩種具有明顯分歧的高等教育現代化觀念。“傳統派”主張“中國的才是世界的”,“現代派”主張 “中國的首先是世界的”,前者高等教育思想的發展以中國經驗與傳統為基礎,后者發展高等教育思想的基礎則主要是西方理論。[15]已有研究表明,兩種觀念對高等教育現代化都至關重要。但由于中國是高等教育現代化的后發型國家,在當前西方標準即為世界標準的高等教育場域中,忽視甚至輕視西方化是絕不可行的。歷史的經驗已經告訴我們,關起門來搞自己的高等教育,將先進國家的經驗拒之門外,是一條自我封閉、作繭自縛的死胡同;囿于某種政治環境,價值取向單一,同樣不是發展的最好選擇。[16]
盡管中國高等教育現代化不能完全因襲歐美,但作為 “先行者”的西方高等教育無疑具有明顯的榜樣和參考作用。正因如此,有學者指出,“高等教育的改革開放尤其是高等教育的國際化是促進高等教育現代化的唯一途徑”[17]。從世界范圍來看,高等教育現代化是多起點的,歐美各國也分別處在高等現代化坐標系的不同位置。即使處于高等教育高度現代化的國家,其高等教育系統也存在不少亟待解決的問題,這說明高等教育現代化是一個持續的發展過程。由于西方高等教育現代化出現比較早、占據更多資源、擁有更大的話語權,根據多元現代性理論,西方模式現在是并將繼續是其他 (現代化)模式至關重要的參照點。[18]西方發達國家高等教育現代化進程中產生的理念、積累的經驗值得所有后發型國家重視和學習,這對于確定中國高等教育現代化的 “坐標”至關重要。
高等教育現代性的增長是高等教育現代化的核心。現代性作為現代社會的經濟政治制度設置方案、價值基礎、公共理性、社會性狀與精神氣質,其彰顯著頑強生命力的自我完善的歷時性建構機制,不可否認地為人類世界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器物繁華與自由文明。[19]作為動力機制,現代性,尤其是高等教育現代性,通過自身的不斷修正及其理性解蔽與祛魅的功能為高等教育的現代化提供不竭的動力。在現代性視域下,高等教育的現代化實質上是高等教育現代性的客觀運動過程與理性化過程。
高等教育現代性的觀念、價值與思想支配著高等教育現代化的進程和方向,也為高等教育現代化的社會運動過程提供合理性依據。在現代化研究中,研究者往往習慣性地將現代化作為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過程進行分析,這容易導致其思路囿于歷史的線路中,使得現代性對于現代化的深層意蘊得不到解讀,甚至使得在關于 “現代”問題的理論結構上,現代性問題被現代化問題遮蔽了起來。[20]實際上,高等教育現代性是高等教育現代化的深層問題、普遍問題、共性問題,高等教育現代化是高等教育現代性的表層問題,所有高等教育現代化理論的實質都是對教育現代性的言說。[21]教育現代性不是一個面向 “現在”的概念,而是未來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科技等社會子系統發展變革與高等教育系統相互影響與形塑的結果。這一結果具有明顯的未來指向性,是高等教育現代化的推進方向與動力來源。
中國現代高等教育是來自傳統的高等教育,也是受西方經驗影響的高等教育,還是對未來充滿期待的高等教育。現有的研究大多集中于應然層面的機制描摹,對教育現代化實然層面的事實和問題剖析不足,特別是對現代化的現代性研究重視不夠,對現代性的困境著墨更為寥寥。[22]實際上,對中國高等教育現代化所面臨的現實問題的考察也必須置于 “傳統-西方化-現代性”的框架中。
高等教育現代化是一個從過去到現在再到未來持續不斷向前推進的過程。從制度的視角來看,當一套制度規則被確立后,系統內部的自我強化機制會使制度沿著固定的軌道一直演化下去 (無論是好是壞),從而形成路徑依賴和鎖定現象。目前,中國高校存在類似于政治格局的等級化局面,這其中便有路徑依賴的原因。20世紀50年代初,國家確定了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北京醫學院、北京農業大學、哈爾濱工業大學等6所重點大學;1959年,國家重點大學增至16所;到1978年,國家確定88所重點大學,并開始按照大學性質劃分;1995年,國家啟動 “211工程”,面向21世紀重點建設100所左右的重點大學;1999年,國家又啟動 “985工程”,39所高校被列入建設行列。在這種選拔重點大學的制度框架下,重點大學與普通大學所得到的資源差別明顯,重點大學有足夠的資源和動力發展得更加充分。過去的績效對現在和未來大學的發展有著巨大的影響,所以從大學發展的角度來看,中國高等教育現代化一定程度上就是大學沿著既定路徑演進的過程。在原有制度框架下受益的大學憑借自身優勢仍然會占據該制度框架的優勢位置,最終形成路徑閉鎖局面。這也就是為什么在 “雙一流”政策后,盡管學界不斷強調 “雙一流”建設不能夠僅限于幾十所大學幾百個學科,應輻射全國不同類型、不同層次的高校,所有有實力、有特色的高校和學科,不論出身都應有機會成為不同層次、不同類型的 “雙一流”,[23]但“‘雙一流’中期評估紛紛通過,‘有進有出’能否實現?”的發問卻仍頻現報端的重要原因。
在這一路徑依賴的制約下,高等教育的現代化進程陷入辦學定位攀高和發展模式粗放的現實困境。在辦學定位上,高校特別是地方性高校不滿足于自身教學型或單科特色型院校的定位,集中力量爭創高水平綜合性大學。在發展模式上,忽視內涵式發展,注重擴大基礎設施建設,增設專業點,申請碩士點或博士點,在短時間內從數量上提升辦學指標,最終導致部分高校 “軟實力”跟不上 “硬實力”的發展。除此之外,也有學者指出,中國大學制度從具有較強軍事化色彩的 “延安模式”,到高度行政化的 “蘇聯模式”,大學制度在很大程度上都呈現出明顯的計劃性色彩。這使得國家嘗試下放辦學自主權后,盡管制度有強烈的變遷需求,但因計劃經濟體制導致的獨立意識缺失和能動性先天不足,高等教育仍然無法擺脫制度變遷路徑依賴的牽絆。[24]這可以被概括為傳統的慣性。事實上,高等教育的現代化并不是與傳統徹底決裂,但要想實現高等教育現代化一定要從傳統的路徑走出來,克服傳統的慣性,否則可能會導致高等教育現代化進程停滯甚至倒退,出現 “現代化被延誤”[25]等更為嚴重的問題。
對西方理論話語的依附是中國高等教育現代化進程中的又一現實困境。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高等教育研究中缺乏本土學術概念和話語表達,主要理論概念源于西方教育譯叢,西方話語體系對中國高等教育話語體系的滲透和侵蝕,甚至導致了中國高等教育話語體系構建意識的缺位和構建能力的不足。[26]直到今天,中國高等教育理論建設和高等教育改革很大程度上都是通過借鑒國外理論的方式來指導和完成的。外來的話語方式一直在中國高等教育中備受追捧,甚至內化為中國學者進行高等教育研究的一種習慣,其最直接的表現形式便是 “言必稱歐美”。歐美高等教育較之中國高等教育更為發達,這是不爭的事實。引進一種理論,很大程度上就是引進一種文化,必須要考慮到中國的高等教育實踐現狀。但 “拿來就用”的理念在中國高等教育研究界并不鮮見。例如,翻轉課堂教學模式的推行便沒有考慮到中國學生的自學意識以及教師對新技術的掌握問題,所以盡管各高校爭先恐后建立智慧教室,教師看似也在為踐行這些教學理論忙碌著,但在實際的智慧課堂上教師依舊用過去習慣化的行為和方式來開展教學,在新與舊、傳統與現代的夾縫中求生存。
引進和借鑒西方理論是實現高等教育現代化的重要思路,但外來理念和理論的沖擊也使中國高等教育研究出現現實的混亂。主體性、理性是現代化的核心要義。高等教育現代化所追求的也是主體性、理性。理性背后的哲學是誕生于19世紀30年代的實證主義。隨著西方國家對實證研究的倡導和推崇,中國高等教育研究也出現了 “加強教育實證研究,促進研究范式轉型”[27]的宣言,將教育實證研究推向了高潮。這使得中國高等教育研究出現方法中心、問題邊緣;數據中心,事實邊緣;格式中心,思想邊緣的 “統計主義”傾向。[28]對西方實證主義研究的崇拜沖擊了原來理論研究在中國高等教育研究中的重要地位,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實證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卻并沒有實現其為高等教育提供科學 “證據”、幫助科學決策的理想。
工具理性的存在和膨脹使得高等教育現代化遭遇數量化的危機。其遵循的基本邏輯是抽象還原、定量計算、準確預測與有效控制,[29]最佳收益與最佳支出之比率是工具理性衡量成功的尺度。[30]在工具理性的宰制下,數字化和高效率開始成為人類知識、經驗、生活中撕不下的標簽,高等教育現代化也深陷量化和符號的邏輯之中。當前,不管是大學還是學科都在不斷被 “排名”。類似ESI(基本科學指標數據庫)和ARWU (軟科世界大學學術排名)的學科排名基本上使用的都是典型的技術型變量,是硬指標的碰撞和科學準確的數字排序,對于大學文化、學科教學、人的發展等隱蔽但影響深遠的社會價值考察甚少。[31]但即便如此,大學排名仍然不斷被推向社會輿論的風口浪尖,對中國高等教育的改革與發展產生深刻影響。數量化的另一個方面就是標準化。在工具理性大行其道的高等教育領域,各類專業標準、課程標準甚至教學標準層出不窮。標準是一個科學的概念,是對重復性事物和概念做的統一規定。高校人才培養活動是否需要這些標準的規制需要畫一個巨大的問號。這造成了高等教育中的巨大悖論:在大力提倡個性化教育的同時不斷出臺各項標準。盡管這些標準很寬泛,似乎在有意識地為專業人才培養提供相應的空間,但大學實質上是一個 “意見分歧的共同體”,不管標準設定的范圍多大,其思路都是在限制差異和多元。這也是大學精神與工具理性沖突的一個具體體現。
功利化是現代化進程中工具理性消解高等教育價值理性的又一種體現。雖然 “生活原則的貫徹在教育領域中解放了人,也提升了人,但是人在 ‘殺死了上帝’的同時,也放逐了自己,在拒絕片面的同時反而被片面所俘虜,教育開始向極端的功利化和形式化方向發展,個體生命的意義開始淪落”[32]。這從高等教育社會功能、大學教育外向灌輸、教育價值的物化標準等被過度強調便可見一斑。[33]在學科專業結構調整的過程中,不少高校瞄準市場,盲目擴大效益好的熱門專業的規模,造成短期內部分專業畢業生人數暴增,不僅影響人才培養質量,而且導致畢業生就業與所學專業相關性越來越低。在高等教育現代化的過程中,高等學校的確“普遍染上了實用唯學、急功近利的通病”[34]。一些高校的科學研究不再是自由地探索未知,而是為了達到評估指標、為了獲得排名的位次、為了完成績效考核而進行的粗制濫造,甚至是弄虛作假,所以只有井噴的科研成果,但突破性的學術和技術創新卻寥若晨星。在高等教育現代化進程中,工具理性頻頻過度介入,物化高等教育的價值,展示其威力,成為現代化的重要依歸。
高等教育現代化是一個復雜的過程,是一種面向未來的態度,離不開歷史與傳統的坐標,也避不開對西方經驗的參照。這也恰是中國高等教育現代化困境突破的根本所在。
高等教育現代化本質上也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制度變遷過程,中國高等教育現代化過程中存在的路徑依賴和體制鎖定是使中國高校在一定程度上缺乏活力的重要因素。高校的教育試點改革往往要經過政府的授權才得以開展,不能游離于既有的制度框架之外,高等教育領域大膽探索、敢于嘗試的制度創新在很大程度上因此而頻頻受挫。如何能夠使高等教育跳出既有的制度框架進行 “破壞性創造”[35]式的發展是中國高等教育實現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化不得不考慮的重大問題。這不僅意味著高校需要獲得更大的自主權,也要求高等教育決策者需要具備 “偏離”意識。
高校自主權的擴大是高等教育突破路徑依賴通往現代化的關鍵所在。以學科建設為例,從現代大學治理的視角來看,學科建設既是自上而下的制度安排,更是自下而上的利益相關主體的利益表達。作為松散的學術組織,高校必須有足夠的學科建設自主權,以保證其進行科學知識的傳承和創新。傳統上 “重點學科建設”的思路和模式便是政府政策導向或高校行政管理需要的結果,而不是學科自身發展規律的表征,是背離學科主體性、學科理性等高等教育現代化特征的路徑鎖定。另外,高等教育決策者的 “偏離”意識是實現路徑創生的重要條件。“偏離”意識是路徑創造的核心思想,特別是對于底部沉重的高等教育系統尤為如此。路徑依賴在很大程度上其實是一個思想上的障礙在具體行動中的表現。高校決策者決策過程中,有意識地偏離組織中存在但落后的制度框架、戰略方案等,才有可能帶領大學突破歷史慣性,“開辟一條新的高等教育 ‘賽道’”[36]。
現代化理論實際上是西方國家對其社會發生的變化所做的一種抽象概括與理論解釋。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也自然地從自己的國際戰略和國家利益出發,試圖把其他國家的發展納入西方主導的發展體系和國際秩序中,積極為其發展出謀劃策。[37]這也是包括中國在內的非西方國家高等教育長期模仿歐美的一個外部原因。要想走出歐美教育 “陰影”的籠罩,真正實現我國高等教育現代化,重點是要提升中國高等教育在國際上的話語權,話語權的提升根本在于原創性高等教育理論的構建。不斷擴大教育開放的同時重視本土化理論創新是緩解當前中國高等教育現代化面臨的高等教育實踐成效與理論需求不均衡、不匹配矛盾的重要思路。
通過擴大高等教育對外開放提升中國高等教育的國際化程度,以此為中國高等教育的發展引進更多可資參考的內容。開辟中國高等教育的 “新賽道”一定不是以拒絕西方經驗為前提的。只有充分認識西方發達國家高等教育的發展規律,才能夠從側重于接受和效仿域外高等教育體系的追仿型進路,轉為以解決中國高等教育問題、適應高等教育情況為旨歸的自主型進路,這也是中國高等教育現代化應持守的一種基本態度。但我們必須清楚認識到,中國高等教育現代化必須有本土化創新,不僅是在觀念和制度設計上的推陳出新,更重要的是理論的更新。就目前而言,中國高等教育的前兩個方面已經取得了一定的進步,但依然存在理論建構上的迷惘。顯而易見,中國高等教育已經到了西方化研究或西方教育理論無法提供指導性對策的階段。此時,反求諸己是一種再自然不過的選擇。通過深入中國最具體的高等教育現實經驗中,感知當前高等教育的焦慮,直面所有雜纏交錯的教育現象,生成本土化的創新性理論,以回應這個 “需要理論而且一定能夠產生理論的時代”[38],是中國高等教育對現代化的迫切期待。
高等教育現代化的方案是對傳統教育自負的理性克制,是對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共存的平衡,并要為 “非理性”之高等教育空間留有余地。但當前工具理性的僭越已經使得我們對高等教育現代化的理解愈發狹隘。無所不能的教育大數據、“現代”的教學方式——慕課、翻轉課堂——不斷擠壓高等教育的價值空間。大學精神的荒蕪與貧瘠成為高等教育現代化的時代遭遇。被現代性裹挾的高等教育須要規避技術理性的浮躁,扭轉知識本位的短視行為,呼喚高等教育的人文本性。
人文本性是高等教育的內在規定性。如今,知識脫離價值理性而存在是知識對教育價值的擠占與暴政。知識的繁榮并沒有帶來高等教育的最終文明,現代性帶來的主體性膨脹,反而讓教育陷入了技術性的狂野紛爭和精神的虛無。高等教育現代化的過程是一個對教育系統進行改造、控制和組織管理的過程,它使得高等教育系統更加規范和高效,這是現代化帶給高等教育的福利。但是作為代價,人的豐富個性卻被擠壓,這也是當下對高等教育人文性、價值理性呼喚的根本原因。在這一背景下,高等教育更需要建構基于人文性的高等教育價值體系,以平衡和超越教育的功利主義。這要求大學更加重視人文素質教育,加強高等教育的人文性。人文性與科學性、現代性并不矛盾,它所排斥的是唯科學性,其所包含的最深層素質是對真善美終極價值尺度的執著向往。對高等教育人文性的堅守實際上就是對大學教化傳統的現代性轉化與承擔。現代大學根植于世俗世界,要培養全面發展的人,而不是單向度的 “技術人”,只有實現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的和解,重建人文本性地位的合法性,以此彌補高等教育現代化過程中的 “理性”裂痕,才能消解高等教育現代化的危機,真正實現具有中國特色的高等教育現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