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小樓入夢來

未末

1

蘇答第一次來到好朋友租賃商店，看著貨架上琳瑯滿目的商品，心里有些發(fā)懵。

熱情的店員很快迎上來：“您好，請問您想租一個什么樣的好朋友？咱們店里有活潑開朗型、敏感憂郁型、成熟穩(wěn)重型……就連性別，您也是可以選擇的。”

蘇答低著頭，不敢說話。

半晌，她才伸手指了指放在二排右側(cè)第三個的機器人：“我想要那個。”

“沒問題。”店員迅速跑進倉庫，從里面拿了一個未拆封的出來給她，“請問，您要租多久呢？”

蘇答掰著指頭算，離跨年還有兩個多月，她才不要一個人孤零零地過日子。父母給的零用錢應(yīng)該夠了，或者，她還可以再省省。

“3個月。”蘇答小聲說。

“好的。”店員麻利地在包裝上寫下蘇答家的地址，“商品將由我公司統(tǒng)一負責寄送，請您支付租金，并注意查收。”

2

蘇答的家很大，拆完快遞，她和機器人并排在沙發(fā)上坐著。

27世紀，人們的生活日新月異，但內(nèi)心的孤獨卻與日俱增。蘇答的父母是研究人工智能領(lǐng)域的資深專家，正是因為他們的貢獻，才促進了好朋友租賃商店的產(chǎn)生。

這并不是普通的機器人。

蘇答打開說明書，將限定的程序輸入進去。不一會兒，那雙緊閉的眼睛睜開了，機器人站起身來，笑意盈盈地向蘇答問好。蘇答連忙將自己的衣服給機器人穿上，一時間，兩個人同樣的身高、同樣的外貌，竟有些像雙胞胎。

“我就叫你小蘇吧。”蘇答開心地說。

“好。”小蘇沒有拒絕。

接下來的日子，蘇答和小蘇朝夕相處。因為父母常年不在身邊，蘇答從小性格就十分內(nèi)向。她沒有想到自己跟小蘇居然這么合拍，有了系統(tǒng)的精準設(shè)定，小蘇幾乎滿足她心中所有對于理想好友的想象。

“你們好，這是我的新朋友小蘇。”蘇答逢人便介紹。

小蘇則得體地向他們微笑。

如果不說，誰會想到小蘇是一個機器人呢？

夜深了，蘇答望著窗外漫天的星光，陷入了沉思。抽屜中的租賃合同馬上就要到期了，明天就是她期待已久的跨年煙花秀。蘇答知道自己一定會和小蘇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可是以后呢，當她把小蘇歸還商店，是不是又會變成最孤獨的一個。

蘇答并沒有將滿腹心事告訴父母。

這些年來，她早就習(xí)慣了默默承受。只不過，從那一天起，蘇答開始偷偷地將早餐錢存起來。也許這樣，蘇答想，她就可以獲得小蘇的陪伴久一些，再久一些。

3

3個月的租期到了，蘇答依依不舍地牽著小蘇的手，踟躕在好朋友租賃商店門口。眼淚不自覺地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蘇答想象著小蘇被別人租去的情形，心里就像有一團棉花，堵得她喘不過氣。

“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臨別時刻，小蘇輕輕為蘇答拭去眼淚。

蘇答再也忍不住，一個箭步?jīng)_進商店。她把口袋里所有的錢都翻了出來，沖著店員說：“請問，好朋友可以日租嗎？”

“這個……我們沒有先例。”店員回答。

“可我只有這么多……我真的好喜歡小蘇，您可不可以通融一下？”蘇答委屈地說。

“那我問問小蘇的意見吧？”店員道。

蘇答跟在店員身后，走到小蘇的身邊。正午的太陽明晃晃地照在身上，蘇答瞇起眼睛，仿佛看見小蘇用力地點了點頭。她高興極了，可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巨大的疼痛，腦袋像要炸裂一般，蘇答還來不及呼救，便支持不住，昏倒在地。

4

蘇答再度蘇醒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整潔的病床上。

身旁飄來小米粥的清香，蘇答抬起頭，只見路阿姨正端著碗，慈愛地看著她：“蘇答，你醒了？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路阿姨，我……”蘇答掙扎著身子坐起來，雖然頭部還隱隱作痛，她還是急急地問，“小蘇被租出去了嗎？”

“沒有，我讓他們給你留著呢。”路阿姨笑了。

“阿姨，難道是您替我支付了租金？謝謝。”蘇答感激地說。

“不……”路阿姨搖了搖頭，“蘇答，你還不知道吧，我不僅是你父母多年的好友，還是這家好朋友租賃商店的老板……我聽店員講了你的事，傻孩子，你怎么不直接來找我？”

“對不起，我不知道……”蘇答的臉有些紅。

“既然你同小蘇這樣要好，阿姨就把她送給你，好嗎？”路阿姨輕輕撫了撫蘇答的頭。

“真的？”蘇答驚喜。

“不過，你要快快好起來，才可以見到小蘇哦……”路阿姨道。

這幾天，蘇答乖乖地配合護士打針、吃藥。可奇怪的是，她的頭痛癥卻愈演愈烈。路阿姨欲言又止，蘇答看在眼里，隱約覺得大概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了。

治療手段愈來愈復(fù)雜，她住的病房也愈來愈私密。一個月以后，蘇答每天的頭痛時間已經(jīng)持續(xù)到每天七八個小時，再也起不了床。蘇答終于鼓起勇氣，懇求路阿姨告訴她真相。

“小蘇，她還在等我嗎？”日光淡淡的，給蘇答蒼白的唇鍍上一層金色。

路阿姨沒有回答，只是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蘇答，你的父母真是全天下最好的父母。”路阿姨答非所問道。

蘇答尷尬地笑了：“阿姨，您怎么想起說這個？”

路阿姨嘆了一口氣：“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家好朋友租賃商店是你父母拜托我開的，店里所有可供出租的機器人，其實都是他們的杰作。”

“什么？”蘇答吃了一驚，“那么，小蘇？”

“不錯，小蘇也是你父母為你安排好的。”路阿姨說，“他們自知對你的成長參與得太少，所以才將你的性格和愛好做成了芯片，放入機器人體內(nèi)。這也就是為什么你和小蘇根本不需要磨合，便已默契十足，因為小蘇根本就是世界上另一個你。”

原來如此。

他們竟如此用心良苦。

蘇答心中一暖：“可他們怎么知道我會選擇小蘇？”

“因為你們是那么像呀……”路阿姨的眼中閃出了淚光，“你們都是那么乖巧的女孩子，不用想，也知道你們一定可以相處得很融洽，生活得很幸福。”

這倒是真的呢。

蘇答淺淺地抿住嘴巴：“路阿姨，我的病是不是治不好了？”

“別瞎說……”路阿姨厲聲打斷她，“之前使用的藥物，在你身上產(chǎn)生了排異現(xiàn)象。目前，醫(yī)生正在積極為你完善治療方案。放心，你的病不重，很快就會好了。”

蘇答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對了，我生病的事，暫時不要告訴小蘇，可以嗎？”半晌，蘇答請求道。

“你不想小蘇來看望你嗎？”路阿姨問。

“非常想……”蘇答誠實地說，“但比起同小蘇見面，我更不想讓她為我擔心。不管您信不信，我從第一天認識小蘇開始，就從來沒有把她當作過一臺機器，而是我真正的好朋友。”

“我信。”路阿姨欣然道，“當然信。”

5

蘇答去世那天，她的父母從研究院回來了。他們和路阿姨一起，將蘇答的遺體送到了墓地。蘇媽媽看起來40多歲的樣子，風韻猶存，眼睛腫得像兩只桃子，她在路阿姨的攙扶下，將帶來的鮮花一一擺放到墓碑前面。

1、2、3、4、5……

蘇媽媽顫抖地數(shù)過去，這一次離開他們的蘇答已經(jīng)是第5個。

“你說你這是何苦？”路阿姨輕聲抱怨，“就算再想念女兒，也沒有必要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

蘇媽媽舉目遠眺，落下一滴清淚。

那一年，蘇答因病去世時，只有15歲。蘇答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夫妻倆都對她疼愛有加。可惜，繁忙的工作和怎么也做不完的任務(wù)，使得他們根本抽不出一丁點兒的時間來見證蘇答的成長。

少女的叛逆像一柄鋒利的劍，把原本和諧的一家人切割得體無完膚。

到最后，蘇答完全拒絕與父母之間任何的交流，甚至連自己患了惡性腦瘤也不曾對他們說。蘇答就這樣獨自忍受著孤獨與病痛，去世的時候，只有路阿姨守著她，她一句話都沒有留給父母。

“都過去了。”路阿姨拍了拍蘇媽媽的肩，安慰道。

蘇媽媽止住了哭泣。

為了彌補心中的愧疚，夫妻倆制作了數(shù)十個與蘇答外貌相同的機器人，存放在路阿姨的好朋友租賃商店。也許是執(zhí)念太深，每一個機器人的壽命只有短短3年，且她們都只接受蘇答去世前3年的經(jīng)驗植入。

在剛剛?cè)ナ赖臋C器人蘇答4號中，蘇媽媽運用了最新的友情識別系統(tǒng)。本來每一任蘇答機器人的啟用，都是由路阿姨在上一任機器人去世以后，用人工方式激活。但小蘇卻是第一個由上一任機器人根據(jù)自己的情感需求，主動激活的新一任機器人。

友情識別系統(tǒng)成功了。

也許在不久的未來，將會替代老式機器人的機械識別系統(tǒng)，打開人工智能發(fā)展的新篇章，蘇答的父母也將名垂青史。

但是都無關(guān)緊要了。

他們只想用這種方式紀念女兒，復(fù)原她的心靈，延續(xù)她的生命。

“所以，小蘇馬上就要成為蘇答5號了，還請你繼續(xù)替我們照顧她。”蘇媽媽道。

“沒問題。”路阿姨說畢，望著那一排整齊的墳?zāi)梗爸徊贿^，你們確定還要繼續(xù)感受這每3年一次送別蘇答的痛苦？”

“是的。”蘇媽媽點點頭，“也許有一天，經(jīng)過不斷改良，我和她爸爸會研制出更智能的機器人，她所擁有的一切情感，親情或者愛情，都會與真正的人類別無二致……也許到那一天，我們的蘇答就會回來，我要用實際行動告訴她，對不起，我愛她……”

而這就是蘇答機器人們存在的意義。

路阿姨看著蘇媽媽的眼中閃出炯炯的光，沒再說話，俯身掃清了石階上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