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塵

思華年

我曾是厭塵的。

尤是隆冬里，那灰蒙的小絮絲便積于櫥柜或一室的旮旯，連帶著空氣亦有些煩悶的憂情，而要人頓覺人生失味，不免在心尖上落下幾滴殘淚了。

因而每見到淺白的塵絮，便直抽起布帕，揚手一揮，小小的臥房便頓有了萬馬奔騰之勢，那絲絲白塵皆數入了紙簍，似是人世的哀愁亦皆數成了虛空了。

可我那時雖厭塵，卻那般地愛惜春花翠葉，如古今的人是一樣的，這是千百年的共音。

我極愛唐人任翻的那句“無語與花別，細看枝上紅”，亦能細細體味林黛玉“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的凄哀。

于是每當秋季，便常于窗口遠望小區里的花葉。無論是殘花敗柳，抑或已有了一地凄美的落紅，皆要我心生愛惜，只覺光陰易逝，而縱使人生萬千繁榮，亦不過如流云浮夢而已了。

直到那日無意里望見一位老師，給自己取了無數個包含“微塵”的名字。只覺她怪異了：世間竟有人這樣熱愛那讓人心憂的微塵？

我于是好奇微塵究竟有何好處，便于屋內細看了起來。

便發現那些碎小的輕絮，總趁著有微風的時候，飛快而溫柔地飄舞，似是要聚攏到哪個唯他們知曉的地方，而我深覺，那應是天的方向。

我頓感塵絮不再如此要我生厭，只覺它同積聚成汪洋的千萬水滴一樣，于渺小里遙遙地偉大著了。

我亦想起那位老師素日的言行，不正是微塵的品格嗎？

她總樸素安然，只一心向佛，熱愛人間的一草一木，亦在見過人世悲歡后，尚能欣賞與熱愛。她如微塵般渺小地飄舞，亦如微塵般有偉岸的心懷哪。

我便開始注意生活里每一絲微塵的影跡，不再以布帕發泄似地橫掃千軍，而是靜靜地留著，久久地望著它們飄舞的身軀，再溫柔地輕拂而去。如此，我便與輕風并無兩樣，是安靜淺喜地望著他們奔向偉大的人了。

那時我便對塵絮有了常人的心緒，雖不至于歡喜，但亦不再憂心。

而直到奶奶身患重病離世，我才明白，微塵遠比我想象的愈加偉大啊。

她躺在微皺的床上，臉頰亦是蒼老微皺的。細碎的白發襯得她枯黃無色，床邊的吊瓶正滴滴細數她生命的余分。而她平靜而悲哀，似是不明白，又似是已明白得萬分通透了。

當她終與世長辭，我竟發現床沿上聚了幾縷微塵。那些微塵輕輕地抖動，不再朝著天，而是朝著她了。似是心痛，似是掛懷，又似是對來世的她輕輕地祝愿，或是篤信她的魂靈，終會化作如他們一般的塵埃，要與她一同飄入長天，微塵亦于無形里有了笑顏了。

我看到微塵，如看到最有質感的生命的輪。他們不僅因活著的追求而偉大，更因對死亡無聲的敬畏與尊重而要我慢慢變得有些喜歡他們了。

可要我真正愛上微塵，那是于某一日的陽光風雨里的所見所聞。

那日清晨，天是極晴好的。輕陽透過窗，正映在房里的木制地板上，于是那些積久的塵，便被陽光照得有了些透白之色，映著時光的斑痕，是風亦吹不走的靜與溫。

而午后風雨忽至，可聽到屋外的暴雨擊門窗的聲，夾雜著轟鳴的雷，陰色的天似是要人心沉。那微塵卻仍溫靜地駐留著，不曾因風雨而離了舊時光半分。只覺于過往的歡喜與悲凄，它皆是淡泊的，像是個謙卑而慈愛的老者，只于永恒的舊夢里當個喝酒的看客。

于是我愛上了屬于微塵的淡泊謙和，我亦終于真正理解那位老師為何這樣熱愛最凡庸的微塵。

于是我學會于惜花惜葉的時光夾縫，以熾熱的心亦愛惜著微塵，我努力成為如微塵般的人。

我學著如那位老師般對萬物的慈悲，我學會憐惜每一抹微渺的塵泥，我會望著天上的云，感嘆生命是那樣的奇跡。我學會感激欣賞我的人，縱使只是悄悄的，而微塵亦是萬物藏匿的溫心啊。

我亦學會無聲地對生命尊重與敬畏。縱使是一只深棕色而談不上美麗的蝴蝶，抑或是流浪無家的小貓，當他們于草叢深木里與世長辭，我便如微塵，虔誠地憐惜與祝福這樣超脫的時刻。

我更學著成為淡泊與謙卑的人。無論他人如何狂喜深悲，皆無法染及我淡然的心，我只覺于平靜里沉淀，卻好似又歸于翠色清雅的自然里，比之前愈加自由與歡愉了。

帶著惜塵之心，過著如微塵般的清淡人生，這樣的境界是我從未想及的。

而我更未想及的是，微塵的追逐亦有那樣的回報啊。

當我熱愛萬物之時，萬物亦會熱愛我。如春季的花木皆于我身側盛綻著，每每一開窗便能嗅見清風，抬眸便是純白似綿的云朵。

當我敬畏生命時，生命亦會敬畏我。如窗前的鳥雀總停駐于我近側，嘰嘰喳喳地歡叫，我對他們輕笑，他們便也帶著靈動的目光望向我了。即便是角落里垂垂老矣的野貓，也愿溫柔地凝視著我，眼里是生命，亦是感動與安寧。

當我謙卑淡泊時，歲月亦同我一起謙卑淡泊。它總于淡泊無意里為我制造出乎意料的歡喜，卻不曾如何要我于悲痛里匍匐前行，我無論行過多少路皆可遇到欣賞與關懷，這是心靈的饋贈啊。

只是偶爾還會憶起那個厭塵的年少的我。想起昔年深冬，風涼雨寒的時光，我曾于微塵里憂思難抑，而蔑視微塵似一生仇敵，要拿布帕將其一掃而盡。

而如今，及余生無數個深冬里，我皆將微塵輕存于心里，我們彼此相依相伴著，看人間，看生命，看無數歲月，落花，與流云。它終成了我所有輕盈而溫暖的歡喜。

又是一年冬了。今年的床角又有幾縷微塵在飄舞。在同微塵有關的歲月里，我便這樣似微塵一樣，亦同微塵一起長大了。而我們都是于無聲里這樣熱愛與長大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