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莞和
穿過這片矮矮的麥田,在一條小小的河流后面,你會找到一間小小的茅草屋。夕陽撫著麥穗兒們的臉頰,泛起金燦燦的笑容。一縷青煙從茅草屋的小煙囪里飄出,漸漸地與淡藍色的天空融為一體了。小屋里有一位老奶奶和一位老爺爺,爺爺手中的竹棍吱呀吱呀地折著,奶奶的笤帚一下一下地掃著。幾只母雞在掃地聲的驚嚇中咯咯地跑出了院子外,但是老奶奶一點也不著急:“等天黑了之后,這些孩子就會自己會來的。”老爺爺老奶奶已經在這間小屋中住了無數個年頭了,院里無數的小雞小鴨都是他們看著長大的孩子。老爺爺說:“等我再給你扎一只更大的風箏。”老奶奶說:“好。”屋后的大杏樹擎著亭亭的蓋,凝固于其上的墨綠色也在不經意間也被秋天染上了一抹活潑的橙。村里人說,這棵大樹是當時還是翩翩少年的老爺爺迎娶老奶奶的時候栽種的。那會子的老奶奶只有二八歲月,經常牽著一只風箏在村頭村尾歡笑著。她常常說:“風箏好啊,風箏飛得高,看得遠。而且最后,它會回來把它看到的故事說給我聽!”不知她的倩影成了那時村落里多少男子魂牽夢縈的對象。所以那一天,新郎好高興,來的親人說他們是佳偶天成;新娘也好高興,來的親人說,她找到了她最好看的那只“風箏”。他們手拉手種下一株杏樹,好讓它見證他們的歲月。新郎說:“甜甜的杏兒正如我們的愛情。”新娘說:“爛漫的杏花就像我對你的情意。”
老黃歷一本一本地翻著,不覺間,不用長長的竹竿子,就已經打不到杏兒了。杏樹枝頭上纏了大大小小好幾只風箏,都是從前女主人不小心纏上去的。每一次,男主人要取,都會被對方攔下:“就讓它們留在那里吧,它們飛累了,要找個地方好好歇歇了。”
太陽在天上走了好幾遭之后,老爺爺的風箏終于扎好了。在那個老爺爺期盼了無數回午后,他說:“我們再去放一次風箏吧!”老奶奶笑了,臉上的皺紋就像一朵花兒一般舒展開:“好!”老爺爺和老奶奶都上了歲數了,他們不再有力氣跨過小河,到對岸的小山丘上去放風箏。于是他們便留在河這岸,老奶奶手里拿著線卷,老爺爺手舉著風箏,跑呀跑呀……風箏終于飛向了天空。在殷紅的晚霞下,老奶奶看見風箏的圖案是正撲著蝴蝶的貓兒。在霞光下,風箏上的小貓活靈活現。風箏越飛越高,帶著這兩位老人的心也一起飛向了天空。他們笑著,拍著手,就像小孩子一樣高興……
忽然,“啪”的一聲,風箏斷了線。
老爺爺好著急,為了這只風箏,他不知道忙活了多久。而且,他也知道,他已經老了,想再做一只的話只會是難上加難。風箏飄飄忽忽地飛到了河對岸,落在一塊生著苔蘚的礁石上。長長的尾巴在水流的擺弄中無力地翻卷著,掙扎著,似乎隨時會把整個風箏一起扯到水里,帶到不知名的地方去。老爺爺跑起來了,老奶奶想急忙抓住他的手,卻抓了個空。老奶奶呼喊著,想追上他的腳步。但她也上了歲數了,跑不動了,只能在原地拼命呼喊著他的名字。夜色貪婪地吞噬著最后一抹晚霞,使它再也無法照亮河底。“撲通”老爺爺跳進河里去了,他的腳踩在河底的鵝卵石上,艱難地向礁石前進著……
“撲通!嘩~嘩~~~”
小河再次歸于平靜,河岸上只留下了老奶奶撕心裂肺的呼喊。
當老奶奶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的床邊圍滿了熱心的村民。他們見到老奶奶醒了,急忙奔走相告,并對老奶奶噓寒問暖。可是這些人中,獨獨不見了老爺爺……無論她怎么問,都問不出老爺爺在哪兒。“聽說大家到的時候,爺爺他早就沒影兒啦。我們找到的就只有奶奶而已呀。”住在村后的五歲的阿寶突然發了話,他的媽媽急忙往他嘴里塞了一個大蘋果,打發他出去了。“小孩子瞎說著玩的,您可別往心里去呀。”那個臉色蠟黃的婦女陪著笑道。但是,這瞞不過老奶奶。她忽然掙扎著從床上下來,不顧眾人的攔阻,向門外小河的方向奔去。結果,她卻在不覺中被門檻絆倒,呆呆地坐在地上,許久不出一言。眾人勸也不是,走也不是,空氣便這么死寂下來。許久,一滴濁淚從她布滿皺紋的眼角滑下,落在紅磚鋪砌而成的地上……
打從那天之后,老奶奶總是癡癡地站在門口,望著小河的方向,希望看到老爺爺回來的身影。前來照顧的人也少了,人人都道老奶奶瘋了。杏兒成熟了,但摘它的人卻不在了。一個個甜杏兒掉在地上,被蟲蟻鳥雀分食,與泥土同化。幾天之后,老奶奶好像老了幾十歲。她的頭發變得雪白,身形逐漸枯槁。村頭的人紛紛議論:老奶奶要不行啦,她要跟著老爺爺去啦。
老奶奶已經不吃不喝了兩天了,如今的她必須要扶著柱子,才能勉強保持著站立的姿勢。新的一天如期而至,老奶奶昏花的雙眼中似乎看到老爺爺從小河的方向回來了。那個影子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終于,她看清楚了,那并不是老爺爺,而是一只雪白的貓咪,它的嘴里叼著那只老爺爺親筆畫的“耄耋富貴”的風箏。在巨大的驚愕中,那只貓已經來到了她的身旁,把風箏吐在她的腳下,蹭著她的褲腿。老奶奶緩緩地蹲下去,抱起那只風箏,一下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打那以后,茅草屋里再次升起了縷縷青煙。老奶奶的日子又過下去了,只是,她的他不在了;只是,她的身邊多了一抹白色的身影。就這樣,屋后的大杏樹又萌發了新芽,開出點點杏花。青澀的杏子一點點紅潤了臉頰,當老奶奶再次擎起竹竿打杏子的時候,貓兒便靜靜地蹲在一旁。歲月依舊不停地流逝著,這一年的四月,老奶奶已經病得很嚴重了。
“杏花兒又開了吧,在我倒下之前我就記得它已經打了花骨朵兒了。”白貓蹭了蹭她的臉,權當是回答。“唉,人老了,不中用了。可我看看你真是一點都沒變,還和那天長得一模一樣,那么白,那么漂亮……”她的眼神望向墻上懸掛的風箏:“老頭子啊,你可還等著我這風燭殘年的老太婆么?”她勉強支撐起瘦削的身子,走向了窗外那一片燦爛之中。“老頭子啊,你看看,杏花……又開了啊……”
風經過嬌嫩的杏花兒,卷起了數不清的花瓣;風箏依舊棲息在原先的枝條上,透過層層疊疊的花影,留下隱約的輪廓。老奶奶躺在大杏樹下的藤條椅上一下一下地搖著,搖啊搖啊,好像要搖到當年那個杏色的夢里去一般。紛飛的花兒落在她的面龐上,撫著她臉上細細的皺紋。在芳華的映襯下,她還是和這段情愫開始之時一般美麗動人……
那只雪白的貓兒也來了,它靜靜地看著奶奶身上的花兒,許久,許久……直到一朵花兒落在它的頭上后,才悄悄地回屋,從墻上小心翼翼地摘下,并拖來了那只風箏。那只老爺爺親手扎的最后一只風箏被好好地放在了老奶奶腳下。終于,它發出了一聲嗚咽,繞著大樹緩緩地走了三圈。最后,它輕輕躍上奶奶的膝頭,盤成一只白白的絨團子。這時,花雨仿佛也融化在它的皮毛中。它慢慢閉上眼睛,和奶奶一起進入了甜甜的夢鄉……
這一天,樹梢上的風箏兒飛了。
奶奶的杏花兒,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