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鳴
中國經濟在復雜局面中顯現韌性
過去一年,我國經歷了多年來少有的復雜局面,中國經濟在抵御下行壓力的過程中顯現出韌性,經濟增速保持在合理區間。經初步核算,2019年國內生產總值(GDP)同比增長6.1%。這一數據雖然比2018年回落0.5個百分點,但從全球范圍來看,特別是在超萬億美元的經濟體中,中國經濟增速最高。2018年印度經濟增速曾超過中國,預計2019年印度經濟增速只有5%左右。
2019年復雜局面主要源于貿易緊張局勢的升級,中美經貿摩擦成為外部環境最大的不確定因素。在此背景下,全球經濟增速都出現較大幅度下滑,達到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的最低點。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全年4次下調全球經濟增速預測。
為應對經濟增速下行,主要經濟體貨幣政策都進行了調整,由緊轉松。2019年,美聯儲下半年連續三次下調聯邦基金利率,并向市場注入流動性。其他主要經濟體中,歐元區差不多是零利率,日本已經是負利率,幾乎沒有彈性。這樣的利率水平意味著應對下一輪經濟衰退的貨幣政策空間大大縮小。如果再出現比較大的衰退,應該如何應對呢?現在國際社會更多考慮采用財政政策工具,但主要經濟體的負債率都很高,財政政策工具運用空間也非常有限。
因此,我國仍然處在全球金融危機后的深度調整期,沒有根本擺脫困局。
2019年,盡管按人民幣計價我國出口實現正增長,但相比上年增速大幅回落。如果按照美元計價,出口大概是零增長的水平。前11個月,中美貿易額下降11.1%。在中美貿易之外,我國拓展了新的國際市場,東盟、歐盟及其他一些經濟體市場顯現出一定的貿易替代效應。但是,中美經貿摩擦對其他一些領域的影響比貿易本身還要深遠。比如供應鏈外移,一些產業向東南亞國家轉移,也有向日本、韓國回流的。在高科技領域,美國的打壓對高技術產業供應鏈也形成一定的沖擊。另外,國際社會上還有一些政治因素驅動的“黑天鵝”事件。
貿易緊張首先給制造業帶來較大影響,因為貨物需要進出口。2019年,全球主要經濟體制造業PMI都大幅下行。相對而言,服務業比較平穩,但制造業的下行也會外溢到服務部門。
在這種背景下,我國投資增速幾乎降到了多年來的最低點,前11個月固定資產投資同比增長5.2%,而2018年為5.9%。在投資幾大板塊中,受貨物貿易沖擊影響,制造業投資增速大幅回落,而70%的制造業投資是民間投資,所以民間投資增速也出現較大幅度的下降;同時,基礎設施投資增速也出現比較明顯的下降;相對穩定的是房地產投資增速,但這與房地產銷售額增速的持續回落是背離的,能否保持穩定也要看市場的變化。
同時,消費延續緩慢下行態勢。近幾年,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同比增速每年大約下降1個百分點:2017年是10.2%,2018年是9.0%,2019年前11個月是8.0%。消費下降的原因除了居民收入增長放緩之外,還有就是家庭負債率在上升。按照國際清算銀行的數據,中國家庭債務與GDP之比 2018年達到52.6%。而其中的家庭債務并沒有包括住房公積金貸款、消費貸款等項目,如果將這些項目都納入,則中國家庭債務與GDP之比將達到60%左右。這一水平在國際上來說是比較高的,對消費會有很明顯的擠出效應。
需求端走弱向供給端傳導,工業增加值累計增速在2019年出現下行。工業走弱帶來了工業品出廠價格指數(PPI)的下跌,規模以上工業企業利潤增幅也回落,前11個月同比下降2.1%。
針對上述局面,我國加大宏觀政策逆周期調節力度。財政政策主要是加大減稅降費力度,2019年減稅降費超過2.3萬億元,對減輕企業負擔、穩定市場預期、激發市場活力、促進企業增加投資和擴大就業都發揮了積極作用。貨幣政策保持相對松緊適度,社會融資規模存量增速在2018年經歷了下滑,在2019年不僅穩住了,還有所反彈。M2同比增速也較上年提升。由于流動性更加充裕,各類債券的利率水平趨于下降,尤其是信用債平均利率明顯下降。
正是逆周期調節使得2019年宏觀經濟的總體表現好于市場預期,并有兩個指標突破大關:一是我國人均GDP超過1萬美元,邁上新臺階,基本達到世界平均水平;二是我國GDP總量接近100萬億元,這也是重要的里程碑。
從各宏觀指標來看,2019年全年,CPI同比上漲2.9%,PPI同比下降0.3%,全國城鎮調查失業率保持在5%~5.3%。人民幣對美元匯率盡管經歷了較大波動,但總體穩定,并沒有出現大規模資本外流。我國外匯儲備規模達3.1萬億美元,這對于國際市場對中國的信心至關重要。
積極應對,釋放有利因素
2020年,世界經濟下行壓力依然較大。最大的經濟體美國正處在最長的繁榮期尾端,面臨更大的經濟下行壓力。加之地緣政治的復雜性,全球不確定、不穩定因素在增加。
對于中國經濟未來走向,現在普遍的擔憂是會不會“破6”。我個人認為,GDP增速6%并不是一個特別的分水嶺,略高一點或略低一點不是主要問題,關鍵在于經濟增長的質量和效益。
放到更長的時間跨度來看,我國正在經歷增長階段的變化。這個變化是此前發達經濟體都經歷過的,即按購買力平價來計算,當人均GDP達到1.1萬~1.3萬美元時,經濟增速會出現拐點。日本、韓國都經歷過類似的情況,相較而言,中國目前的變化幅度更緩和。
出現這種變化的原因很多。一方面,人口結構變化,勞動年齡人口在減少,全社會撫養比提高、儲蓄率下降。投資邊際效率在下降,導致過去幾年杠桿率迅速上升,且難以為繼。這些因素使得我國宏觀經濟從長期來看面臨下行壓力。
但另一方面,一些有利因素也在啟動或出現,減緩了下降的幅度。
一是應對外部沖擊的舉措正在全面啟動。在關鍵技術自主研發、科研體系完善、國產替代等方面的新舉措,將對經濟產生拉動效應。
二是減稅降費的政策紅利進一步顯現。這些政策的正向效應會有滯后期,隨著減稅降費力度持續加大,企業微觀基礎不斷改善,政策效果將在2020年更充分地顯現出來。
三是隨著宏觀杠桿率趨穩,高風險機構得到有序處置,加之金融機構補充資本金,監管在逐步完善,化解金融風險取得階段性成效,金融環境將持續改善。
四是企業庫存周期有可能觸底反彈。前兩年企業對市場預期過度悲觀,出現庫存超調現象。隨著企業經營正常化,企業有望加快回補庫存,帶來生產擴張效應。
五是固定資產投資將觸底回升。2019年底提前部署了2020年的專項債發行工作,2020年初即發行7000多億元。這將顯著拉動基礎設施投資,并將帶來國有企業投資和民間投資的回升。
六是汽車周期有望筑底回升。這一輪汽車周期的調整是全球性的,汽車貿易和銷售增速的回暖,將有助于制造業改善。
七是改革紅利進一步釋放。在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上已經明確的改革將進入實施階段,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將繼續深化。我國營商環境已明顯改善,創新指數的排名在提升,改革將帶來積極變化。
面臨的風險、挑戰及應對措施
一是世界經濟不確定因素仍然較多。當前全球制造業深陷低迷期,系統性下滑在短期內難以被扭轉。全球經濟正處于低增長、低通脹、低利率、高債務、高風險階段,外部需求的沖擊將進一步顯現。
二是國內新舊動能轉換的陣痛也在顯現。新動能的增速大幅度回落,而且回落幅度比傳統產業的下滑幅度更大。
三是地方債務風險可能加劇。地方政府財政減收,土地出讓收入下滑,會加大債務到期償還壓力。
四是中小銀行的風險值得關注,主管部門對一些已經暴露風險的中小銀行正在進行處置。這意味著金融風險在由資產層面向機構層面延伸,由信用風險向流動性風險演變。
五是就業壓力更趨明顯,特別是隱性失業的壓力較為突出。
六是區域分化在進一步加劇。
面對上述因素,不能忽視逆周期調節對穩增長的重要性。不要因為經濟從長期來看將下行,就認為“潛在增長水平下降,調也沒有用”。不能低估周期性因素對短期下行的影響。對短期因素造成的下行壓力,要采用逆周期工具來進行調節,保持宏觀政策的連續性、穩定性,用好逆周期調節工具,確保經濟運行在合理區間,為高質量發展創造條件。
一方面,積極的財政政策要提質增效,進一步發揮作用。其中重要的是要優化資源配置,提高資金的使用效率。另一方面,穩健的貨幣政策要靈活適度,與經濟增長相適應。當前最重要的是要疏通貨幣政策傳導渠道,有效降低社會融資成本,同時注意防范化解金融風險。
要通過財政政策、貨幣政策與其他政策的配合,使得資源投向供需兩端共同受益的領域。這些領域包括:民生建設領域,如老舊小區改造、租賃住房建設等;新一代基礎設施建設領域,如5G通信網絡、工業互聯網、市政管網及城市停車場等設施建設;先進制造領域,包括新一代信息技術、集成電路、高端裝備、新材料、生物醫藥、智能制造、數字化改造等;科技創新領域,要解決關鍵核心技術“卡脖子”問題,增強產業基礎能力和原始創新能力;增長極培育領域,包括推進京津冀協同發展、長三角一體化發展、粵港澳大灣區建設等,打造世界級創新平臺和增長極,構建高質量發展的新動力源。
同時,不能因為經濟有下行壓力,就延緩供給側結構性改革。要將加大逆周期調節力度和進行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二者有機結合起來,在穩健把握逆周期調節力度、努力穩定總需求的情況下,繼續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著力增強發展后勁,更好推動經濟轉入高質量發展軌道。
供給側結構性改革著眼于提高發展質量,目的是提升全要素生產率。我國全要素生產率僅相當于美國的40%,而其他主要發達經濟體都與美國較為接近。這是當前我國的一個缺口。怎樣彌補這個缺口,正是高質量發展、供給側結構性改革要解決的問題。
怎樣解決問題?
應該認識到,高質量是競爭出來的,不是優惠出來的。所以要健全公平競爭的制度環境,強化競爭政策的基礎地位,以競爭政策為基礎來協調相關政策。
實現高質量發展,要依賴于完善市場經濟的基石,即產權制度。要健全以公平為原則的產權保護制度,穩定市場主體的預期,創造市場交易的前提條件。
實現高質量發展,要繼續推進生產要素的市場化改革,既包括傳統的生產要素(土地、勞動力和資金),也包括新興生產要素(科技和數據),真正使這些要素能夠得到優化配置,提高要素的效率。
實現高質量發展,要進行產權的有效激勵,特別是科技成果產權。如何進行?可以探索賦予科研人員職務科技成果所有權和長期使用權。
實現高質量發展,要有國際標桿,要建設更高水平的開放型經濟,推進規則、規制管理標準等制度開放。
要達到上述目標,需要建立與約束機制相對應的激勵機制,充分調動基層干部、企業家、科研人員的積極性,鼓勵地方和基層進行各具特色、富有成效的創新。這對經濟活力至關重要。(本文根據作者在“2020債市發展論壇”上的講話整理,未經本人確認)
責任編輯:劉穎? 羅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