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穆旦詩歌的現代性的研究論已經非常深入,關于其詩歌傳統性的論述則是頗受爭議的。本文試從承擔現代人的苦難與矛盾,詩歌中的“時間”意象分析和詩歌語言三個方面論述穆旦詩歌的傳統淵源。
關鍵詞:穆旦;詩歌;傳統
作者簡介:郭靈西(1988-),女,漢族,河北秦皇島人,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工作單位:河北科技師范學院。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03-0-02
穆旦詩歌中“自我”的矛盾與分裂,跳躍的思緒,碎片式的語言,深沉的知性思考,這些都使得使穆旦詩歌的現代性確定無疑。王佐良先生稱“他的最好的品質全然是非中國的”甚至說“穆旦的勝利卻在他對于古代經典的徹底的無知”[1]。那么,穆旦詩歌真的就是與中國詩歌的傳統特質完全背離的嗎?
在討論這個問題之前,我們應該對詩歌的傳統性與現代性應有所定義。中國詩歌的現代化過程起源于新文化運動開始引介西方詩歌,以白話入詩,抒寫現代人的情思。現代詩人對自我的認知從圓融和諧到分裂矛盾,開始利用“晦澀”的詩歌技藝擴張句子的張力。詩歌的傳統性則包括感時傷物的士大夫文人心理,舒朗和諧的古典意象和圓熟精致的雅言寫作等等。
學者李怡認為,詩歌的傳統性不應該只是凝固不變的,它“還必須能有效地進入到后人的理解范圍與精神世界,與生存條件發生變化的人們對話,并隨著后人的認知的流動而不斷‘激活自己,‘展開自己,否則完全塵封于歷史歲月與后人無干的部分也就無所謂是什么‘傳統了。”[2]
我很認同這一觀點,傳統應是能跟著現代性共同發展的,如果說傳統性是一片土壤,那么現代性則是土壤中長出來的枝枝蔓蔓。枝蔓從土壤里生長出來,構成二者的元素也許有許多相通,但是不可否認二者已經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了。我們不能說現代性也是傳統的一部分,。穆旦詩歌中確實有著傳統性因素,而這些因素隱而不顯,并不像其現代性一般突出,故論述起來頗費周折。如果借拓寬傳統的概念,試圖將現代性囊括進去,實非解決問題的良方。穆旦詩歌對于現代詩壇最大的貢獻就在于其現代性的特質,如果特意找一些傳統特質明顯的詩歌,論述起來又怕這些詩無法代表穆旦。為著傳統性列出來的穆旦詩名錄,實在令穆旦“泯然眾人矣”,論述穆旦的傳統性有許多矛盾和困難,故這個命題很難做的完善。
本文試圖論述穆旦詩歌現代性特征的傳統淵源,希望能在談傳統的時候不避開現代性,在論述中保留穆旦最有價值的詩歌,并說明穆旦的現代性并不是憑空出現的,詩人根基上依然吸收了很多傳統養分。
一、承擔現代人的苦難與矛盾
關注民間疾苦是中國詩歌的傳統性特征之一,從屈原的“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到杜甫的“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都是對民生的關注。但與往昔士大夫文人由上而下的憐憫不同,今日的詩人站立在苦難的人群之中。他就在那“不移的灰色的行列”里“爬行”,他就在那“泥草的屋頂下”“安眠”,他就任憑自己“溶進死亡”之中。穆旦在某種程度上接續著傳統,但承擔的姿態與內容則大不相同。詩人立于荒蕪的沼澤之中,身邊是沉默的人民,馬的鼻息就在耳邊,戰爭的殘酷,社會的黑暗,生活的艱辛,他無法再隔岸觀火,無法再冷眼旁觀,他處于苦難的中心,承擔著現代人的苦難意識。
詩人與大眾平等,以現代詩人的苦難意識承擔著民族的命運,社會的動蕩,以一個平民的身份面對這一切。不再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因為詩人就是百姓中的一員,無法再從上層人物的角度慨嘆另一個群體的命運。基于此,穆旦寫下了這樣的詩句:“歲月盡竭了,牲口憩息了,村外的小河凍結了”(《在寒冷的臘月的夜里》)[3]這是一種凝固的畫面,一切寂靜無聲,苦難變得高貴而有尊嚴。
如果說上面兩首詩中,詩人承擔民族的苦難與傳統士大夫有共通之處的話,那么《控訴》中則寫出了現代人所特有的痛苦,詩人對現代性痛苦的把握與體悟源于傳統之中又超越傳統之上。
“為什么世界剝落在遺忘里”,“一個平凡的人,里面蘊藏著無數的殺機,無數的誕生。”(《控訴》)[4]在這里,世界的破碎具體可感,一片片剝離開來,落到遺忘里,而遺忘本身不可觸及,世界崩塌繼而被遺忘。頭腦中什么都記得,又似乎什么都成了空白。這個平凡的人是所有現代人。一個看起來平靜的人卻已無法掩飾內心的分裂與矛盾,“無數的暗殺”是巨大的壓抑感與毀滅感的產物,“無數的誕生”則是重疊展開的脆弱的希望。就這樣,希望不斷升起又不斷破碎,毀滅感與希望相伴相隨,這正是現代人動蕩不安的內心與矛盾糾結的思想的寫照。一個矛盾的自我并不是現代才產生的,而是現代詩歌更愿意面對這樣的心理狀態,并如實的記錄下來,使詩歌中的“自我”成為更加完整的自我,這也是對人性的復雜性的寬容。
穆旦詩歌中既有對傳統的“苦難”意識的繼承,同時也有對現代人矛盾的人格特征的抒寫。詩人以開放的心境面對現代人的社會困境與內心困境,如實地在詩歌中展現出來。無論是國家、民族因為貧困和戰爭遭受的苦難還是個人面對重重壓力而分裂掙扎的痛苦,詩人都切身體驗著這一切,并對此懷有憐憫之心,穆旦詩歌中的承擔精神是傳統的,但承擔的內容更加豐富了。
二、穆旦詩歌中的“時間”意象
將時間比作水,可以說是中國文學中的一個傳統,從孔夫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到馮延巳的“年光往事如流水”。在中華文字的語言內核中,時間與水,是有許多相通之處的,時間如水,一去不復返,永不停歇。
而穆旦詩中的“時間”意象似乎也與這種傳統有相似之處,他詩句里的“時間”似水,也一直在流動。“稍一沉思聽見失去的生命/落在時間的激流里,向他呼救” (《智慧的來臨》)[5]、“我是永遠地,/被時間沖向寒凜的地方”(《神魔之爭》)[6]等等。但這種繼承似乎遠不如他賦予時間與水的新內涵來的巨大。這里的時間之流不再是平靜安詳、奔流不息的,這里的“時間”意象是殘酷的,散發著死亡的氣息。穆旦的詩句中承載的不再是對時間逝去的慨嘆,古人的悠然閑情也已經不復存在,“時間”的“激流”更多的是一種急迫感,“失去的生命”在時間里“呼救”,“時間”更多給人帶來恐懼不安的感覺,不再有古詩中浩淼煙波的寧靜闊達。《神魔之爭》中的“時間”意象更是殘酷的,“寒凜”中帶著無情,要“永遠”將“我”沖走,給人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這也正是現代人絕望心境的真實寫照。
《詩四首》中的“時間”意象則更加扭曲:“在人類兩手合抱的圖案里/那永不移動的反復殘殺,理想的/誕生的死亡,和雙重人性:時間從兩端流下來/帶著今天的你:同樣雙絕,受傷,扭曲!”[7]這里的“時間”讓人想起達利《記憶的永恒》里面那些柔軟的像要融化掉的時鐘,“從兩端留下來”的“時間”似乎是水一樣的東西,又似乎是某種流動的固體,“受傷、扭曲”則又回到對現代人靈魂的隱喻。
上文中選取了穆旦詩歌中典型的“時間”意象進行分析。其中,“時間”與水的關系是有中國古典詩歌的淵源的,這種淵源在傳承中也發生了變異。古典詩歌中用水比喻時間,營造了一種浩浩蕩蕩平緩開闊的意境,這與古代人寧靜和諧的靈魂追求是一致的;穆旦詩歌中的“時間”被比喻成“激流”,與“寒凜”“受傷、扭曲”相聯系,正隱喻著現代人焦躁不安,痛苦掙扎的靈魂。
三、穆旦詩歌語言的現代性與傳統性之關系
自晚清以來,中國詩人就從未停歇對新詩的語言構建。胡適開創新詩后不久,詩人們發現難以用現代語言寫作有詩味的詩,于是轉而向古典求助。新詩語言的現代化絕不是一步完成的,詩人們更容易回歸到傳統的語言,因為傳統的書面語優美而富于典故,能夠傳達圓融暢達的詩意,可是現代詩在此亦走向困境。李金發為代表的現代派的詩歌艱澀難懂,新月派亦浮于今人古意,無法帶著“雪花一樣飛揚”的心緒關照現代人的精神世界。
穆旦扭轉了詩歌語言傳統化的局面,他的語言是另外一種清新自然的存在,與郭沫若相較表意更曲折,詩味兒更濃;與李金發等詩人相較,詩不用生僻字,不用古語,不用典故。穆旦的詩歌充斥著現代語言,以現代詞匯構建起完整的現代生活。此外,穆旦的投入較同時期的詩人要深得多,將自己拋進生活中,拋進現實中,他的詩像是被什么壓縮過一樣,每句詩的豐富內涵仿佛要從語句中爆裂出來。他的語言中撕扯的是理智,是現代人的靈魂。就像在《被圍者》中,他沒有美景讓我們賞玩,沒有雨巷中的姑娘,沒有暮色沉鐘里的老鴉,他的“時間”是“白熱的”,他的“流星和水”,“燦爛到焦躁”。那樣不寧的心緒,不甘就范,卻溺在永遠的平庸里。穆旦詩中的“我”在荒謬中無法冷靜,四處攢動尋找他已知不存在的意義。
穆旦詩歌語言的現代性是有意為之的,詩人努力使自己的語言更具現代意味。穆旦的語言最終還是與中華文字的文化內核相一致,傳統就像地心引力一樣,允許他跳躍但不許他完全跳出語言之外。當詩人蹬開傳統向上躍起,向上躍的過程也就是追求現代性的過程。他處于巔峰的時候,也是他帶著傳統的地心引力跳的最遠的時候。要知道他在現代性的道路上走的有多遠,最終還是要衡量和傳統的距離。所以傳統不是穆旦要擺脫的東西,而是他前進的參照物。
四、結語
穆旦詩歌的現代性是最寶貴的,其中矛盾的現代靈魂,焦躁的情緒,對荒誕的認知與反抗都是穆旦之所以特立出眾的原因。本文試圖追溯這些現代性特征的傳統淵源,并不是想證明穆旦詩歌是多么的傳統,而是希望揭示傳統土壤的存在。穆旦并不是從半空中生長出來的,雖然他的寫作受益于西方詩歌,他個人也熱愛奧登、艾略特等西方詩人,但當我們追溯穆旦的根基時,我們不能否認我們看到了傳統。正因為他也知道“我長大在古詩詞的山水里,我們的太陽也是太古老了”(《玫瑰之歌》)[8],所以他才能夠有意識的背離這種傳統,從而得到新的創造。他對傳統的背離不是升騰到半空中,而是站在傳統的土壤之上,生長出新的枝芽。
注釋:
[1]王佐良.論穆旦的詩[C]..穆旦詩全集.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
[2]李怡.論穆旦與中國新詩的現代特征[J].文學評論,1997(5).
[3]穆旦.穆旦詩全集[C].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
[4]同上.
[5]同上.
[6]同上.
[7]同上.
[8]同上.
參考文獻:
[1]羅振亞.對抗“古典”的背后——論穆旦詩歌的“傳統性”[J].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3).
[2]劉燕.穆旦詩歌中的“T.S.艾略特傳統”[J].外國文學評論,2003(2).
[3]王佐良.一個中國詩人[J].文學雜志,1947(2)本文版本源于網絡.
[4]李怡.中國現代新詩與古典詩歌傳統[M].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
[5]王佐良.論穆旦的詩[C].穆旦詩全集.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
[6]穆旦.穆旦詩全集[C].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
[7]謝冕.一顆星亮在天邊——紀念穆旦[C].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
[8]李怡.論穆旦與中國新詩的現代特征[J].文學評論,19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