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莉莉
摘? 要:蘇軾的飲食題材詩具有“趣”的審美特質,主要體現在“諧趣”和“理趣”。詩中的“諧趣”多通過用典、夸張等手法表現出來,在“反”與“合”對立統一的藝術辯證法中獲得幽默新穎的美學效果;“理趣”則多通過“寓意于食”表達人生哲思,其更高境界是指人生的審美化。
關鍵詞:蘇軾;飲食詩;諧趣;理趣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03-0-02
“趣”這一概念在文藝批評中出現甚早,但宋代之前,以“趣”論詩并不常見,而且“趣”這一詞經常泛指美學效果,并沒有被賦予具體含義。直到蘇軾提出“反常合道為趣”[1],這一概念才有了明確定義,并且和詩歌創作方法聯系起來。劉熙載《藝概·詩概》評蘇軾詩說:“東坡長于趣。”蘇軾充分注意到“趣”之于詩歌的重要性。其實,蘇軾不僅在詩詞文賦中論及前人詩歌中的“趣”,自己也創作了大量有“趣”的作品,表現出對這一內涵更為深刻的認識。他一生留下了2700多首詩,約有400首涉及時人的飲食,包括飲食對象和飲食行為,真正將飲食詩提升到了詩意的高度,道出了無窮的審美意蘊,其中自然不乏饒有“趣”味的作品。下面本文擬將從“諧趣”和“理趣”這兩個方面來分析其飲食題材詩。
一、人間有味有諧趣
蘇軾在論及陶淵明詩時曾提出一個“奇趣”的思想:“淵明詩,初視若散緩,熟視有奇趣。”[2]聯系他此前的“反常合道為趣”,“反常”應指違背常理,“合道”指符合藝術真實,那么“奇趣”應指詩歌超越常情理解而合于義理大道的藝術趣味,“反常”故能別開生面,“合道”故能平易近人。“奇趣”說發展到后來主要有兩種走向,第一種就是追求“諧趣”,探究如何使用“反”與“合”對立統一的藝術辯證法來獲得幽默新穎的美學效果。[3]蘇軾長于從瑣碎俗濫的題目翻出新意,別具一番高雅情趣。他能以游戲的態度,把俗事和俗物都當作一種有趣的對象去欣賞。對于飲食俗物的書寫,他不像唐代劉禹錫等人那般極力避免“糕”字等俗不可耐的字眼,也樂意暫時放下中規中矩的“詩言志”傳統,以充滿趣味性的眼光關照這些飲食俗物,這使得他的不少飲食詩都呈現出一種詼諧幽默、輕松活潑的風貌。
為了實現“反常合道”,達到“諧趣”之美,蘇軾在他的飲食詩中常常運用多種創作手法,最為常見的是“用典”。“用典”是宋詩的一大特色,蘇軾在創作飲食題材詩時也不例外,但是他在飲食詩中注入的典故很少給人一種艱澀的感覺,常常恰到好處的出現 ,使詩歌語象的組合具有超常性和無序性的特點,給飲食俗物或飲食行為的書寫增添生新詼諧之感。如他的《章質夫送酒六壺書至而酒不達戲作小詩問之》。[4]這首詩頷聯處的用典非常精彩,雖然所敘述的不過是瓶破酒灑這一件小事,但卻活用了兩個典故,還巧妙地在用典的同時把描寫的飲食對象——酒和酒的化為烏有都擬人化,活靈活現,妙趣橫生。“青州從事”出自《世說新語》,“烏有先生”則出自司馬相如的《子虛賦》。“六從事”化為“一先生”,這兩處的稱謂本來就具有了諧音的趣味性,而東坡又信手拈來,將“青州”、“烏有”二典偶然拈作對偶 ,將兩個不相關的語象組合起來,使得這一聯中的兩個畫面缺乏邏輯上的聯系,看似違背常理,卻令人耳目一新,既貼合了題意中的“戲作”,也給讀者一種畫面突變的動態可視感,更能讓讀者體會到反常文字背后的深層情感,酒雖然灑了,但是詩人依然感激好友的一番美意。可以說這一聯在詩“文”和詩“質”這兩個方面都給人一種諧趣之感,從“趣”的角度做到了“文質彬彬”。
其次,他也常常在飲食詩中使用夸張手法來表達這種“諧趣”。他有一首以夸張手法戲謔自己好友的《和文與可洋川園池三十首 筼筜谷》:“漢川修竹賤如蓬,斤斧何曾赦籜龍。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5]筼筜谷這個地方有很多竹子,文與可正好是此地的太守,蘇軾就寄了這樣一封信過去,戲謔友人文與可說:“你這個又清貧又嘴饞的太守啊,肯定想把這千畝竹子都吃到肚子里。”還有記載說,當時文與可正和妻子在這筼筜谷中游玩,晚上打算烹飪新鮮的竹筍來吃,收到蘇軾寄來的這首詩后竟“失笑噴飯滿案”。千畝竹子都納入腹中,在現實中不可能做得到,這句詩同樣遵循情感的邏輯。在反生活真實之時合乎了藝術真實之道,夸張之語使得全詩靈動活潑,也能讓讀者體會到蘇軾與文與可之間的深厚情誼,看似是嘲笑對方貪吃,但也暗含贊美之意,文與可將千畝竹子納入胸懷,故而畫竹時能“胸有成竹”。
為了達到“諧趣”效果,蘇軾在飲食題材中的創作實踐是多種多樣的,上面提到的是最為常見的幾種。其實蘇軾在創作時,很少單用一種技巧,往往是多種并用,而且常有“反常合道”的效果。
二、滋味人生寓理趣
當“諧趣”由藝術手法層面向上一路翻進時,便自然走向宋人所追求的“奇趣”之第二“趣”——理趣。“理趣”主要有兩重內涵,其一是指在詩歌創作中融入對人生意義的思考、對生命哲理的探尋;其二是要求在詩歌中實現人生的審美化,使哲學詩意化,力圖創造出融化了道德感受、哲學認識的藝術境界。蘇軾在飲食詩中也常常以“即物窮理”的態度關照之,因而詩中多見天籟自鳴、不假雕琢的“理趣”。
為了實現這種“理趣”,他常在飲食詩中“寓意于食”,即將對人生的思考、對生命哲理的探尋形象化,寓理于飲食形象之中,見道于飲食形象之外,用黑格爾的話來說,這是一種感性顯現的理念[6]。如他的《次丹元姚先生韻》就在釜羹中寄寓了強烈的生命意識和哲理思考。[7]通篇作比,將烹飪一釜羹比作人生,? 食物下鍋了并非完事,還得耐心把握火候,要以堅定的意志來等待食物的熟透。這時候的飲食俗物則不再是唐人力避書之的“俗物”,而成了“理”的載體,充分體現出宋詩說理的魅力。
不過,“理趣”一詞的內涵不只是理念的形象化,從宋人反復推崇陶詩的“理趣”來看,這一概念還應指人生的審美化。“人生的審美化”主要表現為以一種無功利的審美態度看待生活,是一種“悠然自得之趣”,用海德格爾的話來說,就是一種“詩意地棲居”的人生態度。[8]蘇軾也常常借用飲食之物或者飲食行為來寄寓一己生命對于平常生活的享受,從而進入超功利的審美境界,實現人生的審美化。
因為仰慕陶詩,所以蘇軾晚年的一系列組詩《和陶詩》也多采用“沖口出常言”的“常言”創作。這種語言,表面看來平白如話,細細咀嚼則有深味,更能體現人生的審美化。他在海南寫的飲食詩《和陶田舍始春懷古二首》有這樣幾句:“城東兩黎子,室邇人自遠。呼我釣其池,人魚兩忘反。使君亦命駕,恨子林塘淺。”[9]平易樸實的語言,隨口而出,看似毫不經意,卻寫出了蘇軾與黎族人民的深厚情誼。
晚年的他,謫居海南,身陷“九夷為藩籬,四海環我堂”的大海中央,卻仍然具有“物我兩忘”的曠達心境,這種心境也影響了他的詩歌創作,將他的飲食題材詩又提升到了一個更高層次。
綜上所述,蘇軾創作的飲食題材詩達到了“趣”的美學效果,主要體現在諧趣和理趣。這些審美特質的形成,與北宋中期的政治經濟文化環境密不可分,與詩歌文學自身發展規律相關,但更離不開蘇軾本人的創造,他拓寬了詩歌的表現領域,豐富了詩歌的創作手法,真正將飲食俗物的書寫上升到了詩意的高度,對當時和后世都影響深遠。
注釋:
[1](宋)蘇軾撰.(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2:2552.
[2](宋)惠洪撰.陳新點校.冷齋夜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8:13.
[3]周裕鍇.宋代詩學通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275.
[4](宋)蘇軾.東坡集[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13:104.
[5](宋)蘇軾撰.(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2:676.
[6]周裕鍇.宋代詩學通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279.
[7](宋)蘇軾撰.(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2:1950.
[8]周裕鍇.宋代詩學通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279.
[9](宋)蘇軾撰.(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2:2315-2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