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學書
那一年,我做了一次長長的旅行。一個文友約我,當然,她是一個女的,一個新疆漢族姑娘。她是美麗的,美得我心顫。我們約定,在青藏高原相會。在青藏高原的東端——龍羊峽,她姐家見面。就這樣,世界上最年輕的大高原的神奇壯麗,再加上一位能歌善舞的姑娘的召喚,我入迷前往了。我那顆撲撲跳動的心,一路翻滾著,穿越大婁山,飛過蜀道,躍過成都平原,跨過秦嶺,繞過八百里秦川,渡過黃河,直插蘭州;然后,向西一拐——就到了西寧。在西寧一天后,就坐車直奔她姐家——黃河上游的龍羊峽水電站而去了。
當我來到青海的海南大草原時,我的心,被大自然的神奇,大自然的博大深深地震撼了……
那是一九九一年一個冬天的早上。時間正好是八點,我告別了西寧的清爽、小巧和玲瓏,乘車從西寧出發,往龍羊峽而去。當汽車在湟源拐了一個大彎后,就進入了青海的海南大草原。那時,我伸出頭一看,汽車的左邊是紅紅的日月山。日月山不高,最高就五六百米吧,長長的一線蔓延開去,就好像那位遠嫁的美麗姑娘身披秀氣的風衣。傳說,這位美麗的姑娘——文成公主入藏走到日月山時,正是風雪彌漫之際,送親的馬隊走得很慢。姑娘抬頭一看天,漫天雪花飛舞,前路蒙蒙;她把頭又轉向東南方——長安的方向,深情地看了一眼,喊了一聲:“父王??!你保重吧……”隨后,丟掉許多陪嫁的寶貴而笨重的東西,這里邊包括梳妝匣、銅鏡;只留下了書、藥材和種子。特別是把銅鏡留在了日月山上,就具有很深的含義了。真是蒼天可鑒,日月可證,大地可書了。我想,姑娘下決心這樣做,一定是義無反顧、絕不回頭了。當時姑娘的心,我們現代人無法推測。但是,我們可以想想男人們都無力承擔的軍國重擔,讓一個女子去承擔。那千斤重擔壓在了她柔嫩無力的肩膀上,那金枝玉葉的身子,確實感到夠沉重的,也夠頂天立地的。難怪,到今天人們為了紀念她,表彰她的貢獻,在她入藏經過日月山拋下梳妝匣、銅鏡的地方,修建了亭子、衣冠冢來紀念這位遠嫁的姑娘。而她當時面向蒼天發出的一聲呼喚,就留給我們后人許多道不盡的思索了。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對父皇的忠,對大唐的誠,對國家的愛,真是日月可鑒了。
我的身心正流連在大唐的壯麗畫卷里,汽車猛地顛簸了一下,中斷了我的沉思。我不由得伸出頭一看,日月山還沒有從車窗外推移去,還是那么長長的綿綿不絕的一線展開去,在天和地之間,就像那位遠嫁的姑娘一樣亭亭玉立,表達了她對大唐無限的思念之情……
這時,我向右邊一看,啊,是千年不化的雪峰,在太陽的照射下,顯得金碧輝煌。我突發奇想,不由得在心中反復地發問,這些雪峰在一千多年前,被那位遠嫁的姑娘看到了嗎?在思考中,我的雙眼始終緊緊地盯住這大草原,只見白雪覆蓋著大草原,遠遠看去,一望無際,遼闊、博大,天與地連成一線。草原上起伏的丘陵,似乎是一群群從清澈的天空上跑下來喝水的綿羊。那憨樣,還在氣喘吁吁呢。而藏族姑娘們那清脆悠長的歌聲,蕩漾在遼闊無邊的草原上,越發顯示出草原的神秘、深邃、恢宏與靈動……
大草原繼續在用她的遼闊博大,迎接著我這個遠方而來的人。汽車仍然在遼闊的草原上歡快地奔馳。大草原上的公路最好修了,一般總是在大草原上劃出一定的寬度和長度,在那上面鋪上石頭、泥沙、水泥或柏油就行了。遠遠看去,隨著大草原一道延伸,直達天邊,與天連成一線為止。在這樣的公路上開車,恐怕是世界上最舒坦的駕駛員了。只需穩著方向盤,掌握一下平衡就行了。只是草原上有一些小丘陵,在丘陵與丘陵過渡、連接的地方才須稍加注意。因此,一路而來,那個司機都在和他身邊一個秀麗的姑娘不斷地談話,逗笑。那姑娘格格的笑聲,不時地沖出窗外,傳向了草原更遠的地方。當汽車行駛到海南大草原的縱深處時,只見到處都是茫茫的一片、身前身后,東西南北,全都是大草原。人仿佛被草原之海淹沒了。我不得不被她的博大精深吸引而渾身戰栗,并要求司機同志停下車來,讓我到草原上去走走,更進一步地深吻她無窮的魅力。司機聽我的口音是南方人,就答應了我的要求,把車停到公路邊,就坐在他開的小吉普車里邊,又去同那個美麗的女乘客閑談去了……
當我走下車,一踏上大草原的土地時,就不能不被它到處是河沙、鵝卵石,以及長在上面的芨芨草給迷住了。為什么呢?作為世界上最高最年輕的高原中的大草原,居然到處是河沙、鵝卵石。這種情況,在青藏高原的其他地方,比如龍羊峽一帶也是如此。根據我有限的地理常識了解道,青藏高原原本是一片浩瀚的大洋,后來,由于地殼的抬升,才變成了如今的模樣。我在大草原的深處漫步,踏著松軟的泥沙,手里撿拾著漂亮的貝殼、鵝卵石,看著它們,我的心一次又一次地被她激動、顛覆著,自己完全沉入到遠古歷史的滄海桑田之中了。我的衣兜里、手上,全都裝著或拿著貝殼、鵝卵石。我知道,我撿拾的任何一塊貝殼、鵝卵石比我們整個人類的生命史都還要長。作為滄海桑田的歷史見證,它們如今都還保持著當初的模樣。我知道,地球的壽命是以侏羅紀、玄武紀來計算的。一紀就是上百萬年,上千萬年,甚至上億年。而我們人類僅僅有一百多萬年的生命史。相比之下,是如此短暫,就如白駒過隙,更不要說具體到我們每一個人短暫的生命歷程了。從這一點來看,應該是地球這個人類的母親養育了不同膚色、民族的兒女。那么,同處地球家園的兒女們,就應該和睦相處,精誠團結??墒牵屡c愿違,如今的地球上,有人自認為比別人要高一等,有人要當霸王,做世界憲兵;有人還不時地跑進人家家園,搶劫、燒殺、奸淫,掩耳盜鈴地扯塊遮羞布來把臉蒙上,還振振有詞,顛倒黑白……
正當我沉浸在大草原的深處,我的心在觸摸歷史和現實時,那遠處路邊的司機在喊我上車了,說我下車已經一個多鐘頭了。在大草原上,聲音沒有遮擋,總是傳得很遠。在呼喊中,我趕快跑向公路,坐上了汽車。汽車開動后,歡叫著向龍羊峽駛去;而我的雙眼,仍然緊盯著大草原的深處,在心中反復念叨著這個詞:自然、歷史、生命、現實、美女……而我,在這世界上最年輕最高的大草原上,不是有一個充滿了才情和氣質的美女在前邊等著我吧?看來,英雄難過美人關;在這大高原上,更顯出她的魅力來……
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年。后來,由于我的不堅定背叛了她,至今,心中都還隱隱作痛。但是直到今天,我都為那次青藏之行而魂牽夢縈,心中常常發出深情的呼喊聲,似有不甘、不了之情。真是心悠悠,情幽幽??!寫到了這里,元稹的那句詩一下子就跳入了我的心中:“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注:文成公主本是唐太宗的侄女,入藏時,以女兒的名義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