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朝軍
一
娘是一九九一年的正月十九去世的,如果活到現在,算起來應該是七十九歲。
我清楚地記得,那年的正月十六,我堂妹結婚,作為娘家人,我們送她出嫁。清早,爹卻喊我們,說娘的半身沒有知覺,讓我們送娘到縣醫院。
我和哥哥及三弟趕到爹娘住的屋里。娘躺在床上,兩個妹子已經幫娘穿好衣服。我們喊了幾聲“娘”,娘嗚啦嗚啦地低聲應著。
爹說,娘半夜起來解手,是一頭暈倒在地面上的,由于是半夜,我們又在煤礦上班,怕我們累,就一直堅持到天明。
我們連忙在架子車上鋪好被褥,將瘦弱的娘抱了出來放在鋪好的被褥上,哥哥前邊駕著車把,我們用力地推著兩邊的車轅,向十六里開外的位于縣城西關的人民醫院趕去。
到了縣醫院,給娘做了X光片,醫生開了住院手續。這時,我們才知道娘得的是腦血栓。
二
娘是性格要強的人。
為了改善家里的生活條件,爹從外婆家背回來二十多斤大豆,用了生產隊的一孔土窯洞,安了一盤石磨,磨起了豆腐,推磨時,是爹、娘和哥哥與姐姐。我和弟妹年齡小,只能打打下手?,F在想想,那時的父母頂多也就三十來歲。豆腐磨好后,或是爹,或是娘,用獨輪車推著豆腐,踏著晨曦,聽著狗叫聲,沿著荒野小徑趕到鄰村,以物換物的方式將豆腐換成大豆、玉米或紅薯干。我曾和娘一塊兒去東嶺的趙村和王村、以及嶺上南邊的龍尾溝換過豆腐,我年紀小,推獨輪車肯定不行,都是娘推著,遇到上坡的時候,我用一根繩子吃力地拉著,給娘減輕推車時的力氣。到了鄰村,娘的一聲“割——豆——腐——”,穿過村子的農舍、樹木,傳出老遠老遠。
有拿著豆子換豆腐的女人會問娘,這個孩子是誰?
娘會中氣十足地說:“俺的老二,上高中呢?!?/p>
那女人會說:“長得真好,說媳婦了沒有?”
娘會接過話頭,問:“你給他說一個?”
接著是倆人和其他來換豆腐或看熱鬧的人們哈哈大笑。
我呢,滿臉通紅,心里埋怨娘怎么那么多話。
三
娘昏迷不醒,問主治醫生,主治醫生說如果天氣暖和了會有希望。可過了春節才立春,寒冷的天氣還會好到哪里去?醫院條件也差,沒有空調,沒有暖氣,我的心里一緊。
正月十九,六舅來醫院看望我娘。見到我娘在病床上躺著,他喊著娘的小名“妞”,一連叫了幾聲。六舅看妹子沒有應聲,淚水從眼眶里不斷線地涌了出來,一看六舅落淚,我們的淚水不聽話地都涌了出來,兩個妹子更是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六舅把我和哥哥喚出病房外,對我們說:“把你娘接回家吧。”哥哥沒說話,我說:“舅,讓俺娘在這里治病吧?!绷苏f:“你們真不聽話哩,醫生說了這病很難治,咱有多少錢得往里填還?”爹本來就站在不遠處,聽到六舅這樣說,竟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六舅勸歸勸,我們沒有讓娘出院,我們都在盼那一線的希望。可就在那天晚上的九點多,娘真的咽了氣。三弟在漆黑的夜里騎著自行車回家報信,大姐、嫂子及兩個妹子幾個人到街上的估衣鋪買娘過世后的鋪金蓋銀和壽衣。
娘終于回到了家里,不過是以這樣的方式,可就是這樣的家啊,娘也只是匆匆過客,再過幾天,埋入黃土,與我們再難相見。
回到家后,娘還是被我們護送到她住院前躺過的床上。我們要趁著她身子還有余溫時,趕緊把她去世時要穿的衣服穿上。
換衣服時,她的最親近的兒子、閨女和媳婦圍在身旁給她脫衣、用溫水擦拭,讓她干干凈凈地走,在擦拭的當間,我看到娘為了這個家已累得骨瘦如柴的身體和干癟的乳房,我的淚水好像不斷線的珠子一個勁地往地上炸。
四
我們小的時候,爹和娘總是想辦法“扒擦”。春上,河里的楊樹剛有了鵝黃,或坡上的洋槐樹潔白的洋槐花開得一咕嘟、一串串,滿樹正濃的時候,他們會拿上鐮桿(一根長木桿,把鐮刀安裝在桿的稍部),喊上我們,去捋樹上的嫩楊葉和洋槐花,反正什么葉子能吃就弄什么,什么花能吃就“掰”什么。夏天,麥子剛收罷,我們就頂著烈日去麥地里拾麥穗,一直到了玉米苗從麥茬壟里露頭。揉揉搓搓,也能拾上三四十斤麥子。秋天,隊里的各種莊稼前腳收罷,娘就帶上我們兄弟姊妹的一兩個,反正是看見誰帶誰,到已經收獲后的地里遛紅薯,遛棉花桃,遛煙桿頂部的煙葉,甚至會在生產隊挖紅薯前,到地里拽紅薯葉。棉花桃拽回來后曬干,如果桃嘴還沒有咧開,就用錘砸開,把沒有綻放的花疙瘩拽出來,拿到軋花機鋪彈彈軋軋給我們做棉襖棉褲。煙葉弄回來曬干后捆成“把”,拿到煙站賣“末級煙”。紅薯葉曬干后儲備起來當作冬天的菜肴。
聽同村的雙進母說,娘在修瓦窯溝水庫時非常賣力氣,一個人能挑四塊土坯,一塊土坯就有三四十斤重。當時她說時我也不在意,現在想想,娘才一米五五左右的個子,瘦弱的她挑了一百六十斤還多的重量,要不是為了能多掙些“工分”,說什么她也挑不動那么多的東西。娘就是因為子女多的拖累而透支了歲月。有時候想想在娘的生前我們還會和她頂嘴,真想扇上自己幾個耳刮子。
五
抬草鋪、裝殮、上供,娘去世后的一切禮儀都要做,特別是上供時,爹到娘的棺材前磕了三個響頭,以表示對娘為這個家庭所做的功勞無以為報,只有靈前磕頭以表感謝之意。如今想起來,爹給娘磕的幾個頭也應該。娘不僅為我們,也為爹遮擋了不少風雨。
在出殯的前一天,是大祭。
當主事的讓我們也找人寫一篇祭文時,我想,我應該親自為娘寫一篇祭文了。寫的當間,我和大哥邊回憶娘的生前往事,邊在紙上斷斷續續地下筆。娘對我們的養育之恩,使我們終生難忘。寫的當間,我和大哥是泣不成聲。有人說,父母在有來路,父母不在,只有歸途。我卻有自己的一番見解,有娘在,我們永遠是孩子;沒有娘了,我們就成了大人。
靈前大祭時,靈棚前的人很多。有同村的人,親戚,還有娘的娘家哥、嫂子和侄子及侄媳婦們幾十口子人。念到祭文時,我淚眼蒙眬地掃了一下周圍,觀看的人中,有的暗自神傷地抹淚,有的竟抽抽噎噎地哭了開來。也許是這篇祭文真正地激活了他們內心的柔弱之處。
母親的靈柩在一片哀泣和嗩吶聲中,急匆匆地穿過村東的二○七國道,向坡崗上的祖墳所在地蜿蜒而去。老天也想湊這場熱鬧,竟然一片一片地飄起了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