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巴金終生信守“說真話”的原則,在新中國亦然。他的抗美援朝創作是其新中國創作的重要部分,然而美籍華人學者夏志清先生卻稱其“以極其丑惡的色彩,來詆毀美國”,污蔑巴金控訴美國細菌戰罪行的文章是“編造淺薄謊言”。大量豐富的文獻資料充分說明巴金對美軍細菌戰的揭露和抨擊,完全是立足事實,堅持了自己一貫“說真話”的人格和創作原則,也體現了他終生反對帝國主義強權、熱愛和平的崇高思想。
關鍵詞:巴金;朝鮮戰爭;細菌戰;志愿軍;寫實
一
著名美籍華人學者夏志清先生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對巴金在新中國的作品一筆抹煞,特別是將巴金反映抗美援朝戰爭的創作,說成是“以極其丑惡的色彩,來詆毀美國”。還譏諷巴金抨擊美軍細菌戰的文章,“居然編織起在零度以下的天氣,看到蒼蠅繁殖的淺薄謊言時,不免為巴金感到悲哀”[1]。夏志清以自己的價值觀褒貶作家,本不足奇,但是認定一貫堅持“說真話”的巴金“編織謊言”,則不得不加辨析,以免使不明真相者懷疑巴金的人格和創作的寫實品格。
筆者在《巴金抗美援朝創作論》中,曾以充分的事實指出,巴金反映朝鮮戰爭的作品,不論是通訊報告還是小說,都體現了一貫的“說真話”原則。他的朝鮮通訊,無論是對統帥彭德懷的記述,還是對普通一兵的描寫;無論對英雄感人壯舉的贊頌,還是對普通戰士靈魂閃光的撲捉,都是真實的。正如巴金在《保衛和平的人們·后記》中所申明的:“倘使熱心的讀者想在這本集子里找尋一點可取之處,也許就是一個‘真字。”[2]其報告文學,不僅人物、事件、情節是真實的,連對采訪時序、人物語言、細節的記述,都是真實的[3]。他的小說,無論是以真實人物為原型,還是運用“移植”手法綜合幾位戰士事跡創作的英雄形象,都堅持了“真”的原則,從沒有無中生有、無限夸大。即使小說《團圓》中離散20年的父女、兄妹在朝鮮戰場意外重逢,也非巴金憑空想像,而是概括了一些志愿軍官兵的真實故事而創作的[4]。
夏志清所謂巴金“居然編織起在零度以下的天氣,看到蒼蠅繁殖的淺薄謊言”,是指1952年3月29日巴金在朝鮮戰地所寫的《我們向全世界人民控訴》。該文是巴金代表赴朝創作組的文學藝術家,共同對美軍進行細菌戰的控訴書。文中寫道:
我們并非夸大事實恐嚇世人,也不是無中生有,虛言控訴。我們親眼看見美帝國主義者在這個國土上布置的陰謀毒計。我們看見在零下十七度的雪地上產卵的帶病菌的小蒼蠅,我們看見被投在高山上的成堆的死魚,我們看見從雪地捉來的成千的跳蚤,我們看見帶鼠疫桿菌的死鼠,我們也看見美國飛機投擲下來的各種類型的細菌容器……還有那許多帶霉菌的樹葉,包在紗布里的鵝毛,帶病毒的烏鴉和喜鵲,帶細菌的蒼蠅、蚊子、豬肉、狐貍,以及其他不容易說出名字來的奇怪東西。這些真憑實據,說明一件事實:美帝國主義者不僅想滅絕生活在這個國土上的人民,他們還想使生長在這個國土上的植物和牲畜一起死亡。
當時新華社記者把該文部分文字納入了新聞稿《在朝鮮前線的我國作家和藝術家聯名控訴美國使用細菌武器》,而沒有將全文發表。對此巴金頗感遺憾,特將原稿抄寄給在上海的蕭珊保存,不久收入了自己的《生活在英雄們的中間》。可見它雖是代表集體而作,但絕非單純為完成政治任務的公文寫作,而是巴金記述了自己目睹的事實、傾注了自己強烈感情的一篇戰斗檄文。
二
正如巴金所申明的,該文沒有任何“夸大事實,無中生有,虛言控訴”,包括“看見在零下十七度的雪地上產卵的帶病菌的小蒼蠅”這似乎匪夷所思的“反常”現象。該文所寫,是巴金在志愿軍后勤部衛生部防疫檢驗隊親眼看到的美軍投撒的帶菌媒介物,這些實物都是志愿軍各部所發現及時上交來的。關于美軍在朝鮮和我國東北等地投撒帶菌媒介物的事實,當時國際、國內三個調查團的報告,都有十分具體的記載。一是由奧地利、意大利等八國著名律師組成的國際民主法律工作者協會調查團,有《關于美國在朝鮮的罪行的報告》(1952年3月31日)、《關于美國軍隊在中國領土上使用細菌武器的報告》(1952年4月2日);二是由中國紅十字總會等團體和33位醫學、細菌學、昆蟲學專家組成的“美帝國主義細菌戰罪行調查團”,發表了《關于美帝國主義在中國東北地區撒布細菌罪行的調查報告》(1952年4月1日)、《關于美帝國主義在朝鮮撒布細菌罪行調查報告書》(1952年4月25日);三是由英國、瑞典、法國、意大利、巴西、蘇聯等國七位著名科學家,包括英國皇家學會會員、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自然科學部主任李約瑟教授組成的國際科學委員會調查團,發表了《調查在朝鮮和中國的細菌戰事實報告書》(1952年9月16日)。此外,《在朝鮮的各國記者報道調查美國進行細菌戰經過的聯合聲明》(1952年3月28日),《新華社記者報道美俘對美國進行細菌戰爭的供認》(1952年4月2日),以及《志愿軍一日》等文獻也都收錄了多名指戰員親歷美軍細菌戰的事實。
為了再現67年前朝鮮戰地的情景,體驗巴金寫作此文時的感情,除上述文獻之外,我們再列舉一些當時的記載和當事人的回憶。他們無意中見證了這一重大的世界性歷史事件,所以多少年后仍然記憶猶新,歷歷在目。
最早發現美軍投撒帶菌媒介物的是志愿軍42軍375團戰士李廣福:
1952年1月28日早晨有敵機1架出現於平康郡我42軍駐地一帶上空,盤旋2—3次后向南方飛去,……當地駐軍戰士李廣福外出執行任務時,於美機飛過的金谷里山洞一帶山坡雪地上發現蠅、蚤與類似蜘蛛的昆蟲,一片片分布在約200米長100米寬的雪地上。李廣福隨即將這一情況向行政領導作了報告。衛生員張卓新去現場采集了部分昆蟲標本送至團衛生隊長任克模處。當日17時許,任隊長為查明事實真象,與張卓新赴現場調查,證實該地區確有大量上述昆蟲。當地居民都說過去該地區冬季沒有見過這樣多昆蟲在雪地上。[5]179
志愿軍897部隊、朝鮮平安北道富豐車站軍運調車員馬玉山在《火燒細菌彈》的回憶中說:
一天我看見空中飛來一架飛機,投下幾個不明物,上面還有一個降落傘,晃晃搖搖地往下飄落,我看后可疑,忙跑過去,一看把我嚇了一跳,只見從彈殼里,爬出來的是許多蒼蠅、蚊子、老鼠,還有一些小蟲子,殼上印有“USA”的標志。…… [6]
志愿軍第47軍141師山炮營3連戰士賈紹淝、李文漢在《反細菌戰親歷記》中寫道:
1952年元旦剛過,白皚皚的冰雪還覆蓋著朝鮮大地,有一天天還沒亮,忽然聽到敵機聲,……敵機在駐地附近上空盤旋幾圈,俯沖下來,扔下幾枚炸彈以后,愴惶逃走了。……天亮以后,我們在駐地后山搜索,發現幾塊一炸兩瓣的彈殼,形狀有點像現在的液化氣鋼瓶,彈體里面分成四個格子,……彈殼周圍,盡是些蒼蠅和昆蟲……彈殼外面有英文字,當時我們連有個大學生,他一眼就認出,這是美國制細菌彈的標記[7]。
志愿軍第20軍文工團戰士藍翔 [8]、志愿軍攝影員蘭泉[9]、志愿軍第27軍81師政治部騎兵通訊員何世長[10]等,都有目睹美軍飛機投擲細菌彈的清晰回憶。而志愿軍炮兵第7師20團測繪員曹景馥和方元的記述更為詳細,并且曾向國際科學委員會調查團做了證詞:
四月二十三日吃過早飯,我和方元去莊子山一個山溝扛前一天砍好的搭防空洞的木頭。……當我們第三次到前—天最后砍木頭的地方坐下來休息閑談時(大約十點鐘左右) ,無意中發現右鞋上有兩個小黑蟲子在爬。仔細看看是跳蚤,隨又在褲腿上發現四、五個跳蚤。我們感到非常奇怪,這里怎么會有跳蚤呢?昨天在這里工作亦沒有看到。于是我們很快跑開在一塊石頭上把衣服脫下來弄干凈了,就回去報告張明矩軍醫。以后我們同去偵察,……由我最初發現跳蚤的地方往下走,……大約走有二十米左右,看到—塊比較顏色有些發黑的地方,一步踏進去后就看到褲腿上馬上跳上了很多跳蚤。我急忙退了回來。以后我們三個人就在我褲腿上捉了三、四十個作標本。我們又仔細看那塊跳蚤密集的地方估計了一下約有三、四平方米樣子。隨后我們又回去叫了二名同志帶了三桶汽油灑在地上加上松枝點火燒。整個跳蚤區域約三O公尺長,一O公尺寬。那天的早上四點鐘左右有一架美軍飛機盤旋了約十分鐘,飛機聲音很響。[11]243-245
幾十年后,方元同志對此的回憶,依然是十分清晰的[12]。
上列只是部分記載。據有關文獻,從1952年1月28日至6月3l日,志愿軍全軍報告敵投帶菌媒介達656次;從1952年1月28日至3月31日止,美軍在朝鮮各地撒布帶菌媒介物804次[13]。我國東北防空機構統計,從1952年2月29日到3月21日,美機侵入我東北領空達175批,955架次,侵入70個縣市,除17架次轟炸我居民區外,其余都是撒播帶菌物體,包括昆蟲、老鼠、兔子、鳥類、魚、死豬,蛇,以及樹葉、樹枝、豆桿、豆莢、棉花、雞毛、食品等。
至于巴金所說“看見在零下十七度的雪地上產卵的帶病菌的小蒼蠅”,同樣也是真實的:
如對1952年1月28日42軍所發現的記載:
從42軍x團衛生隊逐日登記的氣溫表中查到1月份的氣溫在-15℃至l℃之間。發現敵投昆蟲那天氣溫不超過o℃”, 然而,防疫人員所“采集的蒼蠅,當日即有在容器(試管)中產卵”的。[5]179
對1952年2月17日美機在江原道平康郡內佛加里所投蒼蠅等昆蟲的記載:
六號地堡周圍20一50米范圍內,有大批蒼蠅三、五成群地散落在很厚的積雪上……當地當日最高氣溫為-7℃,最低氣溫為-19℃。[5]181
記者也記載了他們所見到的一種“經過特別培養的極其耐寒”的蒼蠅,在冰上活動[14]。《國際民主法律工作者協會調查團關于美國在朝鮮的罪行的報告》記載:1952年2月18日,在平安南道安州郡大尼面發南里發現蒼蠅、蜘蛛和臭蟲群,“地面溫度是攝氏零下二十度……”[15]
國際科學委員會的報告書也記載了1952年1月底美軍在我國東北投撒的“黑蠅”,于嚴寒中“大量發現,并將產卵”的反常情況[11]136。
三
在對各種帶菌媒介物簡要描述之后,巴金進一步揭露和抨擊美國實施細菌戰極其險惡的目的:
還有那許多帶霉菌的樹葉……這些真憑實據,說明一件事實:美帝國主義者不僅想滅絕生活在這個國土上的人民,他們還想使生長在這個國土上的植物和牲畜一起死亡。
同樣,巴金沒有“夸大事實恐嚇世人”,完全立足于真實。
如我國著名植物病理和植保專家、中科院院士裘維蕃先生,記述了他參加反細菌戰檢驗工作的經過。當時他“被分派在農業微生物組,專管從朝鮮戰場和我國東北上空美國飛機投下的植物材料,加以分析”,結果:
從這些材料中普遍大量地分離出了一種大豆的紫斑病菌(Cercospora kikuchii)。這種病菌能使大豆籽粒染成紫色及黑色,從經濟上講,完全失去了出口的價值,從生產上講,種子的發芽率降低了,幼苗的死亡率增加了。我國東北和朝鮮北方的大豆是一種主要農作物,也是人畜主要植物蛋白的來源,因此認為不能等閑視之。”[16]
此外,美軍在我國東北及朝鮮大面積地投撒了帶植物炭疽病菌、輪紋菌的樹葉,帶有黑粉病菌的玉米粒,能夠嚴重危害棉花、蘋果、梨和豆科植物[11]148-152。
巴金從青年時代起,就堅決反對帝國主義強權。一年前,他作為中國代表團成員參加了第二屆世界保衛和平大會,在波蘭目睹了希特勒奧斯維辛集中營駭人聽聞的屠殺罪證,義憤填膺地寫下了《納粹殺人工廠——奧斯維辛》和《給西方作家的公開信》,抨擊法西斯慘絕人寰的罪行。現在,面對美軍進行細菌戰的大量物證,巴金以無比的憤怒,痛斥美軍使用“殘殺人類毀滅文明的細菌武器”,呼吁“全世界人民起來制止這種滅絕人性的大屠殺”。這激烈的語言并非如夏志清所說“以極其丑惡的色彩,來詆毀美國”,而是積幾十年對帝國主義的認識,一針見血,直擊本質。
四
也許會有人說,美國細菌戰根本不存在,巴金所寫是無意中說了假話。
這正是美國政府和西方一些人士的論調。對于在朝鮮戰爭中實施細菌戰,他們一向矢口否認,并污蔑是中朝方面抹黑美國的宣傳手段。近些年出現的兩份文字資料,就被他們用來大做文章。
一份是1998年1月8日,日本右翼《產經新聞》刊載了其駐莫斯科記者收集的12份所謂原“蘇共中央檔案抄件”,稱 1952年蘇聯駐朝鮮大使等支持朝鮮政府偽造兩個疫區和被傳染人員,欺騙國際調查團,使得蘇聯政府被誤導而支持了中朝方面對美國細菌戰的指控等。
對此,中外史學家紛紛撰文,可以說已經把這所謂“新證據”批駁得體無完膚。如我國學者齊德學 [14] 、曲愛國[18]、孟濤[19]、朱清如[20],加拿大約克大學歷史教授艾迪科特和海哲曼[21],親自參加過對美軍細菌戰調查的意大利微生物學家佛朗哥·格雷齊奧西(葛法蘭)等都指出,這些所謂“抄件”原始來源不明;屬于個人摘錄、手抄,文字支離破碎;其內容牽涉到斯大林逝世后蘇共高層權力之爭,頗有捏造事實、充當權力斗爭工具的嫌疑。而且“抄件”所談與我國反細菌戰斗爭也基本沒有關系,我國的決策是依據志愿軍和東北地區群眾的大量發現和檢疫結果而做出的。對此,毛主席早有明確表態[22]。
另一份是2013年《炎黃春秋》發表的、據稱原志愿軍后勤部衛生部部長吳之理的遺作《1952年的細菌戰是一場虛驚》(下文簡稱《虛驚》)[23]。作者的特殊身份,似乎使一些人喜出望外,認為可以給美國平反了。然而,細讀一下,這篇文章的真實性同樣是值得懷疑的。
首先,如丹東抗美援朝紀念館撰文所指出的,《虛驚》署寫于1997年,為什么當時不發表?那時所涉及的志愿軍副司令、后勤部司令員洪學智同志尚在,如果文中所言確為“事實”,可以理直氣壯地與洪學智對質,為什么要等到洪學智逝世后才拿出來?1995年5月16日,洪學智第三次專程到丹東視察抗美援朝紀念館,對《粉碎敵人細菌戰》這一單元展出的內容,看得仔細認真。如果如《虛驚》所說,洪學智當年已向周總理承認對細菌戰證據“作了手腳”,而且知道“之后我國再不提”細菌戰之事的中央精神,那么,他就應該而且有權提出撤掉這單元的陳列。可是,洪學智沒有提任何修改意見,而且,視察之后,在有關人員參加的座談會上還講話說:“我參加了抗美援朝戰爭的全過程,我對這段歷史全都了解,對一些重大事件和一些細節我全都清楚。現在我還活著,有人不敢瞎說亂說;等我死了,有人就會胡說八道,胡編濫造,甚至歪曲、篡改那段歷史,這是決不允許的!”他的話是否不幸而言中了呢[24]?
其次,吳之理同志2008年逝世,為什么文章寫成后11年都不發表,而等到其去世5年后才發表?此時不僅《虛驚》涉及到的國家和志愿軍領導人早已逝世,即使直接參加反細菌戰的賀誠(國家衛生部副部長兼中央軍委衛生部長)、朱直光(志愿軍衛生部副部長)、陳文貴(志愿軍衛生部顧問、檢驗隊長)、李哲范(志愿軍衛生防疫隊長)、魏曦(醫學微生物學家)、何琦(醫學昆蟲學家)、方亮(細菌學家,檢驗隊副隊長)等均已去世,發現美軍投撒物的指戰員也罕有健在者。是否認為此時《虛驚》的內容及文章本身的真實性,已“死無對證”,可以任其惑眾了?
其三,《虛驚》把當時帶菌昆蟲群的反常出現,說成是“自然現象”,與文獻記載完全不符。
當時中朝軍民之所以懷疑所發現的物品為帶菌媒介,主要根據是:1.均和美軍飛機出現或炮擊相關;2.昆蟲群密集,有時幾種昆蟲混雜在一起,分布面積廣大,與居民點有一定距離;3.在嚴寒中反季節出現。當地群眾都肯定這是前所未有的現象。但是,《虛驚》卻把反常現象說成“自然現象”。
如所舉1952年1月28日42軍的發現,當時《對平康郡駐地敵投帶菌昆蟲的調查報告》(1952年2月10日)記載:由志愿軍防疫大隊隊長、防疫專家李哲范、朝鮮人民軍軍醫局傳染病軍醫長金成重、衛生防疫實驗隊細菌部長李如圭和衛生防疫實驗隊昆蟲學家金仁完等組成的調查委員會,經過對現場周密調查和檢驗,確認反常出現的昆蟲群乃美軍所投撒(“當地居民都說過去該地區冬季沒有見過這樣多昆蟲在雪地上”);“美帝國主義細菌戰罪行調查團”調查報告也記載,1952年1月28日“戶外溫度在攝氏零下十九度,自然界不可能有大量的各種昆蟲突然出現”[13]793。總之,屬于反常現象是確定無疑的。然而,《虛驚》卻說是“自然現象”,“至于蒼蠅,幾乎家家灶前灶后都有,它們可隨時飛到門口雪地上”。這顯然是強為狡辯,無法說通的。在此,我們不妨再引述當事人、原42軍375團政委包楠森的回憶:
1952年1月28日,……上午十時,……敵機過后,雪地上發現有大量的各種昆蟲。各營立即向團報告,趙團長和我立即斷定是美軍進行細菌戰。命令各營搜集樣品送團指揮所。我們一面向師首長報告,一面匯同鐵原郡公安局白局長帶領幾名上了年紀的朝鮮人民到現場觀察。他們都說在零下10度左右的天氣里,決不會生出這些昆蟲,而且有些昆蟲他們從未見到過。[25]
《虛驚》所舉第二個事例,是前述曹景馥和方元發現的跳蚤區域是在山溝里,各種因素都推定跳蚤群唯一來源是美機投撒。但《虛驚》卻說,“跳蚤是在森林里的小茅屋里發現的,小屋里有柴草和雜物,適合跳蚤的繁殖”。我們可以想象,即便有個小茅屋,一天就能突然造成長約30米、寬約10米的跳蚤密集區?
其四,《虛驚》說志愿軍衛生部檢驗隊從標本中只檢出“沙門氏菌之類”及“炭疽桿菌”,沒有“出現鼠疫桿菌和霍亂弧菌”,而“所謂大投撒物,形形色色都有,但很難和細菌戰掛上鉤”,也和文獻記載不符。
如1952年1月28日42軍所發現的敵投昆蟲,文獻記載:“經朝鮮人民軍軍醫局衛生防疫隊實驗室檢驗結果如下:蚤帶有鼠疫桿菌;蠅帶有典型霍亂弧菌;紅螨體內未找到病原菌”[5]179。
對曹景馥和方元所發現的人蚤的檢驗,是由細菌學家陳文貴主持的,他的報告詳細記錄了從5月3日—5月28日進行細菌檢驗、培養、動物實驗的每一個步驟,結論是“從人蚤標本中檢查出鼠疫桿菌”[11]248。
要知道,陳文貴教授在抗日戰爭中,曾率隊赴常德調查日軍散播鼠疫病菌的罪行。在朝鮮,他把對美軍所投“人蚤”的檢驗結果,與日軍在常德所用的方法聯系起來,證明是一脈相承的。對揭開美國在“二戰”后保護、利用日本731戰犯,為美國進行新的細菌戰服務的黑幕,提供了有力證據。這樣一位科學家,會像《虛驚》所說,編造虛假報告?
事實上前列幾個調查團的調查報告,都記載了美軍在朝鮮和我國東北地區散布鼠疫桿菌、霍亂弧菌、炭疽桿菌以及消化系統病菌的大量的事例。當時我方的檢疫機構有幾個系統,除志愿軍檢驗隊之外,還有朝鮮政府和人民軍的衛生防疫系統,我國北京和東北的衛生防疫、微生物研究機構,包括各高等醫學、農業院校有關實驗室等。如美軍投到黑龍江甘南縣的小田鼠,是由東北鼠疫防治院細菌科兼動物科專家檢驗出鼠疫桿菌的[11]191-192。即使其中一個檢驗機構由于設備條件、技術水平甚至某種偶然因素,沒有檢出某種病菌,也并不能否定整個檢疫機構的總體結論、美軍細菌戰的總體事實。
其五,《虛驚》否認“四格型”彈是美軍的細菌容器,更是白日說謊。當時有關調查都清楚地描述道:
這種炸彈長一百三十七公分(連彈尾),直徑三十六·四公分,由兩半構成,里面分成四格,彈殼用鋼皮制成,厚只O·一五公分,炸開后分成完整的兩半。這樣的彈殼,美軍曾用以散傳單。但是近來揀到的這種炸彈,落下后附近并沒有傳單,周圍卻發現有許多昆蟲。這種炸彈彈皮外面卻寫有“空的”(EMPTY)字樣。[13]790
上述調查報告都特別指出,美國官方辯稱這種“四格型”彈是“宣傳品炸彈”,但美聯社1952年4月5日的一則報道,已經揭穿了其謊言:美國化學兵團司令布倫在眾議院的秘密作證承認,這種投擲宣傳傳單的容器,已經作為“在敵人的領土上散播細菌的工具”[11]283。
其六,《虛驚》說1952年秋參加國際科學委員會調查團的茹科夫院士,“回蘇聯向斯大林匯報后,蘇共中央來電說,細菌戰是一場虛驚。……當時,我國正派人在歐洲作反細菌戰宣傳,總理即下令撤回。之后我國再不提此事,但下面并不知道。一些編書的人老要把美帝搞細菌戰寫進去”。
這種說法與史實完全不符。實際上,從1952年秋以后,我國政府、領導人從來沒有“再不提此事”。如:1952年9月13日,國際科學委員會的調查報告公布后,中共中央發出《中央關于在全國報刊上大張旗鼓地進行反細菌戰宣傳的指示》[26];1952年11月—1953年3月,我國組織了赴歐洲的反細菌戰展覽會。展覽團活動到1953年3月5日斯大林逝世后,根本沒有中途被召回之事[27];
1953年9月12日,毛主席在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第二十四次會議上講話[28],彭德懷在會上作《關于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工作的報告》[29],都談到我們粉碎美國細菌戰的斗爭。
1953年12月6日,周恩來以外長名義發表聲明,譴責八屆聯大誣蔑朝中人民軍隊的非法決議,其中也抨擊了美軍的細菌戰[30]。
從1952年9月16日,到1953年11月22日,《人民日報》陸續發表了美俘關于實施細菌戰的供詞,其中1953年11月最為集中。
可見,《虛驚》所說“之后我國再不提此事”的中央精神并不存在,后來關于朝鮮戰爭的大量著作,一般都有反細菌戰的內容。如中國軍事科學院編寫的權威性的《抗美援朝戰爭史》(上、中、下,2014年),還設立“粉碎美國的細菌戰”專章。可證不是“下面編書人”不了解中央精神,而是《虛驚》的彌天謊言。
五
美國政府對其實施細菌戰一向矢口否認,但是,世界許多研究者通過各種途徑揭露了美國細菌戰真相。特別是加拿大恩迪科特和哈格曼合著的《美國生物戰:來自冷戰早期和朝鮮的秘密》(1998年),以大量史料證實美軍在朝鮮戰爭中實施了細菌戰。
朝鮮戰爭期間,美軍施行了細菌戰鐵證如山。對此,巴金在文章中如實寫出自己的“見聞”和感情,完全堅持了“說真話”的原則。而夏志清當時卻屬于那種“支持美國政府”的學者,“具有強硬的反共思想”,并將“這種意識形態偏見一直貫穿到他50年代末寫成的《中國現代小說史》”[31]。為政治偏見而不顧事實,為美國的反人道罪行辯護,誣蔑巴金“編造謊言”。為此,我們才真正為其感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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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賈玉民,鄭州大學文學院教授,《美與時代》雜志名譽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