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丹·貝瓦尼亞
加利福尼亞北。夜晚的無名公路上。特德心里感到不安,因為天上沒有月亮,地上也沒有街燈,一切都籠罩在南方佬詭異的氛圍中。開著遠(yuǎn)光燈一路前行,他回想起十幾歲的時候,剛拿到駕照的他呼嘯地穿過佛蒙特州的各個城鎮(zhèn)。他不記得上一次離開舊金山到這么遠(yuǎn)的地方是什么時候,或許是剛?cè)ヅ谅灏柾械膭?chuàng)業(yè)公司上班那陣子,抑或是去奧克蘭看望朋友,但那些地方絕不像現(xiàn)在這個地方。這里的松樹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化學(xué)氣味,通過開著的車窗進(jìn)入車內(nèi)。紅綠燈處,他聽到了一只郊狼的號叫,然而古老、茂密的森林依然保持死寂。突然,普銳斯的中控液晶屏嗶嗶作響,特德嚇得向后一縮。藍(lán)牙發(fā)出聲音:“您有來電。”
“噓!”凱西說。
“嘿。”
“你在哪里?”她問道。
“我不知道,”特德盯著GPS,“我只是空白屏幕上的一個紅點。”
“好吧,去問問。”他的妻子說。
他在一個加油站停了車。站在他車燈前的是一名高高瘦瘦、留著橙色胡子的男子,他的右眉上方文著“SELF”,左眉上方文著“MADE”。特德問了他。
“自由鎮(zhèn)。”
“謝謝。”
“行啦。”“自立兄”(self-made的中文含義為“自立”。——譯注)說。他的話中透露出不快,好像特德的回話曾給他留下了童年陰影。
特德回到車上,鎖上了門。
“自由鎮(zhèn)。”他告訴凱西。
“繼續(xù)往北走,”她說,“再走二十英里,你會看到一個破舊的墨西哥餐館,店名叫作‘先生。你進(jìn)了停車場后再給我發(fā)短信。”特德繼續(xù)在自由鎮(zhèn)的黑暗中開車,透過后視鏡,他看到“自立兄”的身影越來越小。他再次想到明天要籌到三十五萬美元。要是沒有這筆錢,他一手創(chuàng)立的微天氣網(wǎng)就要關(guān)門了。他會失去房子,他的妻子也可能棄他而去。可真到了大麻種植園,他該怎么說呢,該如何行動?是當(dāng)作一次常規(guī)的商務(wù)會談,還是聊得更隨意些?與大麻頭目打交道,他可毫無經(jīng)驗。他只是偶爾會買1/8盎司大麻(1/8盎司約等于3.5克,是大麻零售的基本單位。——譯注),也就這么多分量,能管用一個月。畢竟他是屬于那種只在星期五晚上,在院子里抽上一根的人。與大麻頭目談生意,他可干不了這事。
“就像平常那樣,”那天下午,凱西說,“他來自新罕布什爾州,和你一樣,都是新英格蘭人。像新英格蘭老鄉(xiāng)那樣打成一片吧。”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特德問妻子。
他們當(dāng)時是在微天氣網(wǎng)的辦公室里。公司設(shè)在帕洛阿爾托郊區(qū),在一棟曾經(jīng)的工業(yè)建筑中占據(jù)了半層。透過落地窗向南望去,映入眼簾的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這里有谷歌、臉書,還有各種讓人一夜暴富的大型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微天氣網(wǎng)的團隊包括特德和他在加州理工學(xué)院認(rèn)識的五名極客,以及特德的妻子。公司有七張桌子、七把椅子,還有一個大房間。當(dāng)時極客們出去吃午飯了。
“你怎么認(rèn)識他的?”特德問。
他的妻子三十五歲,美麗動人。她的金發(fā)又長又直,是斯坦福大學(xué)的工商管理碩士,習(xí)慣每隔一天跑四英里。她的大腿內(nèi)側(cè)有一個獨角獸文身,講述了一個遺忘的夢想。就上個月,她在周末去了芝加哥,為的是趕上“感恩而死”樂隊(該樂隊組建于1964年,迷幻搖滾的開創(chuàng)者。——譯注)的最后三場演出。她申請的第一個郵箱的全名是indigochild79@hotmail.com。她知道如何用雪茄紙卷大麻。
“我和他早就認(rèn)識了,”凱西說,“他在狂歡派對里充滿活力。”
“你剛剛給他打了電話?”
“我剛打了電話,”凱西說,“我跟他解釋了整個情況。”
“整個情況?”
“整個情況。我告訴他有關(guān)銀行的事情,還有我們的時間所剩無幾,”凱西說,“但是,特德,他是個商人。他不會大發(fā)慈悲,憑空把錢給我們的。雖然他會愿意傾聽我們這個項目的亮點,但是,親愛的,請你幫我一個忙。”
“什么忙?”特德問道。
“讓它聽起來很酷。”凱西說。
就像它的創(chuàng)始人一樣,“酷”一直是公司的一個心結(jié)。在加州理工學(xué)院,特德和所有想獨領(lǐng)風(fēng)騷的研究生一樣,注意到正在逐漸流行的本地化天氣網(wǎng)站和應(yīng)用程序。他還注意到它們真實的預(yù)報水平很糟糕,因為它們依靠的是國家氣象服務(wù)信息和不穩(wěn)定的算法。為尋求突破,幾個月來,特德的生活只有科研這一件事。他終日苦思天氣播報效率低下的問題。直到有一天,他注意到了他的蘋果手機:手機每天24小時都在不間斷地接收和發(fā)送無線電波。他可以繪制電波圖,并描繪出它們在大氣壓力系統(tǒng)內(nèi)部流動的方式。有了足夠多的手機使用者,有了足夠多的數(shù)據(jù)來回傳遞,信息就會產(chǎn)生多米諾骨牌效應(yīng)。從本質(zhì)上說,未來無論下的是雨,雨夾雪,還是雪,人們總會知道,而且能精確到每平方英寸的范圍。再也不會有難以預(yù)報的風(fēng)暴了。不會再有人驚呼,“哎呀,海嘯來了!”世界上有多少手機?七十億,或者更多?這將是一個準(zhǔn)確的預(yù)報手段,特德思索著。這就是他要的新氣象預(yù)報。
“但這理念本身就很酷,”他對凱西說,“酷得一塌糊涂。”
“我知道,親愛的。我相信你,真心的,”凱西說,“但你要知道,不要過度執(zhí)迷于算法解釋。”
特德心里清楚,凱西是個有酷勁的人,每個人也都這樣認(rèn)為。朋友們總是當(dāng)著他的面說,仿佛他不會因此受到傷害,仿佛他不知道自己是受害者——那個不酷的家伙。他明白,家里的酷家伙可能只有一個。經(jīng)商也是如此。這就意味著他的妻子本該當(dāng)好生意上的賢內(nèi)助,她該在此刻駛?cè)肽鞲缦壬耐\噲觯撌悄莻€發(fā)短信請示的人。但是此刻,凱西卻在和信貸主管應(yīng)酬,想通過吃吃飯,調(diào)調(diào)情,拖上幾天再還款,而特德在給他的妻子發(fā)短信:“我在這里,凱西!現(xiàn)在什么情況,我該怎么辦?”
她回了信息,隨即笑臉盈盈地看著滿臉通紅、醉醺醺的懷特先生。“哦,我知道,”凱西說,“相信我,我知道。這是一個泡沫,只是時間問題。”
她很高興他老了。他上了年紀(jì),還有點發(fā)福。如果他還年輕,這可能是一個不同的故事,一個她不敢去想的故事。
“我的意思是,理論上來說,泡沫永遠(yuǎn)不會破裂,”懷特說,“它應(yīng)該會膨脹,也會收縮,但它不應(yīng)該破裂,不會真正破裂。”
她以前在斯坦福大學(xué)聽過這一切,并且囫圇吞棗地記下弗里德曼(美國當(dāng)代經(jīng)濟學(xué)家,強調(diào)市場經(jīng)濟的優(yōu)點,并反對政府干預(yù)。——譯注)的金句:市場會獲勝,并長久繁榮下去,要對市場有信心。當(dāng)時,她對此深信不疑,甚至交往過兩個共和黨的男朋友。信奉這套理論無可厚非,也是像她這樣的人會做的選擇。但凱西提醒自己,這是她自己選的路。她是那種靠著學(xué)生貸款才擠進(jìn)圈子的人。她早已厭倦了貧窮,厭倦了一無所有,厭倦了被人使喚。
“那人類呢?”凱西說。
“人類。對了,”懷特先生說,“人類總是存在著變量。”
“他們是不可預(yù)測的吧。”
“這只是其中一種說法。”他說。
“另一種說法是什么?”她問道。
“他們愚蠢,”他說,“妄想,不現(xiàn)實。”
像一個應(yīng)酬老手,他把最后四分之一的巴貝拉酒倒入了她的杯子。他們坐在前窗旁。在凱西的右邊,餐廳里滿是獨自吃飯的男人和女人,每個人都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拿著叉子。
“我是哪一種人?”凱西問道,“愚蠢的,妄想的,還是不切實際的?”
“如果你有其中一個缺點,那另外兩個缺點也少不了。”懷特先生說。
凱西看著餐廳里的人——他們在聊天、發(fā)短信、咀嚼食物,想到了弗雷斯諾的一個餐館,名字叫“邊吃邊嚼”。她的母親在那里做了很多年的服務(wù)員。
“我需要兩天時間,”凱西說,“您再寬限兩天。”
“出了什么狀況?”他問道。
“我們有一個投資者,特德正和他見面,但我們需要時間來解決一切麻煩。”
“我已經(jīng)給過你整整八個月。”
“我知道,懷特先生,”凱西說,“那再寬限兩天呢?”
“投資者什么背景?”他問道,“一個對沖基金?”
“不是。一個小公司,私人擁有的那種。”
“天使投資者。”
“差不多吧。”她說。
凱西離開了羅姆(就是特德正沿著黑暗山路尋訪的那個大麻種植園主),原因是她得到了某種啟示。她不會是那種女人,她母親那樣的女人,她們從沒過上自己想要的那種生活。她拒絕被包養(yǎng),拒絕毫無前景的生活。她喜歡過羅姆,也喜歡過他的錢,但她不能為他們的紀(jì)念日再計劃一次“火人節(jié)”(美國的一個反傳統(tǒng)狂歡節(jié),其基本宗旨是提倡社區(qū)觀念、包容、創(chuàng)造性、時尚及反消費主義,每年8月底至9月初在美國內(nèi)華達(dá)州黑石沙漠舉行,其特色活動是焚燒巨大的男人木雕。——譯注)旅行,不能再為那些幫忙剪大麻的街頭朋克族們舉辦另一場季末燒烤,也不能和大麻頭目同居了。她開始把自己的荒唐過去藏起來,深深埋藏,就像羅姆藏那些裝滿現(xiàn)金的行李袋一樣。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們相信微天氣嗎?”懷特先生問,“他們知道聯(lián)邦通信委員會、聯(lián)邦航空局以及你肯定會招來的隱私訴訟嗎?”
“這都是假設(shè)的情況,”凱西說,“一件官司都沒有發(fā)生。”
“會的,”懷特先生說,“相信我。”
“也許會有問題,”凱西說,“但警告信只是警告信罷了。微天氣不需要知道你是否背著妻子在偷情,它只需要知道你所在的地方是否在下雨。訪問陌生人的手機,只是為了核實那里是否在刮大風(fēng),氣溫是否驟降,是否感覺到地下兩英里處有地震發(fā)生,這難道有錯嗎?”
當(dāng)對方有疑問的時候,最好是用悲劇和災(zāi)難來打消他們的疑慮,凱西想。你甚至得給他們預(yù)設(shè)他們的妻子得了癌癥,孩子在街上被射殺,整個世界分崩離析等情況。
“這可能嗎?”懷特先生問,他現(xiàn)在顯得非常嚴(yán)肅,“拿到投資?”
凱西不知道。要不是那天早上她給羅姆打了電話,她不會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五年沒聯(lián)系了。她在6點的時候就早早聯(lián)系他,那正好是他去地里巡視前的空閑時間。
“我知道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小凱,”羅姆在電話里說,“我也關(guān)注臉書,我知道很多關(guān)于你的事情。”
凱西也知道很多關(guān)于他的事情。他在和一個叫莫娜的女人約會。她很年輕,看起來像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她的推特賬號叫“熱愛生活”,還喜歡在INS上曬馬。
“情況有多壞?”羅姆問道,“錢的原因嗎?”
“很不好。”她答道。
“這個點子行嗎,這個和互聯(lián)網(wǎng)有關(guān)的東西?”
“很好。”凱西說。接著,她向他解釋了一番,然后問:“你明白嗎?”
“是的,”他說,“是關(guān)于天氣的。”
“但它的結(jié)果是完美的,”她說,“完美的天氣。”
“所有人都想談什么技術(shù),”羅姆說,“想談天氣。”
“世界末日快來了,羅姆,”凱西說,“你不知道嗎?想想洪水,熱浪還有龍卷風(fēng)。”
“這是人類的末日,”他反駁道,“不是世界的末日。一旦我們走了,世界就會好起來。”
“你想怎么說都行。”她說。這個男人真讓人惱火,因為他已經(jīng)清楚她想說什么。“不管怎么說,這都是一個機會。”
即便考慮到了她目前的狀態(tài)——她在求他借錢,對此他們心知肚明——面對羅姆,她還是裝不起來。如果換作他人,哪怕是特德,她也會立即同意對方,犧牲自己的意見,滿足對方的任何要求,以換取自己想要的東西。但羅姆不一樣。和他在一起,她的本能是攻擊。她的愛總是適得其反。她想溫柔地待他,結(jié)果卻是將他趕走了。她常常挑起爭斗,或者在不情愿的情況下卷入其中。羅姆身上有些東西,兩人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親密感,一直令人不安。她覺得自己得了幽閉恐懼癥,覺得自己快被逼瘋了。
“你能見見他嗎?”凱西問,“你能幫幫我嗎?我可從沒求過你。”
她默默地等待著。他們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就像一件需要被處理的破舊T恤,雖然老舊但令人舒適。凱西覺得這一刻的自己消失了,仿佛經(jīng)歷了時空的折疊。
“好,”羅姆說,“讓他過來,但要晚點來。我有活要干。我們有人干真活。”
他掛了電話,注意到莫娜站在廚房門口。她圍著一條浴巾,但頭發(fā)是干的。
“誰打來的?”她打著哈欠問。
莫娜美麗、性感、善良,羅姆愛她,他想,不過,一瞬之間他不記得她是誰,她在那里做什么。
“沒什么,”他說,然后補了一句,“一個老朋友。”
莫娜是半個墨西哥人,黑眼睛和比眼睛還要黑的頭發(fā)。她早上起床后睡眼惺忪的樣子很迷人。
“挺早啊,”她說,“誰啊?”
羅姆明白,如果他對她撒了謊,那事情可就麻煩大了。
“凱西。”他回答。
莫娜一下子睡意全無。她在大麻種植園里聽了太多關(guān)于她的故事。有一次她做了這件事,又有一次她做了那件事。隨著時間的推移,羅姆逐漸認(rèn)識到,莫娜對凱西的過分關(guān)注與他關(guān)系很小,也許根本沒有關(guān)系。
“她想干什么?”
“哦,”羅姆說,“生意上的事。”
“生意?”莫娜問,“你的生意嗎?”
“她和她丈夫的生意。他們……他們的錢現(xiàn)在有些周轉(zhuǎn)不過來。”
“所以她就來找你?”
“那不是我——”他欲言又止。“是的。”他說。
“你怎么回復(fù)她的?”
“我說我會聽聽他的想法。”
“誰的想法?”
“她丈夫,”羅姆說,“他有一個好主意,關(guān)于一家公司,搞天氣的。”
“什么時候來?”
“今晚。”
“該死。”莫娜說。她把浴巾重新裹好,裹得緊緊的,走出廚房,沿著大廳向浴室走去。
“莫娜!”羅姆喊道。他試圖緩和一下氣氛。“莫——”
他聽到浴室的門關(guān)上了,過了一會兒,浴室里傳來水聲,但他沒有聽到拉浴簾的聲音,這意味著她不是在如廁,就是對著鏡子生氣。莫娜是一個情緒化的人,很愛哭。一旦有事情困擾到她,她就哭。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讓她哭”,就像貓頭鷹和河豚樂隊(美國搖滾樂隊,組建于1986年,《讓她哭》是其代表曲目。——譯注)那首名曲里唱的那樣。那家伙現(xiàn)在在干什么?羅姆想著想著,一下子出了神。唱鄉(xiāng)村音樂?那是怎么回事?那有什么用?美國把人變得怪怪的。
他把保溫杯里裝滿了咖啡,朝卡車走去。今天早晨,他出來晚了,但又不得不在礫石車道上慢慢行駛,確實感到心煩。不過,礫石卻是一件好東西。它們是一種廉價的安全措施——他從來沒有錯過一輛慢慢駛近的汽車。很多石子帶著尖利的頭子。有時,如果有人從舊金山開車過來,或從紐約、波士頓那些地方坐飛機過來,車胎就會被刺穿。
羅姆坐在客廳里就會聽到爆胎的聲音。幾次三番之后,他就開始放些備胎。買家們?yōu)橐娝幻嬉咽谴筚M周折,飛機票、租車費用都價值不菲,等他們到了他這里時,大筆花銷才真正開始。他于是試著顯出好客的樣子,提供輪胎,供大家好吃好喝。這是他的天性,但也是很好的商業(yè)行為。這一切都為他贏得了聲譽。羅姆的理念是過一個美好的生活,喜歡與正派的人交易。雖然他賣大麻,但他不賣可卡因或海洛因,也不制作冰毒,因為做那些勾當(dāng)?shù)娜硕际桥c瘋子、偏執(zhí)狂為伍。十年里,羅姆幾乎沒有傷害過他人。有時,他不得不去嚇唬人,讓他們感到對上帝的敬畏,但那也是做任何生意的竅門。
過了礫石路,就到了土路。那些負(fù)責(zé)修剪大麻的孩子就住在松林里的帳篷里。在他的右邊,他看到了昨晚遺留的營火。它仍然冒著煙,一條細(xì)灰色的、像用鉛筆畫的線正在緩緩升起,遠(yuǎn)處的太陽還掛在枝頭上。孩子們搭的小帳篷到處都是,他們養(yǎng)的一只比特犬從地上的一個鐵皮鍋里舔水喝。
羅姆看到布賴恩站在路邊,就把車靠邊停下,并搖下副駕駛的車窗。
“早上好。”羅姆說。
“早上好。”
布賴恩不得不彎腰把頭伸進(jìn)車窗。羅姆現(xiàn)在很少注意他的文身。“自立”,開什么玩笑,他心想。羅姆的伙計大概都是這類人。
“他們怎么樣?”他朝營地那邊點點頭。
“很好,”布賴恩說,“這周末應(yīng)該能建成第一個大麻房。”
“好,很好。”
“不過昨晚出了點小麻煩。”
“什么麻煩?”
“一個新來的小子,老招惹某個女孩。其實她算不上女孩。”
“好吧,”羅姆說,“哪一個?”
“奧基。”
羅姆喜歡奧基。
“真的麻煩?”他問道。
“這就是她——奧基自己說的。”
“好,好,”羅姆說,“我會過去看看。”
布賴恩站在那里,眼里盯著前方,出了神。他看上去不像在裝腔作勢,至少不是故意的。新罕布什爾州或是加利福尼亞州,羅姆知道這并不重要。國家就是這個國家。
“還有什么?”
“圍欄。這個問題很嚴(yán)重,”布賴恩說,“在東南角附近。”
“帶我去看看,”羅姆說,“上車。”
他們驅(qū)車向左邊隱蔽的田野駛?cè)ァP∩角鹱筮叺牡孛嫔暇o緊地拉著黑色塑料布,足有半英畝大小。凱西說到了洪水,羅姆對此有著切身體會。六個月的干旱之后,季風(fēng)從海岸那邊刮過來,給種植園帶來了麻煩。那塊地使他損失了六萬美元。他什么也不需要凱西告訴他,哪怕是世界末日真的來了。凱西應(yīng)該知道,世界末日那套說辭再也不流行了。簡直無聊透了。真正的末日在這里,要花很多錢,很多很多錢,超過了世人的想象。
羅姆雇用布賴恩的目的之一是讓他每周檢查幾次圍欄,但在收獲季節(jié)這工作要比平常困難得多。在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里,布賴恩在大麻屋里檢查收上來的大麻質(zhì)量,確保孩子們沒有肆意取用。像奧基這樣的街頭朋克只取一點點——他們采摘的大麻基本都是成熟肥大的芽,嬉皮士們反而都很貪婪。你得整日看著他們,有時候晚上也要盯著。這很煩人,但卻是必要的。大麻的產(chǎn)量總在不經(jīng)意間從人們的指間溜走。
羅姆把卡車停在南門外面,他和布賴恩沿著灌木叢和青藤環(huán)繞的東側(cè)圍欄一路檢查。它是鐵鏈環(huán)做成的,但在一些地方生了銹。他們在路的拐彎處停了下來。布賴恩蹲在一旁,撥開一片樹枝,羅姆看到了螺栓割刀。嶄新的,有兩英尺長,紅色橡膠握把。
“在這里。”布賴恩說。他像猿猴一樣移動,在圍欄貼地處拉開了被割斷的鐵環(huán)。“大概有半英尺。您認(rèn)為這是——”
“我不用認(rèn)為,”羅姆說,“我知道,他們襲擊了比爾,又襲擊了朱莉。我們是挨著朱莉的上家,會是他們下一個目標(biāo)。”他跪下來,檢查割開的地方。“那些混蛋為我工作了三年。”
“可能另有原因。”
“絕不可能,”羅姆說,“除非他們帶著機關(guān)槍來這里,把錢給我,我對他們說,‘謝謝先生們,沒有問題。然后我退休。然而這不可能,他們可不會這樣。”
“我昨天看到一個,”布賴恩說,“一個年輕的。”
“我們在這不算名正言順?”羅姆問道,“我買了這片土地,出的價錢很公道。”
“他們在這里待了很長時間,”布賴恩說,“他們是一個古老家族。”
古老家族,羅姆想。把“古老家族”文到臉上,效果可要好多了。可以往臉上文“古老家族”或“威士忌酒瓶”或“藥片頭”。“信托基金”那就更好玩了,但布賴恩不喜歡嘲諷風(fēng)格的。
“我知道,布賴恩,”羅姆說,“我知道他們是一個古老家族。”
“他們過去也是不可一世。”
“再也不是了,”羅姆說,“現(xiàn)在他們是垃圾。他們會過來搶劫我。”
羅姆站起來,接著是布賴恩。在高高圍欄的另一邊,長著五百株阿富汗大麻。現(xiàn)在是季節(jié)之初,它們還在生長,但羅姆可以聞到它們的味道,聞到它們的油,它們的彈性,它們的利潤。他能賺上三十五萬美元。
如果他愿意的話,他可以為她還清所有貸款。
“下面怎么辦?”布賴恩問。
“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回原處,”羅姆說,“我把山貓挖掘機開過來。我要挖個洞。”
他整個白天還有晚上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那里。挖掘機的振動使他頭腦清醒。這工作以及工作的重復(fù)性質(zhì)比錢更讓他著迷。他挖了八英尺寬,八英尺深的洞。他在洞角打好支撐,防止洞壁倒塌。他開著山貓挖掘機來回了二三十趟,把泥土在四分之一英里外的地方藏好。所有這些都是他在一種恍惚狀態(tài)下完成的。洞口最后被枝葉蓋上,他抬起頭來,看到山上的陰影漸漸褪盡,開始以一種更有規(guī)律的方式思考。他的過去逐漸閃現(xiàn)、消逝,最終變成了一片黑暗。羅姆發(fā)現(xiàn)他其實根本不在乎這段經(jīng)歷。他沒有繼續(xù)想下去,而是去看了奧基。
羅姆花了許多年時間才把奧基確定為奧基,而不是“她”。凱西更喜歡叫“他們”,她總說叫奧基“他們”很好,羅姆當(dāng)然之前也跟著這么說。但他最終還是放棄了“他們”這一稱呼,不僅是因為奧基是一個人。他知道這是不公平的,“他們”這個詞讓人想到了多重人格。而且,用了一輩子的性別代詞,他很難改掉這個習(xí)慣。羅姆同情這一事業(yè),但這樣使用語言卻使他感到困惑。他還在嘗試,也付出了努力。他離開新罕布什爾州并非毫無原因。他最不想做的就是變成那種自己一直希望擺脫的混蛋。
營地上的科爾曼戶外燈亮了。孩子們把燈掛在最低的樹枝上,把它們在帳篷里點亮。紅的、黃的、綠的和藍(lán)的,到處都是五顏六色的燈泡。孩子們從篝火旁走到樹林里,再從樹林里走到篝火旁。他們把豆子和從鎮(zhèn)里揀來的半腐爛的肉放在一起煮熟。
羅姆看見了奧基。他們坐在帳篷外面的地上,正在擦刀。他走了過去。
“可以坐下嗎?”他示意他們身旁地上的空位。
“這里都是您的土地。”他們說。
羅姆坐了下來,看著他們用一塊綠色的破布擦刀。刀是鮑威牌的,有黃銅把手,刀刃上映著火光。奧基的脖子和手臂上有一層厚厚的墨水。他們的頭發(fā)剪得很短,戴著銀色鼻環(huán)。他們對自己的嘴唇——粉紅色、豐滿的美唇——感到很難為情,總是不停地咬嘴唇。過去八年,羅姆看到奧基一直穿著工裝褲配黑色T恤。羅姆可以聞到他們的體味,他們不難聞的汗水味。他們把胸部束得緊緊的。他們每個季節(jié)都會說,這是他們在這兒待的最后一季。但四萬美元誰不想要呢?在這里你是誰并不重要。很多孩子甚至遠(yuǎn)離了特權(quán)生活,不想和富裕的老家伙生活在一起。奧基就是其中之一,羅姆心想,但他不能肯定。他們曾提到過自己的父親,提到過一起帆船事故。他知道他們常常扒火車。
“你去年冬天去哪了?”他問道。
“在田納西的納什維爾住過一段時間,然后去參加了某個大型聚會,”他們說,“那是在一個島上,這太瘋狂了。每個人不是同性戀就是變性人。然后我在新墨西哥州待了幾個月。”
“在那兒做什么?”
“四處瞎逛,我還進(jìn)行了精神探索。”
“在沙漠里?”羅姆問。
“是的,我在那吃‘皮約特(生長在墨西哥北部與美國西南部干旱地帶的一種仙人掌,種子、花球能產(chǎn)生強烈的幻聽、幻視作用。——譯注),還在路上遇到一個黑臉的天使。我以為這是一個圣跡。”
“但它不是嗎?”
“不是圣跡,”奧基說,“我問它了。”
“它怎么說?”
“它說,‘去你媽的。我只是其中一個黑天使。那里還有別的黑天使。”
奧基進(jìn)了他們的帳篷。羅姆可以聽到他們在里面四處走動。在他們離開后,他看著營地以及孩子們。他曾經(jīng)認(rèn)識他們每一個人,知道他們的名字和過往,知道從哪兒來、怎么來的。但那是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凱西還在,她會花時間去了解別人。她這方面很酷,或者說她早就深諳此道。然而到了今天,當(dāng)羅姆看著孩子們的時候,他看到的只是一群需要他支付報酬的陌生人。除了奧基等寥寥數(shù)人外,他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他用其他方式來記憶:那孩子有一只獨眼狗;那個男孩從不穿鞋;那個女孩耳垂很長,像太妃糖似的垂到肩膀上。新來的孩子像印第安人一樣坐在火爐旁,戴著一頂插著老鷹羽毛的軟呢帽,正啃著玉米。他要么獨自坐著,要么被別人嫌棄。那孩子除了帽子——帽子看上去很蠢,簡直蠢透了,羅姆沒覺得他身上有什么毛病。
奧基他們從帳篷里鉆出來,手里拿著報紙和一個小嫩芽。他們在羅姆身旁坐下。他們把嫩芽分開,做起了大麻煙卷。
“這是銀光嗎?”他問道。這是他的得意之作,挑選的是芳醇的植株。莫娜說過這口感讓她欲仙欲死。
“是的,”奧基說,“布賴恩說這很酷,還把它的做法寫到書里。”
奧基點燃了煙卷。他們先吸了一小口來試試口感,一秒鐘后,又吸了一大口。奧基將煙遞給羅姆。當(dāng)他吞云吐霧時,他們問他今天過得怎么樣。
“有點煩,”羅姆說,“凱西給我打電話了。”
“這就能解釋了。”奧基說。
“解釋什么?”
“為什么你看起來這么傷心,”奧基說,“因為鬼魂找你了,那個鬼魂找你了。”
“我確實感到惡心,”羅姆說,“就像胃里不舒服的感覺。”
“是的,”奧基說,“這就是前任啊。她們對你而言本該像死人一樣,但她們還能給你打電話。我媽媽做不到,我爸爸也不能。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他們死了。他們再也不能打電話來關(guān)心我了。”
羅姆又吸了一口,腦海中開始閃現(xiàn)片段:那是奧基父母的故事;楠塔基特島;狂風(fēng)暴雨;女傭和港務(wù)局長蜷縮在娛樂室里相互撫慰;財富留給了一位不愿與奧基相認(rèn)的貴族祖母。
“我可以知道她想要什么嗎?”
“錢。”
“天哪!”奧基說,“你還愛她嗎?”
羅姆聳了聳肩。
“上帝,伙計。真的嗎?”奧基說,“那個女人的魅力難以抗拒。”
“她確實是。”羅姆說。
“我一直喜歡她。”
羅姆把煙卷遞給了奧基。
“我也是,”他說,“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凱西從未向我要過錢。總是我給她錢,但她從不主動開口。她說要錢這種行為讓她覺得虧欠于人。她對這種事一直耿耿于懷,把面子看得比天還大。”
“我明白了,”奧基說,“這就都解釋通了。”
“現(xiàn)在她給我打電話。”
“她一定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奧基說。他們把煙卷遞給他,又拿起了刀子。“你還記得絕望的滋味嗎?這是一種可怕的狀態(tài)。”
“我記得。”
“但不是真的記得,”奧基說,“我沒有冒犯您的意思,但確實不是真的記得。金錢不是萬能的,它無法幫你保存這些回憶。它使你無法回憶起絕望或是恐懼的感受,至少在這個世界上做不到。”
“我曾經(jīng)絕望過。”羅姆說。
“我肯定你有過,”奧基說,“但你記不得了。”
“我當(dāng)然記得……”他說。
“不,你記不得,”奧基說,“你知道嗎?一旦你有了錢,情況就不同了,但這不是你的錯。一旦你有了錢,某些感覺馬上消失了。這就是錢改變?nèi)说姆绞剑褪沁@樣的。”
羅姆不是來爭論的,他不需要有人給他在同情心這個問題上給他上課,也不需要任何一個由奧基主導(dǎo)的話題。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告訴他們自己的小故事。聽了羅姆對他父親的描述,他們會慶幸自己的父親已經(jīng)死了。他可以說,“我記得絕望,你這個混蛋。我記得頓頓晚飯都是餅干,只要他回家,我就躲到壁櫥里。”但羅姆不會這么說。他不能這么說。人們往往極力渴求他的溫柔,希望他能高抬貴手。他試圖以這種方式生活,但時不時會忘記。他的生活是一場戰(zhàn)斗。
“那邊是怎么回事?”他指的是那個帽子上插了羽毛的孩子。
“他喝醉了,舉止怪異。”奧基說。
羅姆明白了。一切都清楚了。“要讓他滾嗎?”
奧基從他們的刀上抬起頭來。他們注視著這個孩子。
“不,”他們說,“還是不必了。我告訴他,如果他再敢看我,我就把他下面的蛋蛋全切掉。”
一小時后,羅姆坐在客廳里,他對面坐在波浪狀沙發(fā)上的那個人是特德,凱西的丈夫。羅姆看了看他的手機。布賴恩剛才給他發(fā)了條短信“我在跟蹤杜赫斯特們”,然后,就在羅姆讀信息的時候,手機又收到一條:“在山路上”。羅姆給煙斗再次裝上大麻后,回了一個字母“K”。
“什么讓你與眾不同?”他問道,“你的公司怎么樣?”
“這是個好問題。”特德說。很明顯羅姆看上去正沉浸在毒品的快感中,并不在乎他。但誰又真的知道?他也許在乎,也許不在乎。特德疑神疑鬼,總不能相信自己,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他們絕不可能像凱西說的那樣“像新英格蘭老鄉(xiāng)那樣打成一片吧”。這實際上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不是來自同一個新英格蘭。特德的父母住在佛蒙特州的伍德斯托克,和邁克爾·J. 福克斯家在同一條路上。他不用申請獎學(xué)金就上了菲利普·艾克斯特學(xué)院(美國著名的私立學(xué)校,學(xué)費昂貴。——譯注)。他滑過雪!他總是在滑雪!那是特德的新英格蘭,而羅姆這家伙則來自另一個新英格蘭。他那張性感但滿是皺紋的臉上寫明了一切。他的童年是巨大的、滿是泥濘的皮卡車,發(fā)出隆隆的響聲。酒醉的叔叔把馬蹄鐵扔在烤豬蹄上。他清楚地知道如何換機油。他沉默的樣子真可怕!特德心想,他怎么才能拿到錢呢?
“我們強太多了,”特德說,“我認(rèn)為這是主要優(yōu)勢。”他這么說——相當(dāng)于他什么也沒說!他無法思考!為什么他要大喊大叫!這是他自己嗎?他想爬到沙發(fā)下面躲到天亮。
眼看著場面要變得十分尷尬,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走進(jìn)了客廳。她留著長長的黑發(fā),手里拿著一杯水,像波卡洪塔斯一樣款款走來。不,她就是波卡洪塔斯。她把水放在咖啡桌上,對著特德笑了笑,然后消失了。
“她是誰?”
“莫娜。”羅姆說。
“哦,是的,”特德說,“莫娜。對的。”
狗屎,羅姆想。特德怕是藥勁上來了吧。這個可憐的白癡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羅姆想要幫他——他下定決心要幫忙——但他們必須談好條件。不管怎么看,這都是一大筆錢。他能拿回多少,按多少利息收?他什么時候能再見到她?羅姆無法將特德送回去。他可能會撞車,或者被迫把車停在路邊。羅姆問他自己(他也進(jìn)入高潮了——銀光比預(yù)想的勁要大),他喜歡特德嗎?答案是否定的。他不喜歡特德。他討厭特德的勇氣。他想要撕碎特德那張彬彬有禮的臉。但羅姆明白,那個家伙是個暖男,人非常不錯,對她和她的一切都好。無論如何,不管他是不是暖男,羅姆必須把這件事解決掉。因為杜赫斯特們就要來了。
“我們?yōu)槭裁床坏疥柵_上去呢?”羅姆說,“去那里透透氣怎么樣?”
“聽起來棒極了。”特德說。
“把水帶上。”羅姆告訴他。
幾分鐘后,特德能更有效地交流了。
“基本上就在于精確,”他說,“你提到的那塊地,你所損失的那些植物——你本來可以救它們的。”
“真的嗎?”
“真的,”特德說,“你早知道就好了。”
這里的空氣很好,使他頭腦清醒了不少。他看著星星,聽見羅姆的電話響了。
“是嗎?”羅姆說,“有幾個?”
特德走下陽臺,讓他多一些隱私。
“我不在乎誰逃走了。”羅姆說,“洞里有誰?”
特德覺得他的想法可能吸引住了羅姆。他看著羅姆的眼睛,發(fā)現(xiàn)了他似曾相識的神情。這是當(dāng)一個人相信微天氣時流露出來的神情。站在鋸齒狀的石子車道上,特德不勝欣喜。到最后,成功可不就是這么來的?成功者哪個不是經(jīng)歷生死存亡考驗,哪個不是在創(chuàng)業(yè)之初備嘗艱辛?然后,多年后的某一天,他會回想起所有的絕望,他會回想起那個夢想似乎已經(jīng)破滅的時刻……
“特德。”
羅姆看著這個男人的臉。這個混蛋在笑什么?上帝,他真討厭。他什么都不懂嗎?他腦子里只有天氣嗎?
“我想給你看樣?xùn)|西。”他說,“上車吧。”
他乘坐羅姆的卡車上山。他們經(jīng)過了那些二十多歲的流浪漢的營地。他看到一個漂亮的短發(fā)女孩將一把刀投擲到十英尺遠(yuǎn)的樹上,然后走過去把它拔出來。平鋪在地上的一大片黑色塑料薄膜捕捉到點點星光。他們開上了一條更小的路,最后把車停在圍欄外。圍欄在樹林的中央,有十二英尺高,頂部有鐵絲網(wǎng)。星星很低,天空似乎觸手可及,樹林里傳來憤怒的叫罵聲。
他跟著羅姆,沿著圍欄邊緣的一條小徑走著。突然,他們轉(zhuǎn)了方向。他們要往北走嗎?幾秒鐘后,羅姆的手電筒照在一個人身上。特德簡直不敢相信。這似乎是不可能的。
“在這里。”布賴恩說。
“天殺的,我知道我在哪里挖的。”羅姆說,“幫我把樹枝弄下來。”
那個洞里的小杜赫斯特也不再罵罵咧咧了。羅姆還在卡車上時就已經(jīng)聽到他在大喊大叫。
“其余的人呢?”羅姆一邊問布賴恩,一邊兩人合力把一整棵樹移走。
“他們跑了,”布賴恩說,“我聽到他們的卡車開動了,他們跑了。”
“你聽到了,你這個小混蛋?!”羅姆喊道,“他們拋棄了你!讓你來偷來搶,然后把你丟下不管!”
“去你媽的,羅姆!”孩子喊道,“我他媽的腿斷了!”
“那只是你的小麻煩,”羅姆說,“等我砍了你的頭后,一條斷腿就不重要了!”
“你不敢!”孩子喊道。
“你看我敢不敢!”羅姆尖叫著跳進(jìn)洞里,“你看我殺了你!”雖然臉上全是土,他還是能認(rèn)出這是多尼。他現(xiàn)在多大了,十六歲還是十七歲?
“這片土地是我們的。”多尼呻吟道。
“曾經(jīng)是你們的,”羅姆說,“但我買了它。現(xiàn)在它是我的。地產(chǎn)不就是這樣嗎?先是甲的,然后又變成乙的。所有的東西都是這樣不停地?fù)Q手。有些東西這一陣歸你,過一陣又不是你的了。特德,我說的對不對,不就是這么一回事嗎?”
特德在圍欄附近觀望,他意識到羅姆話里有話,他聽見那個孩子在洞里哭。凱西和羅姆,他一下子明白了,他不想再住在加州了。
“我猜——”他說。
羅姆走到特德站立的地方,跪下來在草地上尋找什么東西。
“你不會真的要殺了他吧?”特德對著空氣喃喃自語。
羅姆站起來,看著特德的臉。他們離得很近,能感覺到彼此的呼吸。
“不,”他答道,“當(dāng)然不會。你覺得我是瘋子嗎?”
特德低頭看到了羅姆右手握著的螺栓割刀。
“我要割掉他的一根手指,”羅姆說,“也可能是兩根,最多三根。”
(胡中健:國防科技大學(xué)國際關(guān)系學(xué)院,郵編:210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