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玉


2001年,馮驥才受聘于天津大學。2005年,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在天津大學正式落成。自此,他的生命中除了文學、繪畫、文化遺產保護,又增添了教育這駕“馬車”。對于自己的教育生涯,馮驥才曾寫道:“我人生接過的最后一件大事是教育。朋友說,文化人最好的歸宿是晚年把自己安頓在大學里,整理思想,做研究做學問;而我到大學卻出于一種很強烈的現實責任。特別是這座學院以我的名字命名,就更加重我的壓力?!币虼?,近二十年的時光,馮驥才帶著一種感情與敬畏,用心耕耘教育沃土,以文化和藝術將馮研院打造成一個強大的文化載體,在理工科大學的腹地開辟出一塊純粹人文的、無功利的精神綠地。
一座明代木結構門楣,一方青磚鋪就的庭院,一池淺水,幾棵大樹,幾塊纖夫石散落??缛胪ピ?,人會霎時慢下來、靜下來,凝視、思考。走進馮研院主體大樓,樓梯拐角處,房間角落里,經意或不經意地擺放著各種古色古香的藝術品,給人帶來一種別樣的觸動和奇妙的感染力。走近這里的“主人”——馮驥才,不禁讓人心生一種期待與澎湃。雖然今年已經78歲,但他說起話來依舊真氣十足,語言中流動著一種清朗的音美和淡然的意美。
教育不能工具化和功利化
記者:您曾說過:“教育,不只是知識教育,更重要的是精神教育。沒有人文精神的教育,是殘缺的、無靈魂的教育。”您認為,人文精神教育的有效抓手有哪些?
馮驥才:教育應該以人為本,不能工具化和功利化。教育的目的不僅僅是為國家培養人才,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目的同樣不容忽視,那就是要使受教育者擁有一個美好的人生。如何培育健康身心、成就美好人生?國家提出“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教育理念,我非常贊同。
什么是德?當然離不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但也離不開中國傳統文化,如仁、義、禮、智、信,這是孩子成長的根基。缺失了這些,進入社會后就沒有“方向盤”,缺乏判斷力。根基打得好,孩子長大后才會懂得自律,對紛繁的事物有主動吸收和主動排斥的能力。
什么是智?孩子成長的過程中當然需要系統的知識教育,但這主要來自外界的灌輸。我們還應該培養孩子的思考能力、思辨能力、思想能力,有了這些才能具有創造力。
什么是體?不僅僅是體育鍛煉,對孩子而言,“體”是保持健康的身心,有符合其身心發展的作息制度,讓孩子生發出主動鍛煉身體的意愿,享受鍛煉身體的愉悅。
什么是美?我曾經在一次演講中提到,美的敵人是什么?大家一定會說是“丑”,但美還有一個敵人,那就是“俗”。因為美是有標準、有品格的。怎樣對學生進行美的教育?其實非常簡單,就是多接觸藝術,包括音樂、舞蹈、詩歌、繪畫等,多參觀博物館,多欣賞大自然。
什么是勞?讓受教育者回歸大自然,完成社會人的角色塑造。讓學生在學習中勞動、在勞動中學習,讓勞動真正常態化進入學生的成長經歷。
教育者做教育,我認為最重要的是幫助學生在人格、人品、人的素養上將自己“立”起來。童年和少年時期需要解決的是打好根基,高中和大學時期主要是開闊視野。具體而言,小學和初中階段以學習常識為主,高中階段以學習知識為主,大學階段是系統地學習知識,碩士研究生階段則要在某一領域有所研究、形成自己的觀點,到了博士階段,那就必須具有思想。
記者:對孩子的教育,您認為家庭和學校之間該怎么配合?
馮驥才:孩子在童年和少年時期,接受的教育主要源于家庭和學校,我認為小學老師應該多跟家長進行座談,這種座談不是泛泛而談,而是就孩子的具體問題與家長進行交流,關心孩子的心靈。心靈特別需要尊重和愛惜,教育的根本便是心靈教育,家長和老師應該時時注意給這片天地澆灌真善美,播種愛,注入情感和正義感,以及純正的價值觀,促使孩子們的心靈天地美好、豐富、健康。這樣孩子在成長過程中才會自覺排斥不好的東西。如果孩子沒有這種基本的判斷力,那是很可怕的。所以我特別不主張童年和少年時期的孩子玩手機,更不要接觸電子游戲。
還有一點我想說的是,現在很多家長采取鼓勵式教育,用贊賞、表揚的方式來教育孩子,告訴孩子“你是最好的”。這種教育理念聽起來似有道理,但如果只告訴孩子“你是最好的”,而不告訴他怎么做、怎么努力才能變成最好的,那就容易造成孩子年少氣盛,一旦遇到困難,他發現自己不是最好時,就會產生嚴重的挫敗感,變得非常脆弱,甚至崩潰。鼓勵式教育是要想辦法讓每一個孩子做最好的自己,家長必須告訴孩子,幸福之花要靠努力奮斗澆灌。
記者:對于“教育改革為何難有大的突破”這個問題,您怎么看?
馮驥才:關于教育,我特別贊成朱永新的一些觀點,因為他對教育的觀點是從人出發的,包括他近期寫的《未來學?!?。我曾跟他說:“你是教育的理想主義者,我是文化的理想主義者?!彪m然理想很難實現,但生命有多長,理想就有多長。教育改革難有大的突破,主要原因是教育的外面包裹著社會,社會生態對教育生態有著極大的影響,社會上的東西比學校里老師講的東西更“有力”地改變著每一個學生。有一次我在北京參加書展,活動主題是“文化改變生活”,我當時就表示不太同意這句話。在我看來,科技可以改變生活,文化最多可以影響生活,而且那種影響力也是微弱的,因為我們的很多文化被商業所“收買”,當下最強勢的文化是商業文化、流行文化、消費文化。文化如此,教育也是如此,在經濟社會中實際上是處于弱勢的。因此,知識分子更應當站守文化的前沿,保持先覺,主動承擔。
讓年輕人常與傳統“拉拉手”
記者:2019年12月15日,由天津大學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主辦的“以畫過年·2020——年畫與年文化特展”開幕。能不能借此談談如何用新的方式激發青少年更好地認可、熱愛和傳承中國優秀傳統文化?
馮驥才:春節是中華民族最重要的節日,是老百姓一整年生活和情感的高潮,它就像一塊文化磁石,承載著中國人的認同感和凝聚力,具有極為重要的文化意義。然而,如今“年味”似乎越來越淡薄,很多年輕人對過年“沒感覺”,究其原因,是對年俗和年文化不甚了解,從而缺乏對年的情感。過去中國人“以畫過年”,春節家家戶戶都要貼年畫,年畫是年文化特別重要和鮮活的載體,也是老百姓精神生活的可視呈現。
人們對于未來一年的生活充滿了渴望,于是就把對生活的理想、期望、企盼都放在春節里,春節由此不再是個簡單的、現實的日子,而成了一個理想化的日子。所以古人平時吃不好,過年一定要吃好,平時穿不好,過年一定要穿好,平時玩不好,過年一定要玩好,過年不能哭、不能打碎東西,打碎東西要說“歲歲平安”,大家都要歡樂。我們把生活理想化,也把理想在春節這一天現實化。這是一個民族偉大的創造,把現實的生活創造成一個理想的日子。因此,我們中華民族創造了一系列的年文化,包括種種年俗、儀式、福字、對聯、吊錢、鞭炮、紅衣紅襖,還有年畫,讓視覺、聽覺、味覺都充滿了年的喜悅。
我們要借助傳統節日,讓年輕人常與傳統“拉拉手”。文化是有記憶的,讓孩子去學習和傳承傳統文化,不能光用課本。記得我小學的時候,每到清明,老師就領著我們去公園踏青,柳樹剛剛抽出嫩黃的新芽,折下一枝柳條,找一塊濕潤、柔軟的土地插下去。第二年老師會再帶我們去,看看自己插的那枝柳條有沒有活下來,果真能找到插活了的柳樹。通過插柳,我們深切地感受到春天萬物蓬勃、充滿生命力,這就是大自然的力量。同時,對于春的感受也加深了我們對清明節這一傳統節日和習俗的了解。
春天來了,要去感受春天;秋天到了,要去體會秋天。制定出臺中小學放春假或秋假的辦法,這是有必要的,因為文化的學習重在體驗,只有體驗才會產生切身的感知和深刻的文化記憶。
記者:當下,很多學校開展“非遺文化進校園”活動,您認為這類活動對非遺保護有什么樣的作用?開展這類活動應注意哪些問題?
馮驥才:首先要肯定“非遺文化進校園”是一件好事,但需注意的是不能搞“面子工程”,應避免政績化。非物質文化遺產蘊含著中華民族的智慧,非遺教育是為了讓孩子們了解祖先的偉大和手工技藝的無窮魅力,是為了喚起孩子們對本民族文化基因的認知。我們強調愛國主義精神,但如果連本民族的傳統、文化、信仰、獨特的精神都不愛,何談愛國?所以我認為,讓孩子們實實在在地熱愛自己的國家,首先就要讓他們了解中華民族的歷史與文明。
拉著承載生命的“四駕馬車”不放手
記者:您將文學、繪畫、文化遺產保護、教育稱為自己的“四駕馬車”,您是如何讓這“四駕馬車”發揮合力的?
馮驥才: 我的“四駕馬車”可不是四馬拉一車,我只是一匹馬,我是用四匹馬的勁兒拉著一輛車,這是因為我車上的東西太多,它們皆我之最愛。
于我而言,寫作是文化遺產保護的一個重要出口,我在搶救文化遺產過程中思考了大量問題,比如喚起人們對文化的自覺,我不僅要在各種場合進行演說,還要通過文字表達出來,這方面的文字已有一兩百萬字。另外,我還借助文字給諸多文化遺產撰寫檔案,雖然這跟寫小說不一樣,有時是沒人看的,但沒人看卻不能沒有。這件事沒人做,我就必須去做,在我看來這是“不能拒絕的使命”,所以我寧愿放下文學寫作來為文化遺產寫檔案。近二十來年,我親自編纂的文化遺產檔案達幾千萬字,如果說我是放下了二十部小說去完成了這項工作,只少不多,但我認為值得。
提起繪畫,很多人都知道我曾多次賣畫籌集搶救民間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經費。在2006年以前,我白天幾乎都為了忙于搶救和保護而奔跑,只能擠用晚上睡眠時間進行義賣畫的創作,腕部因長期過度勞累生出一個特別大的筋疙瘩,直到現在還沒有散盡。帶著就帶著吧,留個紀念也好。“犧牲”自己珍視的畫作為文化遺產保護貢獻一份力量,我從未后悔過。
文化遺產保護需要人,所以我必須培養一批專業人才,因此我又“拉”上了教育這駕“馬車”。同時,我也希望把對“為什么要做文化遺產搶救、為什么要喚起民族自覺、為什么我們需要文化遺產、怎樣保護這些文化遺產”等問題的思考通過教育進行傳播。反觀,搶救民間文化遺產過程中需要做大量民間調查,當我在生活里到處亂跑的時候,也無形中積累了豐富的文學素材,大量的生活信息、各式各樣的人,極大地豐富了我對事物、對社會、對文化的看法,因此近幾年寫東西也非常多。
事物之間是相互聯系的,我的“四駕馬車”相互支持、相互作用,聚成一股合力來完成我的使命。
記者:您對學術研究和教育有自己的思考和理想,您期待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這個教育平臺發揮怎樣的作用?
馮驥才:我是帶著作家和藝術家的精神來到天津大學的。作家是永不滿足的理想主義者,藝術家永遠是完美主義者,因此,當作家和藝術家到了一座學院,一定會把理想主義和完美主義帶進來,把人文精神帶進來。學院的背后應是獨立思考與活躍自由之思想,學院的面孔應是一種由深厚的文化積淀養育出來的文化氣質和明澈鎮定的目光。
起初,天津大學是希望我在文學、繪畫、藝術史方面帶一些學生,讓我和年輕人多多接觸。他們希望我來天津大學,就像葉嘉瑩先生在南開大學。我來到天津大學時,正在集中精力啟動民間文化遺產的搶救工程,工程非常浩瀚,但我發現每一項文化遺產的背后都缺少真正學術意義上的專家。缺少學術的、科學的理論支撐,文化遺產很容易在社會轉型中商業化、市場化,甚至夭折,所以當時我焦急萬分,就開始招收研究民間文化藝術的學生,培養這方面的專業人才—— 一邊做文化遺產搶救,一邊帶著學生做社會調查。我當時說過一句話“把書桌搬到田野”,不能在屋子里做研究,必須站在田野里,在大地上思考,讓思想既有翅膀,也有雙腳。
記者:您的作品被選入中小學語文教材的篇目之多、傳播度之廣,在當代作家中是少有的,因此有“馮氏課文”一說。您希望自己的文章給學生們帶去哪些方面的思考與啟發?
馮驥才:其實這些文章不是專門給孩子們寫的,但因較適合中小學生閱讀而被編選進語文教材和許多課外讀物。后來我也思考過這個問題,我覺得有這么幾個原因——首先,一個人寫作總是因為被一種東西觸動。對我而言,生活中積極向上的東西更容易打動我,喚起我的寫作激情。比如《珍珠鳥》里人鳥相親相依的情境,《挑山工》中迎難而上、“山登絕頂我為峰” 的堅定意志。其次,因為我是繪畫出身,寫文章往往自然而然生出一種畫面感,那些鮮明的形象,我自己都能拿筆畫下來,比如《俗世奇人》里的插畫都是我親自畫的。最后,我寫作不喜歡引經據典、咬文嚼字,我喜歡一下子能打動別人的文字,喜歡流暢的文字,讓讀者閱讀起來有一種快感。
寫作實際上是一種生活,也是一種愛好,就像有人愛唱歌、有人愛畫畫一樣,寫作可以表達我們對生活的感知,把我們認為有價值的東西記錄下來。所以我曾經給一個小朋友在他的紀念本上寫下了一句話:記下感動你的事來。
馮驥才
祖籍浙江寧波,1942年生于天津,中國當代作家、畫家、文化學者?,F任中國文聯榮譽委員、中國民協名譽主席、天津大學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院長、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專家委員會主任、中國傳統村落保護專家委員會主任等職。他是“傷痕文學”代表作家,其“文化反思小說”在當今文壇影響深遠。作品題材廣泛,形式多樣,已出版各種作品集二百余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