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浩 管藝雯 余洋洋

肆虐全球的新冠病毒(SARS-CoV-2)無形且可怕,相比于之前襲擊人類的SARS和MERS,它呈現出高傳染性、長潛伏期、低致死率的特點。它也不分年齡、性別、種族、國籍,感染一視同仁。
只要有傳染源,在大海上航行的郵輪也不能幸免。長290米、寬37.5米的“鉆石公主”號在公主郵輪船隊中排名第七,盡管體積并非最大,但也算得上全球設施最完善的頂級豪華郵輪之一。它的船體純白,天藍色的船底和大海相融合,看上去優雅寧靜。它的甲板樓層就有18層,當夜幕降臨,在一片漆黑的大海之上,整艘郵輪像是一座燈火通明的小型城市。
而現在,這艘豪華郵輪是全世界除了中國以外,新冠病毒肺炎確診患者最多的地方。
從2020年2月3日起,這艘郵輪停靠在日本橫濱大黑港口,來自5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2000多名乘客被隔離,他們被要求不能走出自己20平方米左右的艙室,餐點由船員輪班送到門口,他們每天唯一的自由時刻,是到甲板上“放風”一個小時,分批呼吸船艙外的新鮮空氣。
除了2000多名乘客,船上還有超過1000名的船員。他們每天連續工作十幾個小時,忙碌于郵輪的消毒和乘客的菜肴。工作人員承擔著更大的病毒感染風險,他們被安排聚在一起吃簡單的餐食,居住在比乘客房間狹小得多的艙室,四人共享一個衛生間。
這艘郵輪感染病毒的源頭是一名80歲的香港乘客,該乘客1月25日在香港下船,2月1日確診感染新冠病毒。2月3日,郵輪比原計劃提前一天返回日本橫濱母港,兩天后,這艘載著3711人的豪華郵輪,被日本政府要求全船隔離。
該郵輪的確診人數以單日數十人的速度猛增,最高單日新增了99名確診感染者。從2月5日至19日的兩周里,郵輪上總確診人數從10人增至621人,并有2人死亡。醫學界注意到,這艘郵輪上的病毒似乎格外隱蔽,確診的621人里無癥狀感染者高達321人,占比超過50%。
好消息是,從2月19日開始,約有943名乘客隔離滿14天回到陸地。
不好的消息是,全船隔離非但沒能阻止病毒的傳播,反而讓病毒加速蔓延。剩下2768人在船上繼續隔離,包括全部船員——這意味著621人不是這艘船的最終確診人數。
日本神戶大學醫院的傳染病醫學專家巖田健太郎設法跟隨DMAT(日本災難醫療援助團隊)登上了郵輪,這位親歷過SARS和埃博拉病毒的傳染病學家,2月18日晚通過上傳到社交媒體的視頻講述了他在郵輪上看到的一切:
“‘鉆石公主號就是一臺新冠病毒的生產機器。在船上看到的一切讓我非常震驚,幾乎要昏過去。20多年的防疫工作經歷中,我從未感到自己的感染風險如此之大。郵輪上甚至連最基本的綠區(未被感染)和紅區(可能被病毒感染)都沒有區分。郵輪上沒有人是專業的感染控制專家,只有官員們在做完全外行的工作。”
但有關這艘全世界都在關注的郵輪,日本厚生勞動省所公開的信息卻極為有限,除了確診人數外,感染者的國籍、年齡、性別等信息時有時無,關于郵輪上的信息更是寥寥。
外界可看到的是,每天,身穿防護服的政府工作人員會將最新確診的感染者接走,拉上窗簾的白色神秘巴士在港口進進出出,郵輪上被隔離的人只能隔窗遠遠觀望。沒有人知道真實情況。
“過去兩周,這艘郵輪內究竟發生了什么?因為過去兩周日本政府沒有提供有關郵輪內部發生了什么的任何信息。”巖田在視頻中問道。目前巖田的視頻已經刪除,他也婉拒了《財經》記者的采訪。
“鉆石公主”號郵輪在全球新冠肺炎疫情中是一個特殊又典型,同時復雜性極高的傳染學樣本:
病毒層面,由于郵輪的特殊封閉環境,北京師范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劉里遠教授將這艘郵輪視為“一個高度理想的新冠病毒的傳染實驗的居民樓模型”。
不斷攀升的確診人數證明了在條件完備、如此現代化的空間內,隔離依舊存在巨大局限性;船內各類人種都被感染,證明了全人類的普遍易感性;在專業人士介入下依然發生大規模傳染,說明病毒傳播途徑多樣,可能包括飛沫、接觸、氣溶膠傳播,甚至糞口傳播;以及,在郵輪內可以驗證,病毒是否有可能通過中央空調系統和通風系統、下水道系統傳播。而在確診者中,無癥狀的感染者比例不斷升高,從56%到70%再到76%,這是否意味著病毒的毒性降低而傳染性在增強?
郵輪層面,這是一艘停靠在日本港口、船籍是英國、運營主體屬于美國的郵輪,應該由誰來負責?一直以來,國際郵輪的責任歸屬始終是世界性難題,權責的模糊也導致了疫情防控的延誤。
上海海事大學法學院講師、《郵輪旅游法律要論》作者孫思琪告訴《財經》記者,“這是繼1912年泰坦尼克號事件以后,世界郵輪史上最復雜的一次危機。”
國家層面,很少有人意識到日本自身的處境:首先這不是日本必須要盡的義務;其次,日本需要考慮到有限的醫療物資、是否在本國大面積傳播的風險、對國民經濟的影響風險,以及每一個政黨和政治家對于自己前途命運的考量。這些復雜而又矛盾的因素使得整個日本陷入矛盾,也共同將這艘鉆石公主號推入險境。
某種程度上,“鉆石公主”號折射出了人類社會的脆弱,或許根源就在于那個無解的問題:是讓火車撞向軌道上玩耍的小孩,還是讓一車人墜入深淵。
穿過一條長長的由天藍色油布蓋住的舷梯,“鉆石公主”號郵輪的首批約500名乘客在2月19日終于踏上陸地,一位中國香港乘客感嘆,“這是迎接世界的最后一條隧道。”
他們已經在海上被隔離了14天,重新踏上陸地的感覺久違得美好。連當天上午的甲板“放風”時刻,對這名香港游客來說也變得珍貴。“這是我們離開前的最后一個甲板時刻,而這將成為歷史。”她說。
對“鉆石公主”號上的3711個人而言,這將是一段特殊又難忘的經歷,但沒有人想再經歷第二次。
2月1日下午,郵輪的汽笛聲準時響起,在沖繩島盡興而歸的乘客們已經返回船上,“鉆石公主”號啟程向最后一站橫濱駛去,他們即將結束這次的“初春東南亞16天大航行”。
喧鬧中鮮有人注意到公共電視正在播放的一則快訊:一名曾乘搭“鉆石公主”號郵輪,并于1月25日在中國香港下船的游客被確診患上新冠肺炎——這個兇猛肆虐的病毒彼時已迫使中國封鎖了多座城市,導致11821人感染、259人死亡。
很快,這條新聞就被淹沒了。行程進入第11天,船內歌舞升平,游客們毫無倦意,抓緊享受最后的郵輪時光:賭客和輪盤邊的看官絡繹不絕、高檔自助餐廳觥籌交錯、SPA區升騰起迷幻水汽吸引著愛美的女士。要知道,他們為這趟旅程支付了從25萬日元(約合人民幣1.6萬元)到138.2萬日元(約合人民幣8.9萬元)不等的費用。
《財經》記者了解到,當日,只有船員們被召集起來開了一個緊急會議,但高層的表現依然淡定。會議輕描淡寫地開完了,管理者只是說,不用慌張,做好防護措施。這讓原本還有些緊張的船員們的心松弛了下來。
“當時大家一致認為,船上只出現了一位患者,且此人也已離船,便不足為懼。”中國籍貫船員張弛向《財經》記者回憶。在這艘郵輪中,只有22名船員來自中國,在1000多名船員中,一半來自菲律賓——他們對疫情的緊張感更弱。
隨后,船員們也迎來了短暫的狂歡。雖然居住條件不好,但他們知道如何苦中作樂,比如一起約著健身房鍛煉、開始成群約著串門聚會。船艙內外人群熙熙攘攘。
一位游客在社交媒體上發布了一段視頻,當時郵輪尚未抵達橫濱,郵輪合唱團正投入地唱著一首日本民歌,其中年齡最大的乘客有91歲。視頻中,大家拿著打印出來的歌詞,跟著旋律輕輕哼唱、點頭、晃動身體。整個音樂廳和樓梯上都站滿了乘客,大家認真地屏息傾聽,害怕一絲響聲會打破那個美好時刻。
這名游客寫道,“那原本應該是我們在船上的最后一天,這是我第一次郵輪旅行,如此美好的時刻真的令人驚訝。”
幾乎沒人意識到,此刻的郵輪已是危機四伏。
在防疫專家眼里,郵輪有太多可以傳播病毒的途徑,它存在于游客每天呼吸的空氣中,頻繁接觸的賭臺、餐臺、泳池、舞池、網咖、商店。
另一位“鉆石公主”號的船員告訴《財經》記者,郵輪在每一次啟航前,游客都會被集中在船上固定的集體空間,聽長達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的安全播報說明,這恰恰可能是病毒傳播的好時機。在“鉆石公主”號上,最大的一個集體空間是一座可容納800人的劇院。

2020年2月19日,日本橫濱,一輛大巴載著部分“鉆石公主”郵輪的旅客離開碼頭。圖/ 法新
“‘鉆石公主號的風險意識明顯不足。”一位郵輪資深從業者對《財經》記者透露,早在2020年1月15日,一些與“鉆石公主”號同類型的大型豪華郵輪便將原本服務船內的中國船員全部帶薪遣返回國,試圖從各方面將風險降至最低。
“公主號在幾艘豪華郵輪里管理可能是最寬松的。”上述船員稱。
他說,這里的員工擁有很多在其他郵輪上沒有的自由,比如在員工區域不需要帶胸牌、比如在員工酒吧穿拖鞋。相比之下,在皇家加勒比郵輪上,船員在員工區不用說穿拖鞋,連露出腳趾都算是違反規定。
“在一些公主號的船上,也許是因為船身老舊,甚至連監控都安裝不全。”上述船員告訴記者,這意味著在很多情況下,船員需要完全靠人力進行監管。
直到2月3日下午4時左右,船長才通過廣播向全體乘客通報了疫情。當天晚上,郵輪比原計劃提前一天返回日本橫濱母港,日本厚生勞動省負責檢疫的工作團隊立刻上船開始通宵檢測。
第一批檢測結果在2月5日早上才通過船長廣播公布,“有10人確診感染。”但直到2月4日,全船隔離的前一天,游客們仍照常在餐廳聚集吃飯,船員們仍在繼續服務。
從2月5日起,郵輪被日本政府要求全船隔離14天。三天后,郵輪208名參與檢測的人員中,已經累計確診64例,確診率接近三分之一。
此時不安和焦慮逐漸開始彌散。一位游客說自己幾小時內至少測了七次體溫。
2月10日和12日又分別新增確診了65人和39人,尤其12日那天,媒體報道一位參與檢疫的官員確診,這位官員在郵輪上戴著手套擦去汗水,并且重新使用他此前從臉上摘下的口罩。這則新聞讓乘客們緊張不已,當時乘客們需要的防護設備幾乎沒有。
看到新聞后,那名幾小時測了七次體溫的游客開始覺得自己的喉嚨似乎越來越癢,他不知道是因為過敏、或者是冷、或者是因為干燥的空氣,還是自己出現了病毒的最初癥狀?這一天,他又至少測了五次體溫。
2月13日又新增了44例確診病例,2月15日是67例,2月16日是70例,2月17日新增了驚人的99例確診病例,一直到2月19日,在累計3011個人的檢測中,已經累計確診621例,幾乎郵輪上每三個檢測的人中就有一個確診病例。
數據讓人驚心,倉促的全船隔離似乎毫無用處。
接下來5名船員確診的消息帶來了更多的不安。63歲的道爾來自加拿大,患有哮喘,他和妻子在2月13日接受外媒采訪時表示,“一旦病毒侵入船員,就會完全暴發,雖然我們是隔離的,但我們吃的是他們準備的食物,我覺得自己在這里是坐以待斃。”
對船上的所有人來說,被隔離的日子都是一場漫長的等待,等待隔離結束的那一天,或者等待自己被通知確診的那一天。
恐慌下,整艘郵輪原本就相對寬松的管理體系開始變得無序,某種程度上加速了病毒的擴散。
一場混亂發生在郵輪被隔離后的第六天。2月11日晚上,5名船員確診的消息從陸上傳來,他們分別是客房服務員、餐廳工作人員和免稅店經理。船員們頓時陷入慌亂,在他們的工作群中,經理和員工們吵作一團。
張弛對《財經》記者回憶,十幾個日本員工不停表達擔憂,要求停止工作,下船回家;英文好的整形醫生被要求臨時承擔起翻譯的角色,但翻譯需要經常接觸客人和船員,他們認為這份工作太過危險而拒絕接受。
各種各樣的訴求涌來,經理只能不斷辯解,自己只是傳達上級命令。但這依舊抵擋不住員工們接踵而至的抱怨,很快,這名經理生氣地退了群。
《財經》記者了解到,“鉆石公主”號的船員每天會敲門給游客測體溫,但這并非強制行為,船員會征求游客的意見,如果游客拒絕,船員也無法強求。
“鉆石公主”號沿用的隔離方式與郵輪傳統的隔離標準并無差別:即只有出現發熱癥狀的人才會被送到有消毒的空房間單獨隔離。而與發熱患者有過親密接觸的人并不會被單獨隔離。
《財經》記者了解到,2月19日晚上,一名在郵輪SPA中心工作的中國船員出現發熱、咳嗽等癥狀,隨后她獨自戴著口罩走到醫生所在的房間,醫生給她開了藥后,她又自行去到了醫生指定的隔離房間。
船上隔離措施并不規范,已下船乘客的客房經消毒后便改造成發熱隔離場所,發熱區與未發熱區也沒有明顯的界限。該船員已接受檢測,但由于檢測結果未出來,截至《財經》記者發稿,該船員仍未下船。
據《財經》記者統計,“鉆石公主”號上,無癥狀感染者的比例相當高,每兩個人里就有一人為無癥狀感染者,比例為51.7%。這意味著大量無癥狀感染者因為沒有被及時檢測,同時未被隔離,不斷成為病毒傳播的載體。
一位船員告訴記者,自始至終,船上的防護物資只有口罩,一直沒有配備更加專業的病毒傳染醫護人員,有的船員直到2月19日還在工作。
“當郵輪進入緊急狀態的情況下,船員每半個小時就要對整船進行一次擦拭消毒,而公主號的消毒液需要船員自己去固定的地方不斷補充,這個過程中船員間會頻繁接觸。”一位船員告訴《財經》記者。
張弛說,他最擔心中央空調傳染,郵輪從美國、日本請來專家,都說中央空調沒有問題,不會傳染,而且已經把新鮮空氣量開到了最大,但他心里還是在打鼓,總覺得病毒無孔不入。
一位不愿具名的日本傳染病控制專家告訴《財經》記者,全船隔離是最簡單的做法,但這只是第一步,還需要進一步的內部干預,比如在船上設立三區,包括清潔區、混合區和污染區,在與確診患者無明顯接觸史的清潔區,必須要保持管理,多做消毒清潔,減少人在該區的活動。
但在“鉆石公主”號上,全船隔離之后,后續的防疫控制極為混亂。
日本厚生勞動省副大臣橋本岳層曾在社交媒體上發布了一張照片,圖中顯示了“鉆石公主”號的隔離措施:在通往同一室內空間的鄰近兩扇大門上,分別貼著日語“清潔之路”與“不潔之路”。后來這篇推文被刪除。
巖田說,“雖然推文被刪除,但我很高興看到他知道問題所在——干凈和骯臟之間沒有區別。”
經歷過SARS和埃博拉的巖田一度設法進入郵輪,但在現場看到的一切讓他感到震驚。
“20多年來,我從不擔心自己會感染,因為我知道如何保護自己和他人,以及如何控制感染。但在郵輪內,我非常害怕被新冠病毒感染,因為我沒辦法知道病毒在哪里。郵輪上,沒有綠區、沒有紅區,到處都可能有病毒,每個人都有可能不小心被它感染。”
“鉆石公主”號的中國籍船員張弛向《財經》記者驗證了巖田的這個說法。
“可能是人的無序接觸、空氣里的污染、食物污染,甚至可能是糞便。如今郵輪首先要摸清楚到底是什么在傳染病毒,不然兩眼一抓瞎非常危險。”病毒學專家、香港大學醫學院生物化學系教授金冬雁對《財經》記者說。
中國疾控中心原副主任楊功煥向《財經》記者表示,“那么多人聚集在那么狹小的環境,艙室也沒辦法通風,如果要定期到甲板上通風,實際上交叉感染的可能性很大。針對郵輪,最好的辦法是應該把這些人從郵輪里移出來,送到另外一個比較分散的區域。”
楊功煥向《財經》記者指出,同樣的道理對比到國內,在武漢,專家逐漸意識到,居家隔離效果并不是那么好,所以現在調整措施,把確診感染的人送到方艙醫院。
上述船員說,本以為郵輪是最安全的,因為“鉆石公主”號上多數是日本客人,他們愛衛生也有防護意識。所以國內鬧肺炎的時候他也只是隔岸觀火,但現在才意識到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鉆石公主”號是一個很好的傳染學樣本,它證明了物理隔離在新冠病毒面前,作用是有限的,目前在郵輪上的隔離方案已經飽受中外專家質疑。既然如此,為何日本政府還堅持要讓游客與船員在郵輪上隔離?
多位接受《財經》記者采訪的日本專家給出了較為一致的答案:一是日本的醫療條件不允許乘客大規模下船;二是目前執政的安倍政府出于政治與經濟的考量和博弈。
支持日本政府做法的亞洲細胞治療學會理事長下坂皓洋對《財經》記者說,在一個空間里發現感染者,首要原則一定是將受感染者、疑似感染者與其他人隔離開。目前情況下,將3000多人進行大規模的遷徙不是最好的辦法,尤其是在日本的公共衛生資源準備并不充足的情況下。
一位日本醫療系統的人士告訴記者,目前日本包含診所在內,病床數大概在16萬張左右,但專門為治療感染癥類疾病所配備的病床只有不足1900張,只占總數的0.1%,且分布在全國各地,短時間內無法立即調用。
即便湊齊了床位,3000人的隔離、看護、食宿與檢疫治療成本將會是一筆巨大的開支。
“不僅是床位,如今日本醫院應對新冠病毒的各項物資都普遍存在短缺。”一位接近日本醫療體系的人士告訴《財經》記者,以口罩為例,不僅僅是老百姓買不到,即便是多家日本大型醫院的庫存也只剩幾千只。
除了醫院以外,日本當局更是難以找到可以接待超過3000名游客的隔離酒店。“日本的酒店幾乎都是民營的,政府沒有權力對它們進行征用。”
上述人士告訴《財經》記者,日本2月從武漢撤僑,給接回來的日本公民尋找隔離場所時,只有一家千葉縣的酒店同意接納100多人,其余只能按輕重程度,或在家自我隔離,或入住床位有限的政府設施里,如稅務大學、研究社等。
他表示,日本也無法效仿中國,將郵輪上的游客安排進體育館或臨時搭建的簡陋醫院。
郵輪領域專家、寧波大學法學院陳海波博士向《財經》記者分析,“日本政府最初不讓全體旅客到陸地隔離,是適用現行立法的最簡單方式。從新冠病毒的傳播特點看,全船(船上)隔離可以實現船及船上人員與岸上人員的物理隔斷,目的是為了保護岸上人員不受病毒傳染。”
有分析質疑,日本政府為何不快速將游客進行全體檢測,如此一來便能迅速將未受到感染的游客送下船。但據記者了解,以日本目前的檢測方式,想要實現快速檢測并不現實。
下坂皓洋告訴記者,日本目前使用的是PCR檢測法,一個批次的檢測時間大概在5個-6個小時,全國只有80個地方機構有能力進行這樣的檢測,這意味著全員接受檢測需要至少兩周時間。
不過,一位接近日本國立傳染病研究所的人士向《財經》記者透露,如今該研究所、日本寶生物工程株式會社等已經開發出了簡易試劑盒,新型試劑只需15分鐘便能出結果。
“日本寶生物工程株式會社位于中國大連的工廠已經生產出25萬支試劑盒,但什么時候開始大量鋪、鋪多少則取決于日本政府有多重視。”上述人士說。
目前,檢測試劑盒趕上了郵輪隔離期的尾聲,剩下的乘客已經完成了全部的檢測。
事實上,這場“鬧劇”式的隔離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原因,即日本政府不愿意被世界衛生組織“盯上”。
按照世界衛生組織目前的規定,在船上受到感染的游客并未統計到日本本土的數據之中。不過一旦確診患者從船上被接下來,并在日本的醫院進行醫治,那么這些病患就會被算在日本的病例數中。
截至至2月19日21時的統計數據,日本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確診總數突破700例,達704例。但其中621例是來自“鉆石公主”號郵輪,日本本土僅為83例。
如果日本的病例數持續上漲,世衛組織將不得不重新對日本的安全環境進行審視與評估,這在很大程度上會影響日本的經濟。
“因為中國的疫情,日本許多在華設廠的企業都受到了嚴重沖擊。”一位長期觀察日本產業的學者告訴記者,包括豐田、日產、本田的許多零部件在中國生產,比如本田的四家工廠都在武漢,因為疫情也停了。一旦日本自身也成了嚴重疫情國,對經濟的打擊不言而喻。
上述人士說,美國幾乎停掉了所有中美航線、新加坡和澳洲都禁止過去14天到過中國的旅客入境,但日本的入境限制則相當溫和,僅僅是禁止了湖北與浙江地區,這表明日本政府對本國經濟極為看重,因此也會極力阻止“鉆石公主”號可能對日本經濟帶來的一切負面影響。
一旦被世衛組織“盯上”,更大的影響在于日本東京今年夏天即將舉辦的奧運會。
“這屆奧運會對日本意義非凡。”長期研究日本政治文化的早稻田大學特別講師徐靜波告訴《財經》記者,日本如今把“國運”都賭在了奧運會上。
他說,日本時隔半個世紀再次舉辦奧運會,安倍政府期望日本再創輝煌,證明日本底氣仍在,因此絕不容許此時出現差池。
在日本醫療衛生資源短缺的背景下,在日本政府出于經濟和政治上的謹慎權衡下,3711名游客與船員被迫在郵輪上進行了為期兩周的集中隔離。
多位接受《財經》記者采訪的學者、郵輪從業者表示,由于船員來自世界各地、游客來自世界各地,出事后到底該由誰來負責很難界定,這一直是個世界級難題。
在處理郵輪的問題上,船籍國英國鞭長莫及,選擇了沉默,接下燙手山芋的日本,表現難以令人滿意。
“相比其他國家作出拒絕入港的決定,日本允許‘鉆石公主號郵輪進入橫濱港的行為是值得贊許的。”一位長期觀察日本政治的學者說。
很少有人意識到日本自身所面臨的處境:首先這不是日本必須要盡的義務;其次,日本需要考慮到有限的醫療物資、疫情是否在本國大面積傳播的風險、對國民經濟的影響幾何,以及每一個政黨和政治家對于自己前途命運的考量。這些復雜而又矛盾的因素使得整個日本陷入矛盾,也共同將這艘鉆石公主號推入險境。
冬天的港口頗為寒冷,數周以來,“鉆石公主”號就這樣沒有情緒地在海面上停駐著,疲倦的乘客走到露臺上,從最初的舉起國旗求助,到如今只能盯著船體表面斑駁的光紋發呆,而沒有露臺的游客只能仰望艙內的天花板嘆息。
截至2月19日,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已經被接下船,甚至被接回自己的國家,有的人還將重新在船上隔離,但一樣的是,他們都是病毒的“犧牲品”。
1492年哥倫布首次航行到美洲大陸,全球的生態系統發生了巨大的轉變,新舊大陸自此成為了一個命運整體,而人類也開始了共同應對病毒與流行病的歷史。
毫無疑問,新冠病毒不是中國的疫情,也不是日本的疫情,更不是一座城市、一艘郵輪上的疫情,而是全世界的疫情,沒有人能夠真正置身事外。
(應采訪者要求,韋青青、張弛為化名;實習生馬可欣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