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紅軍
陽明心學是宋明理學的兩大學術流派之一,共同構成了儒學在宋明時期的復興,是中國古代哲學思想發展的一個重要里程碑。王陽明更是集思想與事功于一身,被視為真“三不朽”之人,與儒家創派祖師孔子并稱“兩個半人”之一。再不濟,也有孔(孔丘)孟(孟軻)朱(朱熹)王(王陽明)“四圣人”之譽。可是,無論后世給予王陽明或陽明心學的評價有多高,一個難以回避的事實卻是:陽明心學從來沒有成為官方學說!何以如此?
儒學歷經先秦原始儒學到漢唐經學、宋明理學,再到明清實學,每一階段都有一位高山仰止的儒學大師,如先秦有孔子,漢唐有董仲舒,到了宋明時期則有朱熹。說是有孔、孟、朱、王“四圣”,其實儒家能稱“子”的并不多。孔、孟、荀三子不論,因為畢竟是開派時期的代表人物,除此之外,后世能稱“子”的,唯有朱熹一人也,世稱“朱子”。即使是首次將儒學抬到官學地位的董仲舒也無此地位。到了王陽明這兒,則稱“先生”了,后世弟子也不敢以“子”稱之。王陽明對儒學的貢獻如何不論,至少從這個角度來看,陽明心學在儒學體系中的地位可窺一斑。
朱熹對儒學的貢獻在于開創“新儒學”,讓儒學在魏晉之后的衰敗之相為之一振,其實儒學在唐代就沒有今日所想象的那么重要。從歷史發展的定位來看,這是“中興”之功。朱子學在朱熹去世后即博得了官學地位,此后也一直綿延下去,直到整個封建王朝結束。朱子學的影響到底有多大?歷宋、元、明、清四朝不說,其影響力遍及國際,如成為日本和朝鮮的官學,在朝鮮發展出了“退溪學”,在日本與神道教相融合,同時輻射到越南等東南亞諸國,成為很多漢文化圈國家的官學。在傳至歐洲時,甚至影響到孟德斯鳩、伏爾泰、萊布尼茨、康德、叔本華等人。
在儒學發展史上,朱熹是可以直接孔子的,顯然王陽明還沒到達這種高度。同時,朱子學巨大的國內外影響力也是陽明學難以企及的。
儒學在先秦時期也不過是民間學說。到了秦始皇一統天下,焚書坑儒,以法家治國,儒學更無地位。到了漢代,漢武帝采用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主張,儒家成功上位為官方學說。自此,儒家的官學地位綿延歷朝,不再動搖。
兩漢經學之所以能成為官學,在于董仲舒對儒家學說的改造,他將一個勸民“向善”、勸君行“仁政”的“在野黨”主張,轉換成維護王權統治合法性的“執政黨”意志,鼓吹“天人感應”、“君權神授”,自然為統治者所歡喜。法家為秦所用,在于其能治事,立法制定規矩,幫助秦朝將剛剛統一起來的國家穩定下來。儒家為漢所用,在于其能經世,論證了皇權的合法性和至高無上權威,借此強化一元統治,不再重蹈先秦皇權分散、諸侯并起之困。朱子學能成為官學,也在于其首在維護君權,并以“三綱五常”等倫理思想來加固封建王朝的統治,同時完成了從“官學之儒”向“教化之儒”的轉變,將官方意志成功滲透到民間。
反觀王陽明,主張“心即理”、“致良知”,只要每個人從自己的內心尋找到良知,則“人人皆可成圣”。這是典型的心性解放倡議,等于張揚個人主義,尋求己身之自由。這些思想具有一定的超前性,是典型的“自由派”思想。放在封建王朝,君權唯一,突然冒出來個個都是“圣人”、人人皆可得“解放”的學說,那又置君主權威于何地?且王陽明自身也曾三拒皇命,為人所詬病。
一種學說要想成為官學,首在能夠切合統治者的需求。所以,陽明心學這種帶有典型解放意味的學說,是很難被接受的。
當然,陽明學成為官學其實是有機會的。這個機會就是改朝換代,或者一朝面臨重大轉折的時期。
儒學在漢代成為官學,是取代法家的地位的;漢亡時,禮樂崩壞一如先秦,魏晉玄學才是主流思想;隋唐建朝時,雖尊儒家為官學,但實際上是儒、釋、道并舉,隋唐道學的地位也很高,并非儒家獨尊;直到宋朝興起,儒學方重回官學巔峰。可見,一旦改朝換代,就能給某一思想“長江后浪推前浪”的機會。
在北宋時期,官學是荊公新學。王安石“以經術造士”,大倡儒學經世致用一脈,配合新政的推行,讓北宋奠定了強盛之基礎,從而確立了己家學說的合法性。這也是中國實學的開端之處,倘若王安石變法的效果能夠持續,也許直接接續宋明理學的就是中國實學思想的大一統局面了。
宋室南遷、偏居一隅之后,荊公新學就成了要承擔北宋敗局的替罪羊了。這才給了南宋時期朱子學成為官學的機會。這時的朱子學是比較激進的,如其主張“修政事,攘夷狄”、“復中原,滅仇虜”的“尊王攘夷”思想,正合有中興之志的宋理宗趙昀之意,遂能在朱熹死后為其平反,并奉朱子學為官學正統。宋亡后,元繼之,抬為科舉程序。明太祖即位之初即奉朱子學為官學,自此也確定了理學在明朝的主流學說地位。
明中后期君主昏庸、宦官專權,內憂外患、生靈涂炭,國家面臨一個重大的轉折期。這時候其實給了陽明心學崛起的一個機會。且王陽明也事功頗盛,掃平思田諸瑤之叛,平定寧王之亂,其心學思想也廣播全國。可惜在年盛之時,碰到了劉瑾這樣的權宦,以及扶不起的“阿斗”之君。閹宦當權,外侮不御,內斗不止,一眾太監皆以私利為重,皇帝老兒也沒有重振大明威名的志氣,哪里會接納一種新思想的誕生。即使孔圣人降世,恐怕也無濟于事。陽明也生性耿直,屢次直言諫君,以圖救世。如此觸怒權奸,受佞幸之臣忌恨,屢遭打壓,卻也無力與當權派抗衡,只有急流勇退,回歸鄉土以圖再舉。等到陽明事功抬身,門生故吏遍天下之時,又在盛年逝去,實在是機遇太差。
假設王陽明如朱熹一般,年壽七十有余,老天再給陽明二十年,也許能有轉機。
盡管陽明生前遭忌,仕途不順,但身故之后經一眾弟子抬舉,得以平反昭雪,追封文成公。這一歷程幾乎與朱熹一模一樣,但兩人學說的際遇卻迥然不同。陽明身后正名,陽明學說有門下弟子不遺余力地傳播,以至聲名鵲起,陽明思想遍傳海內外,成為一時顯學。離官學正名也只一步之遙。
可惜,成也弟子,敗也弟子。陽明盛年而逝,很多思想主張還沒來得及完善。日常著而不述,唯一思想集成《傳習錄》也是由親傳弟子錄而記之,矛盾之處頗多,以至死無對證,兩派弟子只能根據自己的理解,各據其一發揮,分為“主實有和實際工夫的務實派與主虛無和空寂本體的禪學派”。此后禪學派得勢,讓頗有事功學要旨的陽明學說不斷向玄虛之學靠攏,以至陽明末流“空談心性”,成為袖手清談之流。
歷史也對王陽明實在不公。明中后期,大明王朝再無一個中興之君,朝綱混亂,黨爭日劇。陽明身故不過百余年,茍延殘喘的明朝終告土崩瓦解。而在國家危難之際,一眾陽明后學已是朝中顯赫,無奈“專心于內,不綜當代之務”(顧炎武)的王學末流,不復有陽明先生的事功之才,亡國之時只會“以死求名節”,對于救世之道卻束手無策。
明亡,陽明心學成功背鍋。既然背著“亡國之學”的惡名,到了清人入關,清朝也不會對陽明學高看一眼。清圣祖康熙欽定朱子學為儒學正宗,陽明學最后一個成為官學的機會也失去了。
陽明心學,成為明朝亡國的祭品,進而衍生出明清實學,以糾陽明后學之弊。清初實學家幾乎都出自心學一派,上承宋明理學,下開啟蒙之風,可惜朱子學在朝,兼之西學侵入,陽明心學的歷史使命也終告結束,不再有上升為官學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