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芬坐在椅子里,一個大大的能把她圈在里面的木椅,她瘦削的身軀在椅子里好像很不協調,就像一個很大的木盆,只裝了一根黃瓜,并且是一條已經卸去了頂花、不再翠綠鮮嫩的已然萎縮的老黃瓜。
她在看電視,眼睛睜得很大,大大的眼睛里霧蒙蒙的。電視機上面是阿芬和丈夫的黑白結婚照,那個年代,只有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阿芬眸子清澈如水,定定地看著圈在椅子里的阿芬霧蒙蒙的眼睛。
外面很嘈雜,一個尖利的聲音時不時地響起,并且伴隨著大黃那蒼老的、有些頹廢的叫聲。
阿芬知道,是芹回來了。
芹是從上海的女兒家回來的。
阿芬不喜歡芹,她的聲音就像一把鐵鍬刮動另一把鐵鍬的聲音,尖利、刺耳。
在芹去上海的這幾個月,阿芬覺得世界美妙極了,鐵鍬刮動的聲音突然就消失了,于是她感覺花開的聲音很美妙,水珠滴落的聲音很美妙,風刮過樹梢的聲音很美妙。總之,世界靜下來后,只有時光時不時地碰觸一下她的心脈跳動,一切都是美好的。
不是嗎?阿芬搭在扶手上的指尖輕輕地跳動了一下,和著她的心跳。
其實她應該出去,但是阿芬就想圈在椅子里,不想主動去見芹。她覺得這是自己的態度,因為她要讓芹知道,她并不在乎芹的來去。
阿芬和芹同一年嫁進這個村子,并且比賽似的都生了兩兒兩女。但是阿芬家的小四卻比芹家的小四晚了整整三年,阿芬的丈夫是位軍人,那幾年,和某國的邊境緊張,阿芬的丈夫一紙調令去了前方,等他回來的時候,芹家的小四已經滿地亂跑了。
芹比阿芬先當上的婆婆,自然比阿芬早抱上了孫子。芹抱著孫子和阿芬閑嘮的時候,看著阿芬閃爍的眼睛,芹感覺花開的聲音很美妙,水珠滴落的聲音很美妙,風刮過樹梢的聲音很美妙,她那尖利的聲音似乎穿透了小村的喧囂而變得更加熱烈起來。
大黃進來的時候,照片上的阿芬清亮亮的眸子讓大黃的頹廢似乎有了些生機,屋子里便有些光線從窗戶外斜射進來,把圈在椅子里的阿芬鍍上了一層亮亮的光暈。
阿芬摸了摸大黃的腦袋,聲音有些喑啞,“她不是去大城市了嗎?不是去見世面去了嗎?還回這小地方?哧!”
大黃嘆了口氣,用腦袋蹭了蹭阿芬的褲腿,便趴在了木椅旁昏昏欲睡。
芹進屋的時候,把陽光也擋在了屋外,大黃似乎生氣有人打擾它的清夢,齜著牙沖芹不友好地叫了起來。
“你這個笨狗!”芹抬起了腳作勢要踢大黃,尖利的聲音沖著阿芬響起來,“這幾點就開始睡?真是閑得你喲!”
她們兩個都是過早地失去了男人的庇佑,雖然彼此不喜歡,但是互相來往也不妨礙什么,最起碼村子不會顯得那么清寂,抑或是她們也都想從對方眼睛里看到閃爍和不甘吧。
阿芬睜開眼睛,淡淡地笑,笑容隱藏在光暈里。芹自顧自地找了個小木凳,坐在阿芬隔著大黃的地方,那種鐵鍬刮動的聲音便排山倒海地充斥了這個不大的小屋。
“上海真的大,環帶著我坐了一天的車,繞來繞去,你猜怎么著?還沒有走出上海的一個區!樓那個高喲,我愣是看不到頂!晚上那燈全亮著,五顏六色的,你說,得費多少電!上海的黃海可真大,那大輪船……”
“上海沒有海,那是江!”阿芬打斷了芹,“是黃浦江!”
芹仿佛沒有聽到阿芬的話,繼續講著環帶她所去的地方。環是她的大女兒,去上海打工,聽說,在一個巷子里賣水果。
芹出去的時候,大黃送的她,尾巴搖得歡樂而諂媚,那是因為芹扔給它一塊糕點而輕易地收買了它。
阿芬手里撫摸著芹給她帶來的上海特產,那上面還存留著芹的體溫,濕熱而厚重。
“來,大黃!”阿芬撕開精美的包裝,一股香甜的氣息把她和大黃完全籠罩,她用指尖捻了一點,放在嘴里,愜意地吧嗒了幾下癟癟的嘴,然后拈起一塊扔給大黃。大黃跳躍著用嘴接住,屋里的光線被大黃的跳躍攪動得凌亂起來,阿芬便哧哧地笑,和著被攪動的灰塵。
村子復又熱鬧起來,因為那個尖利的聲音。
芹死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因為她的幾個兒女都不在身邊。是大黃先發現的,大黃混濁的眼睛里泛著悲傷,嗚嗚咽咽地在阿芬的褲腳邊蹭來蹭去,阿芬也很奇怪芹那個尖利的聲音沒有在小村里響起,因為只要有芹,這個村子似乎就變得很熱鬧。阿芬被大黃帶到芹家門口的時候,那種悲涼的感覺鋪天蓋地地向她壓過來,她忍不住大聲地呼喊起來。
“和你斗了一輩子,你贏了!”阿芬坐在大大的木椅里面,像一根失去了水分的老黃瓜,“最起碼還有我送你,我要是走了呢?”阿芬撫摸大黃的手忽然停了下來,陽光也緩慢地停頓下來。
墻上的阿芬眸子清澈地看著蜷在椅子里的阿芬霧蒙蒙的眼睛,因為她知道,阿芬的眼睛已經看不清任何東西,就如芹的耳朵。
芹的耳朵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很多年。
作者簡介:
閻秀麗,女,1972年生,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曾在《天池小小說》《小小說月刊》《遼寧日報》等省級報刊上發表作品若干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