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妍
摘要:本文圍繞阿來“山珍三部”,分析“非在地”(中心城市)和“在地”(故鄉)之間的多重對應關系。阿來的這三部中篇小說,直面當代社會現實,書寫農牧民如何從“在地”的故鄉走向城市,并密切地關注他們精神困惑及價值選擇。“山珍三部”展示了阿來書寫的關注點從家族/民族史轉向普通的生命個體,從人與人的關系轉向人與自然的關系。無疑,這是他寫作的又一次升華。
關鍵詞:阿來;“山珍三部”;在地;非在地;消費時代;人與自然
阿來的創作從詩歌開始,因長篇小說成名,卻一直對中短篇小說情有獨鐘。也許是他的長篇小說太過耀眼,以至于我們常常忽略中短篇小說在其創作歷程中的意義。如果說,阿來的長篇小說著力描摹歷史、人性、命運這樣宏闊的命題,那么,他的中短篇小說則訴說著卑微個體的掙扎和精神向往。在這個意義上講,阿來的中短篇小說并不是長篇小說的補充,而是生命意義上的轉承抑或提升。值得一提的是,1994年,他借書寫《塵埃落定》的余興,把生活的感性殘片重新拼接,寫下了《月光下的銀匠》和《行刑人爾依》兩部中篇,這兩篇富有傳奇色彩的小傳作為宏大歷史的寓意積存,為探尋民族歷史提供了多重的切入視角;2001年,寫作停頓了兩年的阿來,在異國回溯那段噩夢般的少年經歷,寫下了中篇《遙遠的溫泉》,并展開了關于野蠻與文明、城市與鄉村的深邃反思;2003年,阿來改寫了《格拉長大》作為“再次準備上路”之前的小小試筆,隨后,把它和另外5個中篇、12個短篇進行組合,構成了被譽為“花瓣”式結構的《空山》。正如腳印所言:“阿來的中短篇小說,打磨得很精致,風格穩定,談這類小說是很要有心智的。”①確實,阿來的中短篇小說更集中地表現他的才情,阿來總能為它們找到最恰當的書寫形式,他的中短篇小說簡短卻不簡單,很多時候它們是阿來生命的反芻,卻因經過時間沉淀而分外耐看。
然而,阿來并沒有停止生命探尋的腳步,在書寫了“城市花草筆記”《成都物候記》和“非虛構”作品《瞻對》后,2015年,阿來重新出發,從“青藏高原上出產的,被今天的消費社會強烈需求的物產入手”②寫下了《三只蟲草》《蘑菇圈》《河上柏影》(《三只蟲草》下文簡稱《三》,《蘑菇圈》下文簡稱《蘑》,《河上柏影》下文簡稱《河》)這三個故事,合稱為“山珍三部”。“山珍三部”依然圍繞著邊地村落展開,它們是21世紀“機村”(《空山》)生活的延續,同時也顯示了阿來在人與自然關系探索上的掘進。我發現,社會身份的轉換以及文化視域的進一步開闊,都使得阿來更加自覺而審慎地對待民族文化以及故鄉藏地。他以自然之眼觀物、以智性辯物、以感情悟物,直面衰頹的鄉村現實,既不回避丑惡,也不渲染溫情,而是把現實與夢想、憎惡與悲憫擰在一起,發掘自然生命的韌性與溫度。
一直以來,阿來都是邊地文明的守護者,他以謙卑的姿態聆聽自然的聲音,努力在作品中述說青藏高原的原真樣態,即便如此,“我們今天的邊疆文學或者少數民族文學,特別是我們本地人自己對邊疆地帶的書寫,很少按照它本來的樣子。……我們在按照別人所想象的西藏或新疆來書寫這些地方。結果是,書寫越多,我們離本身的生活越遠。我們的寫作本來是在地的,但是成了對非在地的書寫的模仿,成了‘中心城市的文學在天邊的回響。”③可以肯定,“在地”是阿來在文學意義上擴大的故鄉,它不僅是血緣范疇上的故鄉而且是文化范疇上的故鄉。更進一步地說,“在地”與“非在地”不僅僅是地域空間上邊地鄉村與中心城市之間的差異,它們還涉及落后與先進、現代與民族等多重問題。可是,“在地”與“非在地”之間并非是簡單的二元對立。我們發現,阿來很少直接描摹“非在地”的城市,但它卻作為遼遠的存在,影響、規約著“在地”,進而改變著“在地”的思想觀念以及人際關系。事實上,“在地”是阿來作品中文化碰撞交融的話語場,生命的焦慮、渴望與悵惘由此展開。阿來密切地關注時代變遷中,個體生命的精神困惑及價值選擇,并從廣闊的自然中汲取力量,積極構建新時代邊地生活的人文景觀。
一? 故鄉:“在地”與“非在地”
人的一生可以去很多的地方,可以回的地方卻只有故鄉。“故鄉”之于阿來是一個糾纏不盡的話題,“與眾不同的存在經驗、民族身份、文化積淀和精神底蘊,尤其是阿來所占據的嘉絨地區的地理特征,他的藏族、回族混合的血緣”④以及由此誘發的人生經歷與創痛,都對阿來的創作產生了氣質性的影響。回首阿來的童年經歷,工作組、地質隊、老師(《百科全書》)等帶來了“非在地”的文化輻射,促進了他的精神成長。然而,美好憧憬與嚴酷現實的相互撕扯,構成動態的張力,在催生了少年對遠方渴望的同時也拉伸了他的痛苦。可以說,這段經歷在阿來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印痕,并屢屢出現在《舊年的血跡》(1986年)、《環山的雪光》(1987年)、《芙美,通向城市的道路》(1989年)等“成長主題”的作品之中。阿來毫不掩飾地用了“永遠脫離”“永遠離開”“逃離”“再也不要”這樣的詞語表達他逃離的企盼,在少年特有的焦灼與激烈中,離鄉的意識不斷被強化。雖然,他也對逃離有著詩意的想象:“天空激蕩著巨大的回響/這個世界,如此闊大而自由/家在邊緣,夢在中央”(詩歌《永遠流浪》),但我們卻不難從以夢為韁、自由流浪的憧憬之中,發掘出擺脫農籍、脫離窮苦的現實訴求。
從某種意義上講,桑吉是阿來“成長主題”小說的延續,我們也不難發現阿來對他的偏愛。“海拔3300米。寄宿小學的鐘聲響了。桑吉從淺丘的頂部回望鐘聲響起的地方”,故事一開頭阿來就用極簡的筆墨把整個故事夯得結結實實,我們跟隨著少年桑吉在凍土蘇醒的味道、青草的味道中奔跑,這好像有點精神的返鄉意思。然而,阿來卻無意譜寫浪漫的田園暢想曲,詩意的騰挪也并非意味著從現實困境中剝離。當權利、欲望等隱形的力量浸蝕了一度圣潔的雪域高原,人的貪欲也在這短暫的蟲草季中蘇醒。雖然挖蟲草換錢可以暫時緩解家庭的困境,但卻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鄉村的衰敗。阿來從少年的視角,沿著桑吉敏感的神經來體會復雜斑駁的人生世相。他將人物置于動態的歷史現實之中,探尋其所面臨的生存困境及人生選擇:面對禁牧的草原,表哥想跟過去一樣放牧而不可得。我禁不住聯想起《河》中“自己不動,風過時動”的讖語。無論想與不想,青藏高原傳統的生產、生活方式都受到了沖擊,雖然學成歸來的王澤周在對岷江柏的考證中建立了生命與自然的廣闊聯系,進而得到救贖;但失去了精神支撐,不學無術的表哥卻注定在消費時代走投無路。相較而言,桑吉困惑解決則輕松得多,小說的結尾他以“這所學校辦學以來的最好成績”考上省城的重點中學,成功地走向遠方。在暫時和解的表象之下,這個現在的中學生、未來的大學生,以后會是怎樣,將又是一個問題。
事實上,我們很少將桑吉們的未來和阿來作品中屢次出現的官員形象聯系起來。無論是一心只想升官、迷失在權利欲望之中的調研員、書記(《三》);為保全自己,欺負了無辜的姑娘、推卸責任的劉主任(《蘑》);還是玩弄權術、喪失人格的貢布丹增、多吉(《河》)……這些形象都是作為主人公的陪襯或是反面對照而出現。當然,阿來也描寫了像膽巴(《蘑》)、達瑟的叔叔(《空山》)這樣當上大官遠離故鄉的正直卻又空洞的官員。在或調侃或坦誠的筆調中,我們似乎愿意遮蔽一個事實,那就是成為這些官員中的一員,是桑吉們故鄉出走的結局之一,并且也許是世俗意義上最好結局。當然,這不是阿來認可的理想結局。
我們注意到,阿來對于遠方“非在地”的渴望更多是在精神層面上,他一直在尋找“靈魂皈依的地方”。如果在遠方找不到方向,那么,王澤周(《河》)從“離家越來越遠”的大學回到故鄉。饒有意味的是,《河》的書寫自由而率性,小說的前五章都是序,只有最后一章是正文,甚至“序篇一”直接由數種植物志的摘抄構成。事實上,體式的特別并沒有掩蓋意蘊的深邃,反而增加了文本呈現的多種可能。《河》不僅是對“此在”故鄉認知的現實深化,更是對故鄉歷史的解構。在閱讀中我們不難發現,“柏樹下的日常生活”“木匠故事”以及“花崗石丘和柏樹的故事”共同構成了小說敘述的三條線索,其中王澤周對花崗石丘和柏樹的歷史探求無疑是書寫的核心。在這個故事中,佛教游方僧人從西藏來到信奉自然神的“在地”山谷,并沒有被接納,僧人死時發出詛咒,使得巨石隕落,而統領村莊的酋長一家連同族人的記憶一起消失。細想起來,岷江柏扎根所在的花崗巖是“非在地”的游方僧人對“在地”詛咒的產物,這個“關于石頭的故事而不是柏樹的故事”,在某種意義上講,柏樹和花崗石丘是王澤周與故鄉關系的隱喻,他(人與樹)扎根于此,而扎根地(故鄉與花崗石丘)卻摻雜著“非在地”的因子,這構成了有關民族歷史反諷的同時,也顯示了歷史的強大包容性。它意味著,在一千年前,“非在地”以有力的詛咒毀滅了不愿接受它的“在地”,幸存的人們“夢境被巨大的力量壓碎了,……他們好像失去了記憶,并不記得他們面前應該聳立著一座城堡,而不該是一塊山丘一樣的巨大花崗石”⑤。在這里,失去夢境等同于遺失了關于“自我”的民族記憶,卻沒能阻擋生命的繁衍。可以說,這里是王澤周“從沒有被書寫過”“沒有歷史”的故鄉的一次錯位的回溯之旅,他沒有找尋到故鄉的過去,但卻從當下的存在之中感受到生活的寬宥與生命的堅韌。
不管我們接受與否,隨著現代化進程不斷加快,城市早已成為了切近的遼遠。大量的農牧民帶著對物質生活的追求,以及精神成長的渴望,從故鄉的土地中剝離出來、走向城市。很多時候,他們并沒有在遠方找到命運的出口,而“在地”的家園也在歷史的陣痛中瓦解、變形,不再是原來的模樣。阿來密切關注從“在地”通往“非在地”道路上,移民們的精神困惑及文化選擇,在骨肉相連的生命面前,他既不掩飾苦楚,也不解釋苦難,而是把生命以及靈魂向著故鄉、向著大地打開。
二? 消費時代:“我們”與“他們”
進入21世紀以來,歷史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前推進。我們注意到,在《三》中,為了短暫的蟲草季,桑吉逃學的錯誤行為得到了父親的默許,并使母親流下感動的淚水。盡管對稀有蟲草瘋狂采掘迎合了都市“貴的就是好的”病態養生觀,但蟲草的真實效用卻有待商榷。不僅是蟲草,連松茸、岷江柏也因為稀有而變成昂貴的商品。在經濟利益的驅使之下,“我們”變成這個利益鏈的底端:桑吉的學費是賣蟲草得來的錢,自然的守護者阿媽斯炯也用蘑菇換錢支持兒子,王澤周的父親則指揮了岷江柏的再制造……不管是接納還是反抗,“我們”都直接或間接地成為了破壞家園的幫兇,《蘑》中,因為尋找松茸的人太多,樹林被踩得板結,再也長不出蘑菇;在“山珍三部”的收束之作《河》中,家鄉的人們圍觀最后幾棵岷江柏被砍伐,然后離開、“永遠也不再回來”。這是消費時代對物質瘋狂掠奪所帶來的惡果,“我們”毀滅了千百年來的棲息地,在日益荒蕪的土地上,袒露的不僅是過剩物質欲望還有散落在地的精神殘片。更進一步講,業已破碎的家園既無法收納沉重的肉身,也無處安放下墜的靈魂,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無物之陣”。
可以說,阿來從來都不是一個抱有狹隘民族觀的作家,雖然“我們”與“他們”之間存在著民族與現代、古老與文明等多重問題,然而,這些關系并非一成不變。過去的“我們”依托于民族歷史和文化傳統,對世界萬物有著樸素理解;現在的“我們”受到了外界“他們”的影響,生存方式、思維方式都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在這個意義上講,如今的“我們”已經不再是原初的“我們”,甚至成為了“他們”。在過去,“我們”的機村能包容帶孩子的單身女人斯炯;現在的“他們”卻容不得“胎兒”蘑菇長大,而要迫不及待地挖走它。在阿媽斯炯看來,當前的“同村人”已經不再是血脈相連的鄉親,而成了村里的“其他人”。這是消費時代金錢所誘發的墮落,作者連用了六個“他們”,刻畫了人心向著貪婪滑行的弧線。
在王澤周身上,我們不難發現“我們”與“他們”的某種特殊的排異與融合。因為漢藏混血的民族身份,他更加重視藏民族的文化與傳統,但在血統純正的藏族同胞眼里,他依然是“異鄉”漢族人的后代;而在父親故鄉的人眼里,他也并非是那個漢族奶奶的孫子,而是“蠻地”的“蠻婦”所生兒子。這種排異性在他的父親王木匠身上表現得更為典型,他是外鄉逃荒來的漢族木匠,“不知名的村子”和一個并不潔凈的女人收留了他,卻沒有接納他。“雖然他就像這個村子里的人一樣生活,一樣勞作,吃一樣的飯食,說一樣的話語,但他依然是一個無根底的外來人。”⑥這里,父親王木匠是更具符號指代意義,他的名字只存在遙遠的鄉書“明軒賢侄”的稱呼中,不止村里人認為他是“無根底的外來人”,就連他的兒子也覺得他是“異鄉人父親”。這么多年來,他在生活的“在地”娶妻生子,卻非常的隔膜;而占據他心靈中心、給他慰藉的卻是遠方“非在地”的故鄉。更為可悲的是,“在地”固然疏離,而沒有了母親的故鄉,他卻再也回不去了,王木匠成為了一個無根漂浮的雙重異鄉人。當然,這也包含著一些現實層面的阻隔:他并非衣錦還鄉,而是從更邊遠的鄉村回到鄉村。
消費時代改變了很多東西:人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以及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消費世紀既然是資本符號下整個加速了的生產力過程的歷史結果,那么它也是徹底異化的世紀。商品的邏輯得到了普及,如今不僅支配著勞動進程和物質產品,而且支配著整個文化、性欲、人際關系。”⑦當文化、血緣、人際關系不再構成為“在地”成員判斷的核心,一個荒誕而又合理的結局是:這個生活習慣跟“我們”一樣,卻一直被隔絕在之外的漢族木匠,成為了“我們”藏族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繼承人,他當顧問、掙很多錢、完全被接納。寫到這里,我禁不住聯想起了《蘑》里的吳掌柜,他從餓死人的故鄉逃出來,路上一家人都死了,而“機村”卻也不讓他好好活下去,最后,他跳河自殺,“那個沒有魂魄的尸體從下游幾百米處冒上水面……往他家鄉的方向去了”⑧,他以死亡為舟順水漂流,至少,他回的是家鄉的方向。而王木匠卻再也回不去了,更準確地說消費大潮沖淡了人的鄉土意識,故鄉雖然清晰可觸,他卻已經失去了回歸的欲望。
這是消費時代的隱喻,“我們”在“我們”的村子里變成了“他們”,而“他們”也在融入、甚至堅守著“我們”。更進一步地說,當“我們”的本心在物欲中迷失,“我們”和“他們”的區別已經變得含混而難以界定,似乎也失去了界定的必要。在這個問題上,阿來的敘述姿態是坦誠的,他直面切近的生活現實,立足于“我們”與“他們”之中,并始終保持清醒的理性,既不美化也不背離,只是忠于生命本來的樣態,在極其自然的狀態之中體察人性的豐富和生命的可能,行文中也夾雜著困惑與猶疑。
三? 生命的縱深:“人”與“自然”的? 同存共生
三十年前,而立之年的阿來寫下了《三十周歲時漫游若爾蓋大草原》這首被他自己稱為“文學宣言”的長詩,他在詩中寫道:“而我父親的兒子已經死亡/我的臉上充滿了莊嚴的孤獨——我乃群山與自己的歌者。”在這里,阿來初步確立了自己的書寫立場,他以孤獨行者的姿態拋卻了人類群族中“父親的兒子”的身份,把自己定位為“群山與自己的歌者”,并在雄奇自然與內在精神世界之間構建了一種對話關系。之后,阿來并沒有急著出發,而是深入研究地方史,著力講述著復數意義上“我們的”故事。對于阿來而言,遼闊的自然是他“精神一片荒蕪”的青少年時代的伙伴和老師,也是他精神與肉體的原鄉,但阿來卻拒絕任何關于故鄉大地的詩意偽飾,他帶著莊嚴的責任感直面這片雄奇的大地,寫下了浪漫激越的《塵埃落定》、博大渾厚的《空山》、華麗恢宏的《格薩爾王》以及厚重沉郁的《瞻對》。在結束了“使寫作者抑郁”的《瞻對》創作之后,阿來“要自我治療”,于是寫了輕松、單純的《三》,用簡單明凈的故事安撫消費大潮中躁動不安的人心。在閱讀中我們不難發現,阿來由探求個體生命與家族/民族歷史的關系,轉向對人與自然關系的關切,這種關切中包含著阿來獨特的宗教意識。后來,這種意識在被譽為生命安魂曲的《云中記》中得以升華,進而轉化為對人與靈魂之間關系地探尋。
談起阿來寫作與自然的關系,不得不提及另一部在其書寫脈絡之中極具力量和分量的作品——《空山》。在村落歷史的急速演進之中,阿來意識到自然不僅是“借景抒懷”的工具,而且是人類命運的共同體,自然的衰敗史也是村落的衰落史。空山是天火之后,被人的欲望之火毀滅的空山;是豐收之年,人們泯滅良知殺死猴子朋友的空山;是挖出了祖先的村莊卻依然靜寂的空山……即使如此,阿來依然從自然中尋求鄉村的縱深和希望,我們也不難發現這種希望中還夾雜著些許虛妄。后來,病中的阿來被花草鼓舞、切實地感受到人與自然同存共生的緊密關系,并寫下《成都物候記》。相較而言,《成都物候記》是從花草物候中傾聽四季,關照個體生命的“小確幸”;而“山珍三部”則是將生命物候上升到人類命運的“大”聲音。
實際上,“山珍三部”是寫給未來的鄉村,“未來需要有一個縱深,而中國的鄉村沒有自己的縱深。這個縱深首先指的是一個有回旋余地的生存空間。中國大多數鄉村沒有這樣的空間。另一個縱深當然是指心靈。”⑨阿來并沒有回避鄉村社會的淪落丑態,人們從自然中貪婪攫取來換取短暫的經濟利益,導致自然資源的透支甚至衰竭。阿來從對人與人關系的關注中轉過身來,走向了廣袤的大地、綿延的群山以及無邊的草原,研習自然進而認識自我,在自然的回旋中擴展生命的縱深。回顧阿來在20世紀90年代寫過的幾篇關于動物的小說:《紅狐》《狩獵》《銀環蛇》《野人》《魚》(短篇)⑩等,故事多是以男性視角為中心,圍繞男性獵人與獵物之間的博弈展開,對原始預兆和禁忌文化進行遞嬗式的描摹,展示了藏民族沉積的“集體無意識”,其中也不乏對神秘氛圍的營造和人性的拷問。說到這里,我不由得想起《群蜂飛舞》這篇特別的佛教題材的小說,我們從中不難窺見阿來的文化方位與寫作追求,他并不渲染宗教的偉大與神秘,而是重視“本心”,強調精神上的純粹。這種對“本心”尊崇的樸素價值觀延續到“山珍三部”之中。
準確地說,阿來是一位具有情懷的作家,在阿來看來,人首先要與自己和解,進而與世界和解。所以,桑吉最后原諒了校長,阿媽斯炯平和地看待與哥哥、兒子之間的“洛卓”(筆者注:藏語,前世沒還清的債),王澤周要帶兒子回一趟父親的老家。他們以平等的姿態面對自然界的生命萬物,聽從本心來生活,用寬恕與悲憫叩擊人性褶皺的隱秘,給予我們溫暖與慰藉。
總的來說,“山珍三部”是阿來創作的又一次轉承,它展示了阿來對自然萬物認識的升華。從此,自然不再是故事敘述的背景,而成為寫作的中心之一,這有些接近美國自然文學的路數。在他看來,自然不僅延展了我們生命的厚度和寬度,而且能夠使生命與更雄偉的存在對接。故而,桑吉是自然之子,他會為把蟲草看成是30元錢還是一個生命而糾結;王澤周是自然的守護者,雖然這種守護是知識層面的“不為悲悼,而為正見”;阿媽斯炯是大地母親,她會在饑饉年代,背水來澆灌蘑菇圈,在生命困厄之中,依然與鳥獸和諧共生,用心凝聽“霧氣凝聚”、生命萌發……就阿來與自然的關系而言,與其說是審視、進入,不如說是融入、回歸,行文中蘊含著母語文化的哺育以及對自然真誠而深沉的愛意,他用質樸而純真的語言為我們建構了一個“自然世界的烏托邦”。
“山珍三部”展示了阿來的書寫進入了自在無礙的境界,他將傾聽世界與心靈的自我審視結合起來,語言極具張力,讀起來很順暢,解讀起來卻不輕松。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價值判斷的缺乏,相反,文本在豐富幽邃的生命細部中所展示的復雜生活世象,遠遠地超出了對與錯,新與舊,甚至是人與物的邊界。阿來的心向著天地萬物展開,用質樸與純凈穿透偽善與丑陋,建構了一個自然而浩大的文學世界。桑吉觀察蟲草生長進而探尋自然的秘密,王澤周從岷江柏的故事中發掘民族歷史,而阿媽斯炯堅定地守護著自然的蘑菇圈,進而守護著人類的生命圈。他們扎根于遼闊的青藏高原,這里不僅是地理上海拔的高原,也是生命的高原、精神的高原。
阿來智性而又沉靜,他是一個有明確的文學觀,并不斷反思、提升自我的作家。很多時候,讀他的小說更像是聆聽生命的吟唱,行走在雄奇曠遠的青藏高原上,連綿吟詠,樸拙寬厚。阿來對自然深懷敬畏,用沉潛的耐心傾聽自然律動,用生命濕潤的部分感知溫暖和力量,對抗生命路途中的磨難和悲苦;在平淡節制的韻律之中展示厚重的情感與生命的縱深,既有著復雜的含混,又漫溢著人性的光輝。
注釋:
①腳印:《十五年阿來》,《鴨綠江》(上半月版)2001年第4期。
②阿來:《文學更重要之點在人生況味》,《三只蟲草·序》,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頁。
③阿來:《邊疆地帶的書寫意義》,《四川日報》2014年6月27日。
④張學昕:《阿來寫作的“語自在”世界》,《阿來研究》2019年第1期。
⑤⑥阿來:《河上柏影》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04-105頁,第64頁。
⑦[法]讓·波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25頁。
⑧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3頁。
⑨阿來:《有關〈空山〉的三個問題》,《揚子江評論》2009年第2期。
⑩阿來寫過兩篇題為《魚》的作品,中篇《魚》發表于《現代作家》1989年第10期,書寫了一個家族的破敗史,訴說了特定時代中隱秘的愛情和命運。短篇《魚》發表于《花城》2000年第6期,后收入散文集《就這樣日益豐盈》,通過狩獵中釣魚所帶來的心理不適,書寫了沉積在藏民族心理深處的集體無意識。
(作者單位:內蒙古民族大學文學院。本文系內蒙古自治區社科規劃項目社科研究基地專項課題“當代草原文學作家的身份建構研究”成果,項目編號:2017ZJD007;內蒙古民族大學科學研究基金資助項目“大眾傳媒視域下的草原文學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NMDGP17112)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