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在當代,無論處于何種環境下,對藝術我們總有著說不完的話,也自然有著數不清的理論命題。藝術的身份是什么,屬性是什么,誰定義了藝術,等等。相較于急速發展的社會文化,以及頻繁更新迭代的科學技術,藝術的存在狀態著實令人堪憂。在大多數時間里,藝術變得游移不定、難以捉摸,它已經不再像以往那樣,帶給人愉悅感,并且以其敏銳的感知力與洞察力引領人們去感知、思考、探索了。藝術已然成為了一個問題。此番組織“藝術理論前沿問題研究”,目的就在于嘗試性地解決藝術在當下遇到的種種問題。
本專題的四篇文章均涉及對藝術本體、藝術身份、藝術屬性的重新厘定。趙奎英的《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觀與藝術審美理論的革命》,結合當代藝術審美理論,對維特根斯坦后期思想中重要的“語言游戲”觀進行辨析,厘清了“藝術不可界定論”的來源與“審美習俗論”的邏輯。周計武的《阿瑟·丹托的藝術界理論與博物館美學的終結》,主要討論了 “后藝術”時代的藝術界理論與博物館美學。藝術界理論是當下重要的理論坐標,博物館則是建構藝術界體制的權力機構,承擔著命名、指稱與闡釋藝術的職責。本文側重于解構藝術界背后隱藏的權力機制與共同體,以當下審美需求為指引,開啟“無墻的博物館”的藝術時代。殷曼楟的《論列文森藝術品身份確定性及開放性的歷史主義策略》,對藝術哲學家列文森的藝術觀進行了全面分析。列文森對音樂本體論和藝術品身份的討論極具挑戰性和前瞻性,此文對其藝術觀的系統闡釋頗有啟發性,值得細讀。劉毅的《從造型到視覺:跨媒介藝術理論的基本問題》,試圖借傳播學中的“媒介間性”概念來反思現代藝術理論體系。本文從藝術理論與藝術史的發展進程中,提取出一條跨媒介藝術理論的學術線索,嘗試解決當下藝術學理論領域的若干焦點問題。
總體上,四篇文章在選題上具有前沿性和挑戰性。它們直面當代藝術的不確定性和當代藝術理論的當代性,系統反思了現代藝術理論話語中的美學困境,在具體理論問題的闡釋與辨析中,嘗試提出了一些頗有啟發性的見解。當然,如何通過理論的“落地”,建構有中國特色的藝術理論話語體系,依然任重而道遠。
—— 周? 憲
摘要: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觀認為,語言是一種由“字詞”和“動作”構成的“語言游戲”,各種語言游戲沒有統一的本質,只具有一種“家族相似”關系。活動、規則和差異共存于語言游戲概念之中。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觀對當代藝術審美理論產生了革命性后果。從這一觀念出發,美和藝術作為一種詞語,其意義就在具體使用中,是無法對它下一個本質性的定義的,從而導向一種藝術和審美行動論。藝術和審美是一種遵循“規則”和“習俗”的活動,最終由生活形式決定,從而又走向反對心理主義的公共性、公開性美學。這種美學不是對看不見的心理的解釋,而是對看得見的審美行為的描述,從而走向“審美描述論”。而當代西方的藝術體制論、習俗論等也都是與這一觀念相關的。
關鍵詞:維特根斯坦;語言游戲觀;藝術審美理論;美學革命
維特根斯坦是分析哲學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他的前期和后期思想都對分析哲學具有關鍵性作用。后期維特根斯坦對早期的“語言圖畫論”“意義指稱論”進行了無情的批判,提出了“語言游戲說”“家族相似說”以及“意義即用法”等觀點。而在所有這些觀點中,“語言游戲”觀占據核心地位,他的“意義即用法”“家族相似”說、遵循“規則論”以及對“私人語言”的批判等,都是以這一觀念為基礎的。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觀不僅標志著與傳統語言觀念的決裂,而且標志著分析哲學從邏輯語言分析到日常語言分析方法的重大轉換,并且對當代藝術和美學研究產生了革命性后果。所以我們這里對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觀及其建立在這一基礎上的藝術和審美理論做一探討。
一? 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觀
我們知道,維特根斯坦的思想有前期后期之分。他的早期著作《邏輯哲學論》致力于語言或思想與實在之間的關系,堅持一種“語言圖畫論”。他在為《邏輯哲學論》一書的準備筆記中寫道:“我的全部任務就在于解釋命題的性質。亦即,給出所有事實的性質,給出命題是什么東西的圖畫。在于給出全部存在的性質。”①這種“語言圖畫論”是西方語言哲學的強調語詞與事物、名稱與對象、語言與實在存在一一對應關系的“詞物對應論”的變體。②根據這種詞物對應論,語言中的單詞為事物命名,句子是這種名稱的結合。“每個字詞都有一個意義,這個意義同這個字詞(word)是相聯系的,它是字詞所代表的客體(object)。”③早期維特根斯坦也堅持意義指稱論,認為“名稱表示客體。客體就是它的意義”④。但在其后期著作《哲學研究》中,一上來就對這種在西方哲學中有深厚淵源的“詞物對應論”進行了“反攻倒算”,代之以一種全新的“語言游戲”觀。
縱觀維特根斯坦的相關論述,他的“語言游戲”觀包含著以下幾個關鍵點:第一,語言游戲是一種生活實踐活動,它是語言在實際生活中的具體使用,在這種活動中始終包括著“字詞”與“動作”兩種內容。維特根斯坦曾經說:“我也將把由語言和動作交織成的語言組成的整體稱為‘語言游戲”,又說:“‘語言游戲一詞是為了強調一個事實,即講語言是一種活動的組成部分,或者一種生活形式的組成部分。”⑤第二,游戲暗示出它與“規則”之間的聯系,因為游戲總是遵循一定規則的活動,語言與游戲的類比,用來說明使用語言是遵循一定規則的社會性活動,它是一種“習俗”和“慣例”。 維特根斯坦在《哲學語法》中寫道:“當我們研究語言時,我們把它想象為有固定規則的一種游戲。我們把它和這種游戲相比較,根據這種游戲來衡量它。”⑥第三,“語言游戲”作為維特根斯坦在語言與游戲之間所作的“類比”,還具有明顯反本質主義的、重視差異的含義。因為在維特根坦看來,各種游戲形成具有相似之處和聯系的“家族”,卻沒有貫穿始終的共同點和一致性,差異是主要的。而語言的各種用法之間正也形成這樣一種“家族相似性”。他說:“我無意找出所有我們稱之語言的某種共同點,我要說的是:這些現象沒有一個共同點能使我們用一個同樣的詞來概括一切的,——不過它們以許多不同的方式相互聯系著。”又說:“我想不出比‘家族相似(family resemblances)更好的說法來表達這些相似性的特征;因為家庭成員之間各種各樣的相似性:如身材、相貌、眼睛的顏色、步態、稟性,等等,等等,也以同樣的方式重疊和交叉。——我要說:‘各種游戲形成了家族。”⑦而他要做的是對語言的用法進行“全貌再現”,而不是追問語言的共同本質和結構。他的“語言游戲”正是反對邏輯語言觀的本質主義、強調差異性的。活動、規則、差異相互關聯地內在于他的“語言游戲”概念之中。維特根斯坦也正是以這樣一種“語言游戲”觀,驅逐意義指稱論上的“迷霧”,批判形而上學的“語言圖畫論”,揭破詞物對應論的“幻覺”的。
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觀,從這種動態使用的角度出發,否定了傳統的名實對應的靜態的語言圖畫論,認為字詞的意義既不是它所指稱的外在客體(并不是所有字詞都有指稱對象的),也不是與它相關的內在心理過程(人并不是在有了“痛的”經驗之后才理解“痛”這個字的意義的),而是字詞在實際生活中的語言的用法。人是通過“訓練”學會使用字詞的,是在具體使用中理解字詞意義的。在具體語言運用中我們并不關心“語言是什么”“字詞是什么”“詞與物之間的關系是什么”,就像下象棋時,沒人問“棋子是什么”一樣,人們關心的是棋子的“走法”,那些有關本質的問題是在“語言放假”即語言不正常工作的時候才產生的。從動態使用入手,維特根斯坦提出了把字詞、把句子“當作工具來看,把它的意思當作它的使用來看”⑧,也即“意義即用法”的著名觀點,打破了從名實對應角度理解意義的傳統語言觀。從而也把詞與物的聯系轉移到語言的動態使用中,形成了一種“詞物用法論”。維特根斯坦常常把語言比做“工具箱”,“里面裝有榔頭、鑿子、火柴、釘子、起子、膠”等各種各樣的工具,字詞的功能就類似這些工具的功能。⑨語言工具是多樣性的,工具的功能也是多樣性,它們的用法也是多樣性的。在語言的具體使用中,詞與物的聯系問題并不是關鍵的,只有知道了一個詞的用法,才能有效地提出它是什么的問題。對于詞與物之間的聯系,不能對它作抽象的形而上學的研究,只能把它放在語言游戲中來考察。看看你是怎樣理解一個字詞的意義,就知道它們是怎樣聯系起來的了。
長期以來,“實在論”認為語言與實在的聯系存在于對象的本質要素之中,“唯名論”則認為,是語言本身中的奇特力量把詞與物奇妙地合并在一起,而“唯我論”的心理主義則通過內在心理過程填平語言與實在的鴻溝。維特根斯坦在早期也曾抽象地思考這一哲學問題,把語言看成實在的圖畫,認為二者之間是依靠主體的心理作用形成的一種“投射”關系。⑩但在1930年代初的《哲學語法》中,維特根斯坦就否定了這種說法,認為 “關于語言的理論建立了詞與物之間的關系”11。在《棕皮書》中,他更加深入地說明了這種聯系。認為名稱與對象之間的聯系是以這個名稱在語言中的所有用法為基礎的,它是靠一種語言用法的訓練、一種指示性的姿勢建立起來的。比如我們叫一個小孩的名字,并指向或看向這個小孩,人們就通過我說出名稱和指向或看向的動作學會這個名字的用法,在這個名字與這個小孩之間建立起了聯系。
維特根斯坦也把這種聯系稱作“語法聯系”,認為它們屬于“語法”。這里的“語法”并不是語言學中通常所說的語法,而是指字詞和句子的日常用法,這種用法是由我們的生活形式所決定的,它可以與游戲的“規則”相類比。用維維特根斯坦的話說:“語法描述了詞在語言中的用法。因此,語法和語言的關系就像對一個游戲的描述,就像一個游戲的規則和游戲有同樣的規則一樣。”12按照這種類比,語言與實在之間的聯系,只不過是在語言游戲中建立起來的使用規則而已,離開了語言游戲,也就談不上它們之間的聯系。只有借助于使用,聲音或字跡才被聯合為句子,成為語言。“一個詞只有在句子聯系中才有意義,這就像人們說,一個棍棒只有在使用時才是杠桿。”13這也就是說,我們讓“桌子”一詞指稱實體的“桌子”,讓蘋果一詞指稱實體的“蘋果”,這都是在語言使用中確立起來的“規則”,它們是“語法”或“詞語用法”的一部分,是“語法規則”也即“用法規則 ”決定了我們就是如此使用這些語詞的。
維特根斯坦不僅在語言游戲中分析了詞與物之間的聯系,還進一步指出了產生名實對應論的“幻覺”的根基。認為這里“隱藏著一個至關重要的迷信”,這一奇特的觀念產生于想把語言的“邏輯崇高化”的傾向,產生于把命名概念當作一個“神秘過程”。14在哲學看來,“似乎有關邏輯的東西有一種特殊的深度——一種普遍的意義。似乎邏輯置于一切科學的基礎。——因為邏輯探討探索的是一切事物的本質。”“它的產生不是因為對自然事實有興趣,也不是由于需要掌握因果關系;而是出自想理解一切經驗事物的基礎或本質的熱望。”15這種本質主義的熱望把人送上“追求幻想”的道路,使人追求“完美的秩序”,追求純粹的、確定的、明晰的先于一切經驗又貫穿一切經驗的東西。“名稱”和“元素”,語言、思想是世界的對應物和圖畫的觀念,都是這種本質主義的理想的體現。而他把語言與實在的聯系看作是“語法聯系”,正意在揭破邏輯崇高化、命名神秘化、規則自然化的幻覺,也意在打破本質主義。
總之,在維特根斯坦看來,語言是一種由“字詞”和“動作”構成的語言游戲,沒有統一的本質,只具有一種“家族相似”的關系。語言的本質是在語言不工作時提出來的問題,語言正常工作時人們關心的是語言如何使用。一個詞的意義就在具體的使用中。詞與物之間的聯系也是在語詞的使用中建立起來的“用法聯系”。如果要問一個詞為何這樣而不是那樣使用,就只能說我們的生活就是如此,語言的使用就是一種規則和習俗。正因為詞與物之間不存在必然聯系,一個詞不代表一個物或對象的本質,它也不與內在的心理活動相對應,“痛”的詞只是作為“痛”的表達而存在,類似在痛時做出的表情或動作。由此他不僅反對本質主義,而且也反對心理主義和唯我論,讓語言走向動態使用中的公開化、公共性。
二? “語言游戲”觀與“審美行動”論
維特根斯坦把對語言的這些看法運用于對美、美學和藝術的分析中。就像他把哲學問題歸結為語言問題一樣,他也把美學問題歸結為語言問題。把“美”和“藝術”當作被使用的詞匯進行分析,認為它們其實像語言一樣,也是一種“語言游戲”,沒有統一的本質,只具有一種“家族相似”的關系,“美”和“藝術”作為一種詞語,其意義就在具體的使用中,是沒法對它下一個本質性的定義的。正是從這一理論出發,莫里斯·魏茲提出“藝術無定義”的看法。魏茲說:我們不要問哲學“X”的本質是什么,甚至不要問“X”的含義是什么,因為這些問題及變化會導致把藝術作為某類可以解釋的物品來進行糟糕的定義。相反,應該問“X”是如何使用的,在句子中“X”有何作用,他認為這就是最原始的問題,是一切哲學問題及其答案的起點(如果不是終點的話)。因此,在美學中,我們的首要問題是解釋藝術概念的實際運用,然后就如何正確運用這個概念的條件及其相關性等進行一個合乎邏輯的描述。并指出,“在這種合乎邏輯的描述或哲學中,我的模型來源于維特根斯坦。正是維特根斯坦從構件哲學實體定義的意義上駁斥把哲學理論化,并為當代美學的未來發展提供了新的起點。”16
但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觀和“家族相似”說,除了表現出反本質主義傾向,影響了美和藝術不可界定的觀點外,它對當代藝術審美理論也具有一種革命性后果,當代藝術界定中的藝術習俗論、藝術體制論等,也都是受到維特根斯坦影響的。我們這里首先看一下,維特根斯坦如何由對“語言游戲”中的字詞動作、語言用法的強調導向對動態的、動作性審美行動的重視的。維特根斯坦從語言游戲的動作性出發,主張不要抽象地思考美和審美的本質,而要在審美活動中理解美。維特根斯坦不僅反對給美和藝術下個一本質性的定義,也反對抽象地追問美和藝術本質的那種本體論意義上的美學學科。但維特根斯坦反對美學學科,也不是主張徹底地取消美學,而是主張我們應該在具體的審美活動中,理解什么是“美”的、“好”的,理解“審美判斷”是怎么一回事,從而導向建立一種情境化的生活實踐行動美學的可能性。但此處的實踐行動美學“不能在通常的生活實踐的層面上來理解,而要從語言實踐與行動實踐相結合的意義上來把握”。這里的語言實踐也就是要把美學里的那些本體論意義上的“大詞”,那些“超級概念”,進行批判分析,把它們重新放到它們使用的具體語境中來理解。根據維特根斯坦從日常語言使用角度對美進行的考察,“‘美這個詞是一種誤用,最初它是感嘆詞,是對表示喜愛的動作、表情的替代,這是語言的自然功能,但是在使用中被當作了形容詞,進而被當作了名詞”,“美”也隨之變成了一種“存在物”,并“由此產生了美的本性等形而上學問題”。但“這些都是語詞誤用產生的假問題,是一種虛假的超級概念,清理這些超級概念可以導向行動美學的道路”。17維特根斯坦的日常語言分析和實踐行動美學,就是對美學中的這些“超級概念”進行清理,告訴我們像“美”和“藝術”的本質之類“大詞”或“超級概念”,并不是在實際使用中存在的,而是由我們追求“超級秩序”的“幻覺”所致的。我們今天“所做的是把字詞從形而上學的用法帶回到日常用法”18,也即讓這些形而上學的“大詞”重新回到日常生活的“粗糙地面”上,讓我們看看這些大詞在它的“老家”也即在日常用法中是怎么使用的。
維特根斯坦指出,“你可能會把美學看作是告訴我們什么是美的科學——就詞語來說這簡直太可笑了。我認為它還應當包括什么樣的咖啡味道更好些。”又說,“這個題目(美學)太大了,而且據我所知是完全被誤解了。像‘美的這種詞,如果你看一下它所出現的那些句子的語言形式,它的用法比其他的詞更容易引起誤解。‘美的[和‘好的——R]是個形容詞,所以你會說,‘這有某種特性,即美的特性。”19但你若再看看孩子是怎么使用“美的”“好的”,你會發現,美的、好的是被作為“感嘆詞”使用的,先是用“好的”代替“美的”,然后又用“美的”代替特定的情感表達。而這一切都是在“語言游戲”中,也即在對語言的具體使用活動中進行的。他說:孩子“學習這個詞是代替面部表情或手勢的”。“這種情況中的手勢、聲調就是表示同意。是什么使得這個詞成為同意的感嘆詞的?這是它所呈現出的游戲,而不是語詞的形式。”而這個時代的哲學家的錯誤在于在觀察語詞時注意的是語詞的形式,而不是語詞的用法。“語言是一個巨大的活動群的特定內容——談話、寫作、乘公車游行、會見人等。我們關注的不是‘美的、‘好的這些詞,它們完全不重要,通常只是作為主謂語(‘這是美的),而是關注說出它的場合——關注大量的更為復雜的情況,其中有審美表達的作用,但這個表達本身卻可能完全被忽略了。”“[在美學和倫理學領域]我們不是從某些詞句開始,而是從某些場景或活動開始。”欣賞,審美不僅是使用形容詞,而且是談論一些具體的東西。“要描述欣賞的構成不僅困難,而且是不可能的。要描述它的構成,就必須描述整個環境”。20
由此可以看出,維特根斯坦從“語言游戲”出發看美學,對形而上學的美學進行批判,辦法就是“仔細研究我們語言的用法”,以消除美學中的誤解。21他對語言的日常用法分析,不是讓我們關注“美”這個語詞的靜態形式,而是讓我們關注使用“美”這個詞時的“活動”,關注這個詞出現的“語境”和“場合”。這樣一來,維特根斯坦的美學研究雖然不致力于提出一種新的理論,但它預示了一種新的美學理論的可能性,這種新的美學研究把對美的本質的抽象的追問,導向對審美活動的現象描述,讓我們看看,在具體的審美活動中,或者說在做出審美判斷時我們對“美”做了些什么。在維特根斯坦看來,就像面對你喜歡的東西不一定都要用語言表達出來,而是經常性做一些行為那樣,美學所做的不是去追問美的本質,“與美學相關的最重要的東西是所謂的美學反應,即不滿意、厭惡、不舒服。”22美學不是讓人知道什么是美,而是指導人們怎么做才能給人更好地帶來美的反應。如怎么排列某些音樂符號,而得到更好的效果。我們在具體的審美活動中,很多時候我們并不是做語言性的審美判斷,說這是“好的”“美的”,而只是做出審美反應,摸摸肚子或發出感嘆,“啊”。在進行詩歌或音樂欣賞時也是如此,我們不說“美的”“好的”,而是說“看著這個過渡”“他用的想像很準確”等,進行一些具體的評論。也就是說,在具體的審美活動中,人們不是做出語言性的審美判斷,而是做出一些具體的行為動作。就像我覺得一件衣服好,表示對它贊美的方式就是“經常穿著它”,而不只是用語言贊美它一樣。23這可以看作是一種“審美行動論”。從維特根斯坦對于美和審美的這些看法也足以看出,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說所導致的不只是反本質主義,他的反本質主義還有一種革命性的附加后果,那就是導向一種關注情境化的“審美行動”的美學。
三? “語言游戲”觀與“審美規則習俗”論
維特根斯坦“語言游戲”觀的第二個革命性后果是,它導向對于規則習俗的重視,反對心理主義的主體性的、內在性或私人性的美學。與談論“語言游戲”時強調遵從規則相一致,維特根斯坦在談論審美判斷時也強調,要做出審美判斷也應該學習規則。因為審美創造和審美判斷作為一種活動像“語言游戲”一樣,都是依據一定的規則來的。就像裁縫通過學習規則,知道一件外套應當是多長,袖子應當是多寬那樣,人們也需要通過學習、通過訓練,掌握一定的規則,以便更好地做出審美判斷。他說:“他學習了規則——他受過訓練——就像你在音樂中學會了和聲和對位。”“另一方面,如果我并沒有學習這些規則,我就不會作出審美判斷。通過學習規則,你就得到了越來越精細的判斷。”24但這里的審美規則“不像計算規則”。這里的規則不是外在的,也不是系統的,而是內在于活動之中的,是不自覺地被運用或遵守的。他說,“這里習得的不是一種技術;是在學習正確地判斷。這里也有規則,但這些規則不構成系統,唯富有經驗的人能夠運用它們而已。”25也就是說,這種規則已經在人們反復的審美活動中內化為一種經驗了。當我們運用規則時,已經感覺不到規則了。但規則卻是存在的。這種規則作為經驗的一部分,構成我們進行審美判斷的知識背景,影響著我們的審美判斷活動。審美判斷不只是發出“噢,多棒啊”之類的感嘆,還要真的知道你判斷的東西,真的知道和根本不知道這個東西的人發出的審美判斷是不一樣的。正是由于規則的存在,才使得我們的審美判斷成為可以表達、可以分享、可以交流的。
審美判斷的表達問題,又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問題。在維特根斯坦看來,它不僅與規則有關,而且還受到文化的影響,而文化最終則是由我們的生活方式決定的。他說:“我們所謂的審美判斷的表達,起著極為復雜的,但也是非常明確的作用,我們把它叫做一個時期的文化。要描述它們的用法,或者描述你所謂的文化趣味,你就要描述文化。我們現在所謂的文化趣味,在中世紀也許并不存在。不同的時代玩著截然不同的游戲。”“屬于語言游戲的是整個文化。”26就像語言的用法規則最終要追溯到生活方式一樣,在維特根斯坦那里,審美判斷的規則最終也要追溯到生活方式。審美判斷不僅受文化影響,而且最終受生活方式的決定。他說,“為了澄清審美語詞,你必須得描述生活方式。”“我們認為我們必須談論審美判斷,比如像‘這是美的,但我們發現,如果我們必須談論審美判斷,我們就不會看到這些語詞了,而只有像是手勢這樣的伴隨著復雜活動的東西。”27一個主人會覺得一幅畫是“美的”“好的”,每天給它撣灰,還要經常看看它,但它的仆人卻可能覺得它是丑陋的,并想把它扔到火里去。這樣的差別是由于他們各自的生活不同造成的。這也說明,就是對于審美判斷,人們看不到什么統一的東西,固定的東西,學習過規則的和沒學習過規則的,了解它的和不了解它的人的審美判斷,不同文化趣味、不同生活方式的人的審美判斷就像語言游戲一樣,是有巨大差異的,它們只具“家族相似性”。他舉例說:“譬如,布豐(Buffon)——一個可怕的人——論寫作風格的著名演說;他作出了許多區分,而我只能模糊地理解,但他的意思并不模糊——所有各種細微差別,像是‘巨大的、‘有魅力的、‘好的等。”28因此,審美判斷必須是在一個語境中,一個場合中,作為一種充滿差異的行為,作為一種遵守規則的文化活動,作為一種獨特的生活方式,來加以具體描述。
四? “語言游戲”觀與“審美描述”論
與對規則習俗的強調相一致,維特根斯坦是反對心理主義美學的。在維特根斯坦看來,就像面對你喜歡的東西不一定都要用語言表達出來,而是經常性做一些行為那樣(比如喜歡一件衣服就經常穿著它,喜歡一首歌曲就經常聽它),美學所做的不是去追問美的本質,“與美學相關的最重要的東西是所謂的美學反應,即不滿意、厭惡、不舒服。”29美學不是告訴我們什么是美的科學,而是指導人們怎么做才能更好地帶來美的反應。如怎么排列某些音樂符號,而得到更好的效果。強調美學與審美效果、審美反應的關系,美學好像是與心理學相關的東西。但維特根斯坦指出,美學與心理學無關。他說,“人們仍然認為,心理學總有一天會解釋我們所有的審美判斷,他們是指實驗心理學。這非常有趣”。而“在心理學家的工作與藝術作品的判斷之間,似乎并不存在任何聯系。 我們可以去考察我們所謂的對審美判斷的解釋究竟是一種什么東西”。“人們常常說,美學是心理學的分支。這種看法認為,一旦我們更為先進,一切東西——所有的藝術之神秘——就都可以為心理學實驗所理解。這個看法簡直太荒謬了,可它就是如此。”“美學問題與心理學實驗毫無關系,它們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得到解答的。”“判斷某個東西就是你心里所想的那個東西的標準,就在于我告訴了你,你就同意了。這并不是所謂的心理學實驗。”30
維特根斯坦對美學的影響類似現象學,它也導向一種“公開性”或“公共性”的美學、可視的美學。這種美學關注的不是內在感覺,而是可以“看見”的部分。根據這種觀點,美學是反對解釋的,美是無法通過實驗心理學得到解釋的。美學不是對看不見的東西(心理)的解釋,而是對看得見的行為和視覺印象的描述。他說:美學也不是一種因果解釋,而是一種“對正確解釋的全新描述”,“當人們對審美印象感到迷惑時所尋求的那種解釋并不是一種因果解釋,也不是由經驗或關于人們如何反應的統計來確證的解釋。”31在維特根斯坦看來,美學必須放棄解釋代之以描述。但這種描述不是對內在感覺的描述,而是對審美行為的描述。內在感覺是看不見的,但審美反應、審美行為卻是看得見的。“假如你要描述聽眾的體驗——為什么不先描述他們所看見的東西?于是,也許是,他們先笑得渾身發抖,然后才說話。”32這就是說,描述的主要就是視覺印象,審美反應。
維特根斯坦以欣賞音樂、繪畫與舞曲等等為例子,來具體說明如何進行審美描述。他說,“欣賞音樂是人類生活的一種表現形式。對于某些人我們將如何描述這一形式呢?現在,我想我們首先必須描述音樂,然后我們才能描述人對它是如何反應的。”33應該如何描述音樂呢?他說:“音樂中的情感表達(比如說)是某種手勢,……‘很顯然,你有某些肌肉運動的感覺。這就是向你指出某些肌肉運動的感覺。”你除非使用手勢沒法對它進行描述。34對于音樂來說,你描述的是手勢。對于繪畫來說,你描述的則是一幅圖像。但音樂與繪畫、與詩又不是隔絕的,理解詩或者繪畫,有助于理解樂曲所包含的內容。但無論如何, 維特根斯坦語言分析導向的不是“解釋的美學”,而是一種“描述的美學”。 維特根斯坦對藝術非常重視。在談論審美判斷時,經常談到各類藝術。他的審美理論主要是一種藝術審美理論。他說:“如果我們談到審美判斷,我們在千萬種東西中就會想到藝術。”美學要解決的美學難題,就是“關于藝術對我們產生影響的難題”。35“美學試圖做的事情就是給出理由,例如,在一首詩歌中為什么在這個地方用這個詞而不是那個詞,或者在一段樂曲中為何在這個地方用這個樂句而不是那個樂句。”而所謂的“理由”,在美學中涉及“深入描述的性質”。36
維特根斯坦的“美學”之所以是這樣一種美學,它意在改變人們的思維方式,改變人們對美、審美、藝術以及對于美學本身的思維方式。維特根斯坦說:“我們所做的許多事情是改變思維方式的問題。”“把美學看做是告訴我們什么是美的科學”是可笑的。37“我們的思考不可能是科學的思考”,“我們不會提出任何一種理論。在我們的思考中,必定沒有任何假設的東西。我們必須拋棄一切解釋,必須用描述取而代之。這種描述從哲學問題中得到光照,即得到目的:當然,這些問題不是經驗性的問題;解決它們的辦法是仔細研究我們語言的用法(the workings of our language),用這種辦法使我們認識這些用法:盡管有一種誤解它們的傾向。這些問題的解決不是由于給了新的知識而是通過安排我們已有的知識。哲學是以語言為手段對我們智性的蠱惑所做的斗爭。”38維特根斯坦對于美學的思考,與他對于哲學的思考是完全一致的。美學要改變人的思維方式,也要通過語言分析對美學進行診治,使美學研究走出抽象追問的形而上學的誤區,走上在實踐活動中對具體的審美行動加以描述的道路。
維特根斯坦的美學研究雖然不致力于提出一種新的理論,但它預示了一種新的實踐行動美學的可能性,這種新的美學把對美的本質的抽象的追問,導向對審美行動、審美反應的現象描述,它不是讓我們只是盯著那些“超級概念”想,而是要讓我們在一定的情境中“看”,在具體的審美活動中,或者說在我們做出審美判斷時對“美”做了些什么。這種美學不是讓人知道“什么是美”,而是指導人們怎么做才能更好地帶來美的反應。根據這種觀點,審美是一種行為,一種活動,一種實踐,而不是認識。審美不是表象性的,而是情境化的。審美獲得的不是表象或意象,而是一種綜合性的審美反應。你也不是進行想象,而是進入過程和世界之中。審美判斷也不是一種私人感覺,而是一種遵循規則和習俗的活動,美學因此也不是私人性的、心理主義的,而是公共的、公開的。同時,由于語言規則習俗最終是在生活活動中形成的,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觀,也是讓美學和藝術重回生活世界的重要動因。對于維特根斯坦美學你或許不能全部都接受,但你卻無法否認它所具有的革命性,他的理論對當今的美學重建具有重要的啟示作用。
注釋:
①Wittgenstein,Notebook 1914—1916, G. H. von Wright and G. E. M. Anscombe eds., Oxford:Basil Blackwell. 1961, p. 39e.
②詳見趙奎英:《混沌的秩序:審美語言基本問題研究》,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56-57頁。
③⑤⑦⑧141518212538[英]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湯潮等譯,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7頁,第11、19頁,第45、46頁,第172頁,第28-29頁,第59頁, 第66頁, 第66頁, 第243頁,第66頁。
④⑩[英]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郭英譯,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第30頁,第29頁。
⑥1112[英]維特根斯坦:《哲學語法》,載《維特根斯坦全集》第4卷,涂紀亮主編,江怡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4、68頁,第88頁, 第51頁。
⑨192022232426272829303132343537[英]維特根斯坦:《關于美學、心理學和宗教信仰的講演與談話(1938—1946)》,載《維特根斯坦全集》第12卷,涂紀亮主編,江怡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24頁,第335、323頁, 第324-325、330頁,第337頁,第336頁, 第360-361頁,第328頁,第331頁,第334頁,第331頁,第337頁,第345、342頁,第343、346頁,第365頁,第329、355-356頁,第355、335頁。
13[英]維特根斯坦:《哲學評論》,載《維特根斯坦全集》第3卷,涂紀亮主編,江怡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4頁。
16[美]沃特伯格:《什么是藝術》,李奉棲等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93頁。
17王峰:《美學是一門錯誤的學科》,《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
33[英]維特根斯坦:《文化與價值》,黃正東、唐少杰譯,清華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02頁。
36“Wittgensteins Lectures in 1930一33”, G. E. Moore, Philosohical Papers, London:George Allen & Unwin, 1959, pp.314-315.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藝術學院。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美學基本理論的分析與重建”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3JJD750011)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