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國立
(華東政法大學法律碩士教育中心,上海200042)
近年來,高校與學生之間因教育懲戒引發的教育行政訴訟糾紛逐漸進入人們的視野。不少影響較大的案件最終以學校敗訴而告終,如“田永訴北京科技大學拒絕頒發畢業證、學位證行政訴訟案”[1](以下簡稱田永案),“于艷茹訴北京大學撤銷博士學位決定行政訴訟案”[2](以下簡稱于艷茹案),“甘露訴暨南大學開除學籍行政訴訟案”[3](以下簡稱甘露案)等。筆者通過中國裁判文書網統計了1999-2016年網上所載的所有教育懲戒行政訴訟案件,案件總數為78起,其中高校敗訴的33起。在高校敗訴的案件中,高校因侵犯學生的程序參與權敗訴的16起,占比49%。程序參與權是正當程序的基本要求,高校在教育懲戒中保障被懲戒學生的程序參與權既是避免學生實體權利被不當侵害的需要,也是有效規制教育懲戒權正當運行的需要。受傳統“重實體、輕程序”觀念的影響,學生的程序性權利在教育懲戒過程中無法真正得以實現,即便部分高校在懲戒學生時,允許學生陳述、申辯,也大多流于形式,無法實現有效參與。“于艷茹案”便是如此。于艷茹在北京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期間,曾于2013年1月向《國際新聞界》雜志社投稿,并將該文章填入學位論文答辯申請書和科研成果統計表中。2013年7月于艷茹取得北京大學博士學位后,《國際新聞界》刊登了于艷茹的文章。2014年8月《國際新聞界》發布公告認為于艷茹發表的《1775年法國大眾新聞業的“投石黨運動”》論文中大段翻譯自Nina R.Gelbart撰寫的"Frondeur"Journalism in the 1770s:Theater Criticism and Radical Politics in the Prerevolutionary French Press(此文發表在1984年第4期的Eighteenth-Century Studies)[4],構成嚴重抄襲。隨后,北京大學作出了《關于撤銷于艷茹博士學位的決定》。于艷茹對此不服,通過訴訟進行維權。此案經過一審、二審程序,法院認為“北京大學在作出《撤銷決定》前,僅由調查小組約談過一次于艷茹,約談的內容也僅涉及《運動》一文是否涉嫌抄襲的問題。至于該問題是否足以導致于艷茹的學位被撤銷,北京大學并沒有進行相應的提示,于艷茹在未意識到其學位可能因此被撤銷這一風險的情形下,也難以進行充分的陳述與申辯。因此,北京大學在作出《撤銷決定》前由調查小組進行的約談,不足以認定其已經履行正當程序”,法院據此撤銷了北京大學所作決定。
當前,學界對教育懲戒、大學生權利等問題的探討,更多地集中在教育懲戒權的范圍及司法審查路徑,對懲戒程序的合法性以及學生程序權利的保護尚顯不足。本文擬從學生參與教育懲戒的必要性出發,對高校懲戒中學生參與的程序性機制進行分析,探討高校教育懲戒中學生權利保護的程序面向。
高校懲戒學生行為當是高等院校為教育或管理之目的,依國家立法和學校規范,對違反特定義務或未達到規定要求的在學學生,所采取的致使學生承受不利負擔、并作成書面決定的非難性或懲罰性措施[5]。從這一定義看,雖然教育懲戒是以懲罰為手段,但是其根本卻在于實現教化育人之目的,是學校對學生的失范行為進行教育的一種手段或方式,既包括紀律性處罰,也包括學業性處罰[6]。高校之所以要保障學生的懲戒程序參與權,大體有以下三方面的需求。
20世紀中期以來,隨著世界民主浪潮的推進,“參與”在當代民主理論中的地位越發重要,民眾參與政府和社會管理亦越發受到關注。當今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的高校都把學生參與學校治理作為實施民主管理、提升決策水平以及增強高校學生公民意識的有效途徑。學生參與學校治理的傳統最早可以追溯到歐洲中世紀的大學。大學最初是由一些志趣相投的學者組成,他們來自歐洲各地、沒有公民權,得不到市民法的保護,他們通過組織行會從城市當局那里獲得了承認管理自己事務的權利。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高校與學生之間的關系也幾經變化,尤其是受到特別權力關系理論的支配,在很長一段時期里學生被認為是教育的對象和營造物的利用者,屬于被支配和教導的客體,并非營造物的成員,自然也談不上有什么權力和地位來參與校務,更不用說成為大學自治的主體。然而,“二戰”之后學術自由與教育權的觀念日益發達,高校民主治理的觀念日益深入人心。近幾十年來,學生的程序參與權陸續得到國際組織及各國政府的重視。1998年,世界高等教育大會通過的《21世紀高等教育:展望行動世界宣言》指出:“學生有權討論并參與與學生利益相關的事務,如參與課程和教學方法的改革,參與院校管理工作和政策制定。”[7]
高等學校作為社會的重要組織機構,其內部治理是國家治理體系的組成部分,其民主治理水平從一定程度上反映這個國家高等教育的治理能力。高校教育懲戒權是高校管理權的重要組成部分,教育懲戒雖然有助于養成學生堅強的性格,培養學生的責任感,但其又關系到大學生的權利與自由的限制與剝奪[8]。學生參與高校教育懲戒,一方面可以最大限度發揮教育懲戒的育人功能,讓學生在受到懲罰的同時,能夠改過自新;另一方面,學生通過參與教育懲戒,對高校制定的教育懲戒規范、作出的教育懲戒決定提出意見和建議,可有效培養學生的參與意識,為其將來走上社會,推動國家民主政治建設奠定基礎。因此,大學生參與包括教育懲戒在內的高校治理活動,既是高校民主建設的題中應有之義,也是中國民主政治建設的重要表現形式之一[9]。
教育懲戒展現出的是一種不平等主體之間管理與被管理的縱向法律關系,符合行政責任制度的基本特性。因此,從性質上看,教育懲戒是一種特殊的行政懲戒,教育懲戒權的運行應當遵循行政法的基本原則[10]。在行政法上,正當程序原則已經成為一項重要的基本原則。“正當程序”(due process)或“正當法律程序”,其理念源于英國法上的“自然正義法則”(rules of natural justice)。所謂“自然正義”,顧名思義就是任何人不假思索,依其固有的理性即可判斷為正當者也。就這一原則演化出兩句法諺:任何人不得自斷其案(Nemo judex in causa sua);兩造兼聽(Audi alteram partem)[11]。后者實際上又演化出行政程序中的參與原則,即指受行政權力運行結果影響的利害關系人,除法律有特別規定外,應當有權參與行政權力的運作過程,并對行政決定的形成發揮有效作用[12]。如果說,高校民主治理從宏觀層面對學生參與教育懲戒提出了要求,那么參與具體的教育懲戒過程實際上就屬于微觀層面的參與要求。從“于艷茹案”的判決理由來看,在微觀的懲戒程序中有必要讓行政相對人參與,而且這種行政程序中的參與又有其特定的要件[13]。其不僅在于學生作為行政相對人應當進入到懲戒的具體處理中,而且還要求在程序中表達其意見,并仔細斟酌其意見。因此,“于艷茹案”中所體現的程序正義與參與原則的要求實際上又體現出這樣一個問題:“參與”是作為一項原則還是作為一項規則在高校教育懲戒中發揮作用的?毫無疑問,就該案裁判來看無論是法院還是理論界,都確認了程序正義應當是一項原則,而非一項規則[14]。因此并不要求法律、法規或者學校自治規程必須明確規定才能適用。“法律原則在案件中是多和少的問題,法律規則在案件中是有和無的問題”。程序正義不是法定程序的延伸,而恰恰相反,法定程序是程序正義的具象化和可實施化[15]。同時,程序正義和參與原則對法定原則以外的行政過程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故程序正義以及由其引申而來的參與原則在高校懲戒實施的過程中具有基本性和不可替代性。
程序權利與實體權利是一體兩面的關系,也是目的和手段的關系。程序權利其實并不具有獨立的價值,它對實體權利具有嚴重的依附性,沒有實體權利的存在,程序權利的存在完全沒有意義[16]。教育懲戒中的學生參與權作為學生享有的程序性權利,其主要功能就是保護學生的實體權利。根據現代行政程序的基本原理,學生參與教育懲戒應當是全過程、全方位的參與,不僅是事后的、外部的參與,而且是事中的、內部的參與。事前參與主要涉及教育懲戒規范制定。高校教育懲戒規范散見于國家教育法律、法規、規章以及高校自治規范中,這些規范的制定涉及學生權利的限制與剝奪。在規范制定過程中,聽取學生的意見,有利于從源頭上避免“惡法”的出現。事中參與一方面有利于高校查清事實,正確適用懲戒依據;另一方面,被懲戒學生在懲戒決定作出前充分發表意見,可以影響或改變高校作出懲戒決定,避免違法或不當懲戒決定對學生實體權利造成損害。事后參與,能夠讓被懲戒學生被侵害的權利及時獲得救濟。
既然高校學生參與教育懲戒過程是高校民主治理的要求,那么高校學生參與懲戒過程的權利基礎是什么?筆者認為,學生參與到高校教育懲戒實施過程中的權利淵源大致有這樣三項:知情權、聽證權和校內團結權。
高校學生的知情權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在參與學校事務管理時的知情權,另一方面是在高校懲戒具體實施時的知情權。從學校治理角度來看,學生的知情權與參與原則的實現有著密切的關聯。學生參與權的實現有賴于信息的通暢,充分了解學校的政策、規范是學生參與學校事務管理的前提條件。因此,教育部在2016年修訂《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以下簡稱《規定》)時特意增加了“學生對學校與學生權益相關事務享有知情權”的條款,從立法層面保障了學生應當享有的知情權。
學生的知情權對于保障學生的申辯權、陳述權也有著重要的意義。《規定》明確規定學校對學生的處分應當程序正當,在對學生作出處分或者其他不利決定之前,學校應當告知學生作出決定的事實、理由及依據,并告知學生享有陳述和申辯的權利,聽取學生的陳述和申辯。在送達給學生的處分決定書中,要告知學生作出處分的事實、證據、處分種類、依據和期限,并告知學生申訴的途徑與期限。如果學校在懲戒學生時沒有充分履行法律法規規定的告知義務,侵害了學生在受懲戒過程中的知情權,處分決定就會因為違反法定程序被撤銷。譬如在2015年“謝輝訴太原理工大學開除學籍處分決定案”中,由于被告太原理工大學在對原告謝輝作出開除學籍的處分決定時沒有依照《規定》和《太原理工大學學生違紀處理辦法》的規定告知原告可以陳述和申辯,也未告知原告可以提出申訴及申訴的期限。所以山西太原萬柏林區法院一審認為學校對原告作出的處分決定違法,應予撤銷。
知情權的保障應當符合時間標準、內容標準和形式標準,只有達到這三項基本標準才能認為學校沒有侵犯學生的知情權。首先,知情權不僅是事后的知情,更應當是事前的知情。從學生參與學校事務管理的方面來講,如果學校都只在決策完成后才將相關政策公布,學生就失去了參與事務管理的機會,學生的民主參與權就無法得到保證。對高校懲戒來講,《規定》第55條已經明確規定學校履行告知被處分學生享有陳述和申辯權的義務應當在處分決定作出之前。
其次,知情權涵蓋的具體內容應當符合法律法規及學校章程的規定。在學生參與學校事務管理問題上,知情權保障的狀況如何主要取決于學校對與學生權益相關事務的公開程度和范圍。與學生權益相關的事務種類很多,相關程度大小不同,哪些必須主動公開,哪些依申請應當公開,哪些可以不公開,都需要一個相對明確的標準。但從目前的法律規范和學校章程來看,這方面并沒有較為細致的內容,缺乏一個相對統一的標準。在學校對學生的懲戒問題上,根據《規定》,知情權應該涵蓋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方面是對處罰相關情況的告知,包括處罰的事實、理由和依據;另一方面是對救濟權利的告知,包括陳述、申辯、申訴、訴訟的權利。
最后,學校為保障學生知情權而履行告知義務時,應當采用規定的形式。由于校務信息的公開暫時沒有具體立法規范作為依據,故而沒有固定的形式。但根據《規定》,學校對學生作出處分時應當出具處分決定書,處分決定書的內容主要包括作出處分的事實、證據、種類、依據、期限、申訴的途徑和期限等。換言之,在學校告知被處分學生上述信息時就是應當采用書面形式。
如果說知情權是學生參與高校教育懲戒程序的前提,那么聽證權就是參與原則的具體體現。從廣義而言,聽證包含了行政相對人參與行政程序,以及陳述申辯的整個過程,而狹義上的聽證僅指由聽證主持人居中聽取行政執法人員、行政相對人的意見的過程。公民享有聽證權意味著公民能夠充分地參與行政決定作出的過程,有利于產生公平公正的決定。在教育領域,《高等學校學術委員會規程》和《高等學校預防與處理學術不端行為辦法》中規定了學校在認定學術不端行為時,學生享有聽證權。《國家教育考試違規處理辦法》規定了省級教育考試機構在給予考生停考處理時,考生享有要求聽證的權利。但目前并沒有相關法律規范明確規定,學生在受到高校懲戒處分時具有聽證權。因而嚴格就法律規范而言,學生在高校懲戒處分的過程中一般是不享有要求舉行聽證的權利的。
雖然并沒有相關法律規范明確受教育者在高校懲戒處分過程中享有聽證權,但近年來,我國已有一些高校將聽證權寫入了學校章程或關于違紀處分的規定中,有的則制定了有關聽證的專門規范。如中國民航大學、中華女子學院、陜西師范大學等就在大學章程中規定了學生在受到學校處分時享有要求聽證的權利。中國政法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等則在學校違紀處分規定中明確了學生的聽證權。專門制定聽證規范的學校相對較少,已有的包括《華東政法大學聽證暫行規則》《西南政法大學學生違紀處分聽證程序暫行規定(試行)》《浙江大學聽證制度實施辦法》《中央民族大學學生聽證制度實施辦法》《浙江工商大學聽證制度實施辦法》等。
由于目前我國暫時沒有法律規范統一規定受教育者在懲戒處分中享有聽證權,現實中受教育者是否能成為聽證權的權利主體完全取決于其所在學校是否在校內規定中為自己設置了舉行聽證的義務。而且從現今已有聽證規定的學校來看,每個學校對聽證權適用的事項范圍是有差異的。例如在《華東政法大學聽證暫行規則》中,聽證適用的范圍基本涵蓋了所有類型的懲戒處分,包括警告、嚴重警告、記過、留校察看和開除學籍。但在《浙江大學聽證制度實施辦法(試行)》中,聽證的適用范圍則僅限于留校察看和開除學籍兩種嚴重的懲戒處分。然而不論學校具體是如何規定學生的聽證權,只要學校作出了規定,賦予了學生在懲戒處分中享有要求聽證的權利,就必須嚴格執行,不能以國家法律法規未作規定為由不履行這一自我設定的義務。
團結權又稱為結社權、結社自由,是指公民能夠自由地按照一定宗旨和原則,自愿組成社會團體,并進行集體活動的權利。結社權是公民享有的一項基本權利,是憲法民主理念的重要體現。根據《高等教育法》《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的規定,學生可以在校內成立、參加學生團體。學生成立團體,應當按學校有關規定提出書面申請,報學校批準并施行登記和年檢制度。在不影響學校正常教育教學秩序和生活秩序的前提下,學校支持學生團體開展有益于身心健康、成長成才的學術、科技、藝術、文娛、體育等活動。學生團體應當在憲法、法律、法規和學校管理制度范圍內活動,接受學校的領導和管理。學生團體邀請校外組織、人員到校舉辦講座等活動,需經學校批準。依照法律法規的規定,學生結社權的行使應當符合三個條件:一是應當以積極向上的內容為目的,有益于參加者的身心健康和成長成才,不能組織從事違法犯罪或有違公序良俗的活動;二是程序上應當向學校提出書面申請,并經過學校方面的批準登記,如果學校不予批準就不能單方面行使這項權利;三是不能影響正常的教學秩序和生活秩序,應當接受學校的領導和管理。
從表面來看,參與原則與學生結社權利似乎沒有直接關聯。但是實質上學生結社是參與原則的重要基礎。從高校民主自治的角度來看,學生參與高校治理和教育懲戒有兩種類型:一種是作為個體參與到高校的教學管理過程中,一種是作為團體參與到高校管理過程中。兩者都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而教育懲戒中結社權的存在又有其特殊的意義。第一,構建以學生自我管理為核心的學生團體,可以確保教育懲戒的多層次性和多元性,通過學生團體對學生的管理、教育,可以替代部分教育懲戒功能,從側面保障學生實體性權益不受非法的侵害。第二,學生結社權是集體參與權的實現前提,在教育懲戒過程中通過集體參與方式可以有效避免懲戒的單方偏私性,增強教育懲戒的公平、公正。第三,學生組成學生會、學生懲戒委員會等自治組織,也可以從源頭對教育懲戒的實施進行治理,比如參加懲戒規范的制定,對懲戒規范的實施進行監督等等,都是保障學生實體權利在教育懲戒過程中予以實現的前提。
學生的參與權是在校學生參與所在學校事務管理的權利,是學生民主權利的重要表現。新中國成立后,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國并沒有相關立法明確規定學生具有參與學校事務管理的權利。直到1990年,在原國家教委頒布的《規定》中才規定,鼓勵學生對學校工作提出批評和建議,支持學生參加學校民主管理。但是當時這一規定十分籠統,不便于執行。隨著時代的進步,民主意識逐漸深入人心,學生參與學校事務管理的權利需求日益突出,學生與學校共同治理校園已是大勢所趨。高校教育懲戒權作為一種公權力,具有單方性、強制性等特征,高校始終處于掌握懲戒權的一方,而學生則處于被懲戒方,雙方之間的地位是不對等的,學生權利很容易受到侵害[17]。賦予高校學生參與權對維護學生權利,限制懲戒權的恣意妄為具有重要意義。
高校教育懲戒規范是高校作出懲戒決定的依據,其科學與否直接關系到學生權利的保障程度。學生的參與分為個人參與和集體參與兩個方面。所謂個體參與權是指學生個體的權利,因學校行政措施涉及學生個人權利,而有要求其參與決定,并在作出決定之前預先告知,并表示意見的權利。所謂集體參與權,是指學生組成自治團體,以集體的方式參與學校決定的作出[18]。那么在自治規范訂立過程中,學生集體參與權的實現又可以分為兩方面:一是在自治規范訂立之初參與文本的制定,聽取學生的意見,也就是說在自治規范文本形成過程中行使表達的權利。學生作為學校的組成人員,對于與自身利益相關的意義表達其意見,當然是民主自治的題中之意,但這與作出懲處決定中聽取個人意見的參與權有著明顯的不同,在懲處程序中所行使的表達權具有對象的特定性——只面向懲處對象,過程的特定性——僅局限于懲處程序中,而在懲處自治規范的訂立過程中學生參與權表現的是一種普遍性的、集體性的參與,學生通過各種自治組織參與到規范的制定過程中,而在此過程中所行使的表達權形式既可以是提出建議、意見,也可以表現為根據特定的規定行使表決的權利。二是對于自治規范在訂立以后行使修訂的動議權。包括懲戒規范在內的自治規范從學校建立伊始就存在了,因此并非所有學生都能參與到規范的制定過程中。高校自治規范在訂立之后還面臨修訂的問題,此時學生集體參與權就有了存在的意義。當自治規范隨著時間推移其內容已經不符合現實需要的時候,應當允許學生通過特定的自治組織,如學代會、研代會等,向學校有關部門提出修訂自治規范的動議,使得自治規范修訂的程序得以啟動,實現更新自治規范,保障學生權益的目的。
高校教育懲戒權的實施屬于公法權力的運行樣態,要受正當程序原則的規制。在高校自治規范中設定關于懲戒權或懲戒事項運行的必要程序規定,無非實現這樣三項目的:一是保障學生教育權利,二是確保懲戒決定的公正性和正確性,三是實現學校自治的價值目標。在高校教育懲戒機制的運行過程中,一如前述自治規范制定一樣,也應當強調學生作為高校自治主體的參與。域外教育理念認為,學校建立規約的意義從消極面而言在于要求學生遵守校規、維護團體紀律,更積極的目的是要塑造有利的教學情境,培養學生自我約束、自我負責的能力和態度,引導學生身心發展,進而達成自我實現的最終教育目的。而這種自我參與、自我約束無疑需要通過學生參與學校管理來實現。學生參與學校事務,可以有效防止學校濫用權力,減少學校的突然性決定侵犯學生權利[19]。那么在懲戒程序中學生應當如何參與呢?從《規定》來看,對于懲戒程序而言學生參與主要指的是被懲戒學生的參與權,比如《規定》第55條規定:“在對學生作出處分或者其他不利決定之前,學校應當告知學生作出決定的事實、理由及依據,并告知學生享有陳述和申辯的權利,聽取學生的陳述和申辯”。這種參與只是行政相對人在行政程序中的參與權的體現,并非自治性參與。而所謂高校懲戒中的自治性參與是指由學生自治組織或者學生代表參與懲戒決定的作出過程,聽取學生自治組織或者學生代表對被懲戒人、懲戒決定的意見。
在懲戒過程中被處分人參與懲處程序不能代替自治性參與,兩者的功能價值是不一樣的。正當程序原則存在兩項子原則,一項是在作出不利決定時應當聽取行政相對人的陳述申辯,另一項是自己不能成為自己的法官。被處分人參與處分程序只是保證自己陳述申辯權利的實現,而學生組織、學生代表參與懲處程序實質上是為了避免懲處決定的偏私。因為無論是紀律性懲戒還是非紀律性懲戒,都是對學校固有秩序的違反,而如果完全排除學生的參與,僅僅由學校作出決定實際上有自己作自己法官之嫌,也就是說單獨由學校所作的決定,無論何種決策方式——學校領導個人決定或者學校教授合意決定,都不能完全排除偏私的情形。因此在懲戒程序中引入學生的自治性參與是有必要的。
那么是不是所有的懲戒程序中都需要引入自治性參與呢?筆者認為,自治性參與程序仍然應當以紀律懲戒為主,學術性懲戒則不必引入自治性參與。之所以排除學術性懲戒事項的自治性參與,主要因為學術性懲戒的前提在于學術評價,而學術評價是一個專業過程,而非價值評判過程。由此,在學術性懲戒程序中學生自治性參與的空間較小,因為學生本身處于教育學習的過程中,其本身的知識水平、學術水平尚未達到對相關學術問題進行判別的水準;另一方面學術評價作為一種專業評價,也不適用多數決定原則,并非更多人參與就一定能得出更為正確的結果。
從自治性參與的方式來看,大致有這樣三種方式:一是自治組織或學生代表參與懲戒的聽證。《規定》第44條規定:學校應當建立健全學生代表大會制度,為學生會、研究生會等開展活動提供必要條件,支持其在學生管理中發揮作用。學生會、研究生會等學生自治團體可以通過參與學生懲戒程序,發揮自治團體自我管理、自我教育的作用。學校通過組織聽證,聽取學生代表、被懲處學生本人對懲戒決定的意見,在此基礎上作出懲戒決定。二是組成學生法庭對懲戒事項作出決定。由教師代表、學生代表、學校管理人員組成類似于法庭的決定性機構,通過審理,認定有關學生是否存在違反校規的情形,并作出相應的決定[20]。學生法庭和懲戒聽證的區別在于,前者是有權作出決定的程序模式,后者只是為懲戒決定提供參考意見。三是學生代表旁聽懲戒決定作出的討論、決策過程。這類參與程序雖然在自治程度上較弱,但是仍然對防止偏私,公正作出懲戒決定具有積極意義。
高校教育懲戒中的事后參與主要體現在被懲戒學生的權利救濟中。高校懲戒學生必然涉及對學生權利的限制或剝奪,也會對學生的前途和命運產生深遠影響。“有權利必有救濟”是現代民主法治國家的基本要求。當今世界,無論是大陸法系國家,還是英美法系國家,在賦予公民某項權利的同時,都為其設定了相應的救濟手段。高等教育領域亦是如此。我國的《教育法》《高等教育法》等教育法律、法規、規章中均有學生對教育懲戒決定不服的救濟方式的規定。高校教育懲戒決定作出后,學生的參與方式主要包括教育申訴、教育行政復議。
1.教育申訴中的學生參與
教育申訴包括校內申訴和行政申訴兩種類型,允許被懲戒學生對高校作出的懲戒行為提起申訴,是學生參與權的重要表現形式。當前,學生提起教育申訴的依據主要是《規定》。《規定》系統規定了校內申訴與行政申訴的程序,為學生權利的事后救濟提供了途徑。但是,修訂后的《規定》也存有缺憾,應在以下兩方面進行完善方可更好保障被懲戒學生的參與權:其一,明確學生可以提起教育申訴的范圍。《規定》雖然對高校學生申訴制度作了相對比較詳細的規定,該規定第59條規定學生申訴處理委員會“負責受理學生對處理或者處分決定不服提起的申訴”,從字面意義上看,學生申訴委員會可以受理的申訴既包括紀律處分,也包括其他處理決定。但是除了處分之外的處理決定究竟包括哪些?范圍究竟多大?《規定》并未予明確。高校學生權利除了可能受到紀律處分的影響,還會受到諸如取消學習、取消入學資格、撤銷學位等非紀律性教育懲戒措施的影響。因此,有必要進一步擴大教育申訴受案范圍,給予學生更為充分的權利救濟途徑。其二,應當明確申訴委員會參與各方的人員比例。《規定》第59條第2款規定“學生申訴處理委員會應當由學校相關負責人、職能部門負責人、教師代表、學生代表、負責法律事務的相關機構負責人等組成,可以聘請校外法律、教育等方面專家參加。”立法者在設計該條文時已經注意到申訴委員會作為糾紛處理機構,其組成人員應當有廣泛的代表性。但是并未明確學生申訴委員會組成人員所占的比例,這很容易導致學生申訴委員會異化,其作出的復查決定的公信力也將受到影響。因此,建議今后通過制定教育部《高校學生申訴條例》的形式,對申訴委員會的組成人員的比例進行限制,消除申訴委員會的行政色彩。
2.教育行政復議中的學生參與
從學生權利保護角度看,雖然學生有申訴、訴訟等救濟渠道,但是相對于司法救濟而言,行政復議更為便捷、迅速,可以使受到侵犯的學生權利得到更為迅速的救濟。我國臺灣地區就將教育懲戒訴訟納入到行政訴訟范圍,當然,臺灣地區將與大陸行政復議制度相仿的制度稱之為“訴愿制度”。1995年我國臺灣地區司法院大法官會議作出的382號解釋文與理由書指出:“各級學校依有關學籍規則或者懲處規定,對學生所為退學或者類似之處分行為,足以改變學生身份并損及其受教育之機會,自屬于對人民憲法上受教育之權利有重大影響,此種處分行為應為訴愿法及行政訴訟法上之行政處分。受處分之學生用盡校內申訴途徑,未獲得救濟者,得依法提起訴愿及行政訴訟。”[21]
由于高校教育行政復議制度尚未建立,因此,現有制度中并未考慮到申訴與行政復議的關系。二者究竟是前置關系還是并行關系,目前并無明確的依據。筆者認為,申訴與行政復議都是高校學生權利救濟的方式,同屬于行政救濟。既然同屬于行政救濟方式,就應當為其設置先后順序,不然會導致行政資源的浪費。但是申訴又有校內申訴與校外申訴之分,是否應當把校內與校外兩種申訴均列為行政復議的前置程序呢?筆者認為,校內申訴是高校自身通過其專業知識和學術判斷,對自己作出的懲戒行為重新進行審視的過程,是高校自我糾錯的機制。實踐中,沒有外力的作用,高校一般也不會輕易改變自己作出的懲戒行為。因此,不宜將校內申訴作為行政復議的前置程序。但是,如果學生選擇了校內申訴,并且對校內申訴結論不服,另行向高校教育主管部門提出申訴,此時就不得再提出行政復議,而應當等校外申訴程序結束后方可提出行政復議。
從“田永案”“于艷茹案”到“甘露案”,高校敗訴的重要原因就是忽視了學生的程序參與權。行政相對人參與行政過程是現代行政法的基本要求,高校不僅是民事主體,同時還是依公法設立,以提供教育公共產品為目的進行教育教學管理,并享有教育行政權的教育行政機構[22]。因此,高校履行特定的行政職能時即具備行政主體資格,高校在招生、學籍管理、學位授予等方面作出對學生不利的懲戒行為時,應當充分尊重學生的參與權,讓被懲戒學生充分表達意見。允許學生參與高校教育懲戒過程,而不是一味讓學生接受懲罰,既有利于保護學生權利,也有利于建構起高校校生關系的良性互動關系,實現高校和諧有序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