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擁有很多路
想擁有很多路,有朝天大路,也有羊腸小道
有的路穿在身上,一馬平川,箭一樣
射向勾魂的終點
有的路鋪在水邊,岸柳婆娑,峰回路轉(zhuǎn)
水駐了,路,還在奔跑
有的路,天天走,石板留痕
腳窩盛著露水和幽光
有的路,棄置山野,終生不至,任由荒廢
有的路,孤懸一輪明月,等我在夢中抵達
有的路,等我迷途
有的路,在無法面對憂傷時,供我
逃亡
舊衣物
母親的最后幾年,還在收集舊衣物
老家哥哥說,不像以前了,現(xiàn)在沒人要
母親有些惆悵
難道她不相信,家鄉(xiāng)人已經(jīng)跨過了溫飽線
一包舊衣物在她膝蓋上攤開
散發(fā)著漿洗過的香氣
我猜想,她可能覺得,離鄉(xiāng)太久
自己也在變舊,成了這堆舊衣物中的一件
快要沒地方擱了
騎士
會騎馬,也會騎摩托車
在碎石山路,馬,能跑出進行曲的莊嚴
摩托車充電后,滿血復活
在太行空谷中,吼出獅子的兇猛
累了,在馬背上打盹
順著河岸奔跑,二十里過后
馬,把我?guī)С鋈荷?/p>
而摩托,只一眨眼工夫,我將沖出山路
在懸崖上畫出完美的拋物線
再大膽的生命,都存有對死亡的戒心
再精密的鐵器,天然具備
赴死的勇氣
戮一個母親
夕陽染紅了原野上空的云團
空氣一點點凝固
非洲鬣狗圍著它,從肛門扯出腸子
它原地轉(zhuǎn)圈,用角抵抗
腸子,抽毛線團一樣
越抽越長
終于,野牛沉重倒地
它舍棄腸子,傾盡全力,用雙角
保護柔軟的腹部
直到被吃光了后腿上所有的肌肉
再也無力抵抗
它回頭眼睜睜地看著,鬣狗們
輕松撕開腹部,尖叫著,爭搶著
從敞開的洞口,拖出一條
熱騰騰的犢子
白描一場雪
我必須以白描的方式記錄那場雪
天空一無所有,可以省略
大地生長過很多幸福和苦難,此刻
即將一無所有,也可以省略
村民在熱炕頭算賬,種子、化肥、農(nóng)藥
還有農(nóng)機具,都是具體的數(shù)字
錢兩短缺,不可省略
河畔孫家寡婦,在這樣的雪天
為自己的老年生了一個兒子,取名自有
我們幾個孩子,嘴里寡淡,商議著
抓一只野貓,剝皮,烹煮
這些關(guān)系到生死,不能省略
雪,鹽粒一樣,覆蓋溝溝坎坎
讓人間百毒不侵
對于一場雪,不適宜抒情,而適合白描
杏花雨落
都城外,仲春時,杏林恍惚
只有滿樹粉花,知道我想起什么
淡淡的香,輕輕搖曳
迷魂藥一樣,讓我深陷童年
杏樹,是家鄉(xiāng)唯一的果樹
橫枝斜杈上,掛滿了稚嫩的快樂
從胚芽開始,孩子們把杏的一生吞進肚里
人生的第一課方得畢業(yè)
風起處,林間飄落杏花雨
打濕我的來路
黃土漫道,雜草掩映
拍落塵埃,一路回溯,好想替苦難的人間
找回第一個繩結(jié)
青苔漫上臺階
他要攙,你不讓
他說這次又加了兩樣藥,終身服用
他說:按時服藥,立刻戒煙,聽到了嗎?
你點頭領(lǐng)受,如從醫(yī)囑
臺階懷著石頭心腸,把你攔在門外
青苔和腐葉漫過來,一點點地掩埋
你深陷其中,無法拔出
你的兒子,秋聲滿眼,白發(fā)敷面
在你的面前,試圖成為一個父親,而你
乖順得像個孩子
我的野心
我常常想,把自己從人群中抽離
獨自登高,獨自走向沙漠,尋一條大河
獨自涉水而去
我的野心不止于此
我多想從故土拔出,帶著鄉(xiāng)愁
移栽到一片與世隔絕的境地,無拘無束地
分蘗,串根,抽枝,繁衍后代
年歲翻過一個甲子的高墻,野心仍在生長
很想疏離所有熟人
地老天荒時,有人抬頭尖叫
看啊,那個滄桑老人
看啊,那么沉重的孤單
而我的目光,無時無刻不在撫摸著你們
除非雨云遮蔽了人間
除非,人間的苦痛,輕云一樣
越來越薄,消散于無蹤
進入太行山
一滴雨,落在太行山
敲疼深陷蒼莽的肉身,迎面飛來絕壁的銳
大太行,用一滴雨水,潤唇
崖柏飛在風中,腳下
提著太行石
伸出舌頭,舔一舔一滴雨的涼
車輪匆匆
塵埃柔柔
穿越一座歷史覆壓的山體
一個個開放的傷口,綠網(wǎng)覆蓋
像巨大的遮羞布
那是不是一位傻傻的老者,弓腰駝背
挖出來的傳說?
把日子過得花開花落
春季的午夜,生命在向上的通道分娩
我反復聽到葉片打開的聲音
迎春花收攏起來,猶如博物館內(nèi)部整理
期待一個全新的開放
這個季節(jié),時間是有機的,富有生機
適合以雌蕊計時
這和人間多么相像,子宮吐納人生
我們賦之以代際
多少朝代,以這樣的時序更替著
走在春天里,目中皆為生命
水、植物、動物,雪山,天穹,所有一切
都在認認真真地演繹著時間的樂章
每一次誕生,或者死亡,都是一個音符
想起你,命薄如紙
卻從來不去茍且,而是把窮困的日子
過得花開花落
我的慢性病
光陰慢,每一個細節(jié)都慢
四十歲以后,你追我,我是外八字
步履拖沓、緩慢,逃不掉
我懷著你,慢慢度日
一晃二十二年
每個月一次,掛號,禱告,許愿,納貢
用吃糧的虔誠,服藥
你有慢性的小毒,我有解毒的魔咒
我們互為文火,互為砂鍋
耐心煎,小口飲
這么多年,遇到一些額外的愛,也是慢性的
有的,笑一笑,就過去了
有的,熬一熬,也就過去了
打鐵
鐵匠鋪的響聲,在山溝奔突
男人點小錘,女人掄大錘,孩子拉風箱
犁鏵,鋤頭,镢頭,斧頭和馬掌,這些
與土死磕的鐵器,在水里冒煙
達到最大的硬度
高原的黃土細膩、酥綿,鐵器開刃后
可以永不卷刃
天色將晚,火焰上躥,錘聲略緊了些
落日擱在山頭,山就是一個鐵青的砧子
遠處傳來的雷聲,正在鍛打
那一顆通紅的熟鐵
西北漢子吟嘆
向祖宗借一根骨頭
向黃河借一段河床
向祁連山借一抔砂巖
向上蒼借一場好雨
我在祖國的西北,心懷荒涼的愿望
就要立起來了,西北漢子
還須向戈壁借一株胡楊,讓它在我的體內(nèi)
站立三千年,不死,不倒,不朽
黃水,黃沙,黃葉,穿過黃牙齒的骨縫
我有北方偏西的稟賦,每天卻分裂著
澤國般的細胞
我愿隨黃土高原一起生長,無可阻擋地隆起
一條漢子的頭顱
又一個貧雪的冬天
陽歷年過了,陰歷年也過了,立春的暖風
松動了蚯蚓身邊的一抔黃土
盼一場雪,希望已經(jīng)破滅
可惜啊,北京又是一個貧雪的冬天
孫女的雪人,只能堆在夢里頭
她走在咯吱咯吱的雪地上,新鞋微微打滑
我枯坐在明亮的臺燈下,雪白的紙張
等一首詩款款而來
此時,也許蚯蚓翻了個身,土層
發(fā)生了小規(guī)模塌方
而我,全無感知
外面,是沉靜的市井,市井之外
是無雪的曠野
曠野的中心,一支筆,懸停在A4稿紙上方
思緒,掙扎在茫茫雪海中
無休無止地打滑
曬
兩位異性老人,邂逅在冬日的一小片暖陽下
輪椅,扶手抵著扶手
他們交替著,將嘴貼近對方的耳朵
努力交換著各自的疼和痛
從我的視角看過去,更像是互吻臉頰
深情而緩慢
刮來一陣小風,白發(fā)舞動,像一些
陷在漩渦中的手指
暖陽下,還曬著一些紅椒、玉米、谷物
這些成熟的事物,需要干燥的內(nèi)心
兩位老人,已經(jīng)先于它們曬干了水分
靜待兒女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