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化進程與土耳其現代化建設

盛睿

土耳其世俗化與現代化建設開始于晚期奧斯曼帝國時期，要遠遠早于中東地區其他國家。土耳其的世俗化是為了阻止帝國的衰敗，旨在恢復昔日的強大帝國。改革先從軍事方面開始，其范圍不僅限于武器裝備的更新，還有學習西方強國軍事作戰理論。改革由軍事領域逐漸拓展到其他非軍事領域。隨著改革的不斷深入，伊斯蘭教的地位被削弱，國家變得愈來愈世俗化，世俗化又推動了國家的現代化。穆斯塔法·凱末爾是一位卓越的軍事領袖，在現代土耳其成立后，又成了一位杰出的政治領袖。他廢除了哈里發，土耳其成為中東地區伊斯蘭世界較為世俗化、現代化的國家。凱末爾提出的包括世俗主義在內的六大主義對土耳其影響深遠。時至今日，盡管帶有伊斯蘭屬性的正義與發展黨執政將近20年，但是世俗化發展道路沒有改變。這主要歸因于凱末爾總統執政時期（1923—1938）的世俗化改革。

一、世俗化與現代化的關系辨析

世俗化是指社會結構的變化，超自然力量不再具有統治權。盡管學術界對世俗化的概念還有不同的解讀。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即世俗化是一種動態的過程，而在這一過程中宗教遠離政治、經濟等，宗教被嚴格限制在私人領域。隨著社會現代化建設的深入推進，宗教人數在不斷減少。世俗化并不是完全的非宗教化，而是非宗教化傾向。

現代化是一個持續不斷的動態開放過程，持續時間長，跨度大。現代化在各國的進程總是不規則和不平衡的。現代化始于西方，逐漸向外擴展到整個世界。從政治學領域來看，現代化是指從封閉、保守的宗教社會到開放、世俗的現代社會的轉型過程。具體可以細分為政治民主化、教育現代化、文化現代化、城市治理現代化、農村農業現代化等。簡而言之，現代化是一個世俗化的過程，即理性和科學挑戰宗教制度、信仰和實踐，并最后取而代之的過程。

不難看出，世俗化與現代化都具有動態演變的特點，兩者彼此相互作用和影響，土耳其的世俗化進程推動了國家的現代化建設。

二、土耳其世俗化進程對凱末爾時期現代化建設的影響

奧斯曼帝國興起與強盛離不開伊斯蘭教的精神維系，但與此同時突厥人的本性被異己的阿拉伯人的宗教影響所壓制，又導致了帝國的衰落，阻礙了國家的現代化建設。現代土耳其建立以后，凱末爾在1923—1938年期間，從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多個領域開始了現代化改革。改革提高了人民的生活水平，有利于國家的生存與發展。這些改革受到土耳其人民的歡迎和支持。

第一，政治現代化。1924年，凱末爾廢除了奧斯曼帝國素丹已經擁有了數百年的哈里發身份。從此，土耳其乃至全世界穆斯林都失去了精神的依托。同年，國民議會通過了新憲法，取代了1876年憲法。新憲法將主權權力授予作為人民代表的國民議會。議會是一院制，由普選產生，任期四年，行使立法權，包括批準預算、批準條約和宣戰。隨著凱末爾的改革，幾個世紀以來一直被忽視的土耳其婦女獲得了新的權利。《民法典》通過之后，土耳其婦女享有了與男子同樣的權利，可以被任命擔任公職，有權投票和被選舉進入議會。20世紀30年代中期，18名婦女，其中包括一名村民，當選為國民議會議員。后來，土耳其有了世界上第一位女性最高法院法官。一夫一妻制原則和婦女平等權利改變了土耳其社會的精神。1928年，憲法修訂后刪除了“伊斯蘭教為土耳其國教”的條文。新的歷法、度量衡、節假日和姓氏法以及許多其他改革也已實施。例如1924年的周末法、1925年的國際時間和日歷制度、1926年的義務法和商法、1934年的姓氏法和1936年的銀行法。根據1932年大國民議會通過的法律，姓氏法規定土耳其人必須有一個供自己家族使用的姓氏，國家領導人以“土耳其人之父”阿塔圖爾克為姓。

為了推進政治民主化，凱末爾兩次進行了多黨民主制嘗試。1924年，土耳其進步人民黨成立，該黨大力主張推行伊斯蘭化，反對廢除哈里發等政策，違背國家世俗化憲法。進步人民黨的主張吸引了大批支持者，對國家世俗化進程構成了嚴峻挑戰，凱末爾果斷禁止了該黨的政治活動。土耳其歷史上首次多黨制嘗試失敗。凱末爾的激進現代化改革引起了社會的不滿，為了平息社會矛盾，凱末爾支持前總理菲特希創建自由共和黨。該黨的一些主張與執政的世俗化共和人民黨相悖，于是被迫解散。第二次多黨制嘗試再次失敗。

在凱末爾的現代化建設中，世俗政府發揮了重要作用。他將宗教信仰視為個人良知的問題，尋求在土耳其建立一個真正的世俗制度。經過改革，絕大多數穆斯林和小部分基督徒和猶太教徒等可以自由信仰宗教。相對于中東其他大多數國家，土耳其是整個中東地區世俗化水平最高的國家。

第二，經濟現代化。1923年土耳其共和國成立時，缺乏資本、工業和專門知識。土耳其的政治現代化為經濟改革創造了良好的條件。凱末爾經濟政策的一個重要目標是防止外國利益對土耳其經濟產生影響，強調國家在指導國家經濟活動中的核心作用。

這一時期經濟發展成就舉世矚目，突出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女性獲得解放，可以自由從事工作。隨著世俗化的推進，婦女參與經濟活動的現象在逐年增加。她們以醫生、工程師、教師、作家、律師、行政人員和創造性藝術家的身份參與國家生活。女性就業不僅解決了勞動力短缺的問題，而且促進了經濟發展，推進了國家的現代化建設。二是土耳其建立了現代銀行。銀行法于1936年頒布。中央銀行成立于20世紀30年代初，承擔央行通常的職責，如發行鈔票、保護貨幣、監管銀行體系和信貸。中央銀行還為政府的預算赤字提供資金，并向公共和私人銀行提供貸款。土耳其現代銀行的建立，促進了消費，有利于金融業的發展。三是這一時期建立國有企業、鼓勵發展民族工商業等一系列措施，都對國家的經濟增長起到積極的作用。在采礦、制造業、銀行業、出口、社會服務、交通、住房、通信、能源、機械化等重要領域，取得了巨大成就。根據土耳其國家統計局的數字，10年內，國民生產總值增長了5倍。

第三，社會文化現代化。凱末爾致力于帶領他的國家走出落后的晚期奧斯曼帝國，目標是使土耳其的生活現代化，給國民帶來一種新的尊嚴、平等和幸福感。在19世紀，現代主義知識分子開始呼吁對語言進行改革。他們希望開發一種更易于使用且更簡單的土耳其語。土耳其語言改革的原則與改革緊密相關。在19世紀后期，對語言改革的需求變成了政治。土耳其民族主義者尋求一種團結而不是分裂人民的語言。凱末爾將語言改革作為民族主義計劃的重要組成部分，目標是創立一種比舊語言現代、實用、精確和更易于學習的語言。凱末爾把西方字母表引入土耳其，并下令用新的字體印刷所有的報紙、書籍和街道標志。凱末爾認為，復雜的阿拉伯文字是導致土耳其文盲多的原因之一，對于其他國家來土耳其的商人和投資者來說很難學習和使用。他帶著黑板和粉筆走遍土耳其鄉村，親自解釋字母的發音。新語言的改革和運用將土耳其人與奧斯曼帝國時期的文化和價值體系相隔離。更重要的是新一代的宗教學者不再接受傳統教育。

凱末爾敦促土耳其人看上去和歐洲人一樣，鼓勵他們穿歐洲風格的服裝。男士戴費茲帽是非法的，西服被大力推廣，女士戴面紗和頭巾被視為陋習，開始穿現代服裝。服飾改革不僅改變了土耳其人的外在形象，也從內心減小了宗教的影響。所有的公民都有姓氏。西方歷法取代了伊斯蘭歷法。

在凱末爾擔任總統期間，視覺和造型藝術蓬勃發展。許多博物館都對外開放。建筑獲得了新的活力，西方古典音樂、歌劇、芭蕾舞以及劇院都取得了令人矚目的進步。遍布土耳其的幾百個“人民之家”和“人民之屋”為當地人民和青少年提供了各種各樣的藝術活動、體育和其他文化活動。圖書雜志出版業繁榮起來。電影產業開始增長。城鄉生活發生了巨大變化。通過文化改革，凱末爾希望摧毀伊斯蘭教及其影響，從而使土耳其在社會和文化上徹底現代化。毫不夸張地說，很少有國家能成功實現如此深刻的土耳其式的社會變革。

第四，教育現代化。凱末爾認為教育是激勵國家社會和經濟發展的重要力量。作為共和國總統，他不遺余力地促進和擴大社會各階層的教育。政府發起了一項最雄心勃勃的兒童和成人教育計劃。從小學到大學的整個教育體系都是世俗的且必須是男女同校。軍人的識字率在1923年不到9%，到1938年上升到33%以上。為了推動科學和學術的發展，凱末爾于1933年將伊斯坦布爾大學（建于15世紀中葉）改造成了一所現代大學。幾年后，安卡拉大學應運而生。

三、土耳其世俗化進程對周邊國家的影響

凱末爾式的世俗化改革在中東地區引起了人們的廣泛關注，改革對周邊國家產生了積極的影響，為中東其他國家希望擺脫腐朽封建制度的人民指出了一條新的道路。土耳其的世俗化發展模式也被他國的統治階級借鑒用來減少宗教對政權的威脅。伊朗和阿富汗兩國效仿凱末爾世俗化改革模式，分別在各自國家進行了相應變革。

凱末爾的世俗化改革對伊朗的巴列維王朝影響深遠。禮薩·汗和禮薩·巴列維兩代君主進行了以西化、世俗化為內容的改革，其主要內容如下：一是改革行政機構，擴大官僚機構，宗教人士在國民議會中的席位被削減。二是國家建立世俗中小學，創辦女子學校，傳統宗教教育被現代教育所取代，世俗化體系逐漸建立起來，并于1935年在德黑蘭建立了該國第一所歐式大學。這些學校和高等教育培養出了較為世俗化的人才。教育改革的目的之一是限制神職人員的權力，結束了神職人員對教育近乎壟斷的歷史。三是國家頒布一系列的世俗法規，如《會計法》《民法典》《公務員法典》等。四是推行現代化的教育和世俗法律，推動經濟的發展。國家大力擴建了公路網，成功地修建了橫貫伊朗的鐵路，并建立了一系列國有工廠。經濟的發展產生了一批新興中產階層。五是女人的社會地位得到顯著提高。女人被賦予了同等的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在議會選舉中，有女性首次當選為眾議員和參議員，同時，出現了第一位女部長。

伊朗巴列維王朝的世俗化改革有些過于激進，如廢除戴頭巾等法令。改革遇到了宗教人士的堅決反對，最后以失敗告終。

凱末爾成功的世俗化改革對同位于大中東地區的阿富汗也起到了示范效應。阿曼努拉即位后，開始了阿富汗的世俗化、現代化建設進程：第一，國王頒布新憲法。宗教人士的特權被廢除，穆斯林婦女的地位也得到提高。包括修建學校、發電站等。他還與歐洲和世界其他地區發展了密切的外交關系。第二，1926年，阿曼努拉將自己的頭銜從埃米爾改為帕德沙赫（國王）。第三，國家大力發展現代教育。一批世俗化中小學（包括女子學校）和高校成立，并且政府往海外派出了一些留學生。阿曼努拉的世俗化改革措施符合現代民族國家的發展要求，但是改革在國內沒有得到廣泛支持，結果，許多部落起義。最終，暴亂導致了阿曼努拉流亡國外。

結語

土耳其世俗化發展道路推動了國家現代化進程，國家的現代化建設又加速了國家的世俗化。世俗化與現代化建設關系緊密，彼此影響。土耳其的世俗化與現代化得益于奧斯曼帝國時期的開明素丹，但國父凱末爾·阿塔圖爾克是這一進程的主要推動者。奧斯曼素丹統治土耳其將近700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穆斯塔法·凱末爾結束了國內混亂的局面。凱末爾深信土耳其需要成為一個現代化國家。他相信，如果土耳其人民繼續遵循原有的傳統，他們將再次受到西方列強的蹂躪。凱末爾是一位非常受歡迎的領導人。凱末爾廢除素丹和哈里發之外，還修改了國家憲法，宗教法也被廢止，建立了西方式的司法體系。奧斯曼帝國一直由伊斯蘭教法統治，直到凱末爾建立了一個類似于歐洲國家的法律結構。盡管《古蘭經》允許實行一夫多妻制，但是凱末爾廢除了這一制度。在世俗學校和教《古蘭經》及其科學的伊斯蘭學校都采取了許多措施來盡量減少宗教內容。這一切都是以符合西方普遍存在的世俗主義、資本主義等歐洲意識形態為借口進行的。凱末爾尋求世俗主義作為一種現代化原則，因為他認為這是使土耳其人民成為現代化和繁榮國家的唯一途徑。土耳其是第一個宣布為世俗國家的伊斯蘭國家。

為了推行現代化改革，凱末爾幾乎不允許反對黨的存在，不允許人們公開反對他的政策。他在該國的政治、社會和經濟生活中發起了一系列徹底的改革，旨在迅速將土耳其轉變為西方化現代國家。凱末爾進行了大刀闊斧的世俗化改革，政治開始民主化，公民可以自由表達自己思想。政治的民主化又推動了經濟的現代化，現代銀行建立并得到良好發展，女性也可以自由就業。經濟的快速增長使國家有足夠的財力來創辦現代化的學校，公民接受教育的比例大大提高，從而培養出一批世俗化的公民。

凱末爾的世俗化改革其實是一種宗教與其他領域關系的再定義，宗教與政府、宗教與經濟等關系發生了變化。凱末爾世俗化改革在中東地區引起了多米諾骨牌效應。伊朗國王和阿富汗國王都模仿凱末爾進行了世俗化、現代化的改革。回顧歷史，不難看出凱末爾時期的世俗化改革就是全盤西化。而西化忽視了本民族的特性，導致改革缺少動力。改革在城市取得了明顯成效，但在鄉村地區要差很多。

（作者系山東青年政治學院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