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豐
根據初步核算數據,2019年,我國人均GDP預計將突破1萬美元大關。處在這一新的發展水平,中國此前成功的經驗是否仍然適用?這些經驗中有為政府的關鍵性作用又如何根據形勢變化持續更新?針對這些問題,筆者認為,要素稟賦結構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觀察、思考與實踐的切入點。
梳理經濟學理論,人類社會圍繞如何推動發展所展開的研究源遠流長,取得的成果浩如煙海,其中犖犖大者,就可自大衛·休謨起,一路尋跡至亞當·斯密、大衛·李嘉圖、阿爾弗雷德·馬歇爾以及阿蘭·揚格等諸家學說。
當然,這些學說相互之間多有矛盾,運用于實踐的效果也大相徑庭,正因為此,基于不斷變化的條件函數,以及不斷深化的認知水平,當代學人們逐漸融匯的觀點交集是:一、現代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和普遍特征事實是技術變革、產業升級與產業結構變遷;二、持續不斷地技術變革、產業升級與產業結構變遷,首先要在每一個時點上按照要素稟賦結構所決定的比較優勢,漸進性地形成有競爭優勢的產業。
然而經由上述邏輯起點,引發出的學術論爭依然激烈,譬如對于究竟如何根據給定的稟賦結構所決定的比較優勢發展產業,以新自由主義與新結構經濟學為兩端的學說有大量精彩的批評與反批評,本文限于篇幅不再贅述。
不過比較有意思的一個現象是,上述學術論爭中各方引證的論據經常是同一的,譬如自二戰結束以來,全世界真正能夠利用后發優勢實現趕超并躍進至高收入經濟體的國家或地區非常有限,再譬如即使把觀察對象進一步細分(變量更少),發展中國家設立的經濟開發區也很難判斷其是否成功。
筆者認為,理解這種見仁見智的邏輯要點在于要素稟賦結構以及由此決定的比較優勢,因為雖然上述學術論爭最主要的爭議點經常集中在政府的作用,但這種由同一事實出發,進行不同解釋進而給出截然不同政策建議的邏輯演進,起始的分歧點其實并不難追溯到對比較優勢的判斷上。
譬如新結構經濟學認為失敗的產業政策主要是因為其通常違背了本國(本地區)比較優勢,而有為政府的作用是以有限的資源,來幫助具有潛在比較優勢部門的企業消除它們自己難以解決的外部性或軟硬基礎設施完善的協調問題。
而反對者固然不會在原則意義上完全否認市場失靈以及完全否定政府作用,不過即使不討論政府官員動機與激勵等并不完全令人放心的問題,他們至少有充分理由懷疑,政府部門及其官員在對本國或本地區資源稟賦、比較優勢,以及未來各行業發展前景判斷方面,就一定比在生產和貿易第一線的企業和企業家信息更完備?知識更全面?判斷更準確?甄別更恰當?

確實,現實世界的復雜性以及發展函數的多元性乃至多變性,導致對比較優勢(尤其是潛在比較優勢)的判斷非常困難,而且這種困難對站在今時發展階段的中國而言更是在急劇放大。因為此前中國的發展,在很大程度上可歸因于對后發優勢的充分利用,這其中,就包括依據發達國家先行發展所給出的產業結構演進路徑以及呈現出的發展規律,運用政府產業政策加快產業結構演進速度。而現在的問題則是,中國至少有相當部分產業,已經逼近甚至事實上處于全球前沿,政府的“增長甄別和因勢利導”將需要在“無人區”自行探索并接受檢驗。
面對這一全新考驗,有為政府如何因時因地繼續發揮其關鍵性作用?筆者就此聊以獻芹的視角是:產業政策的要件,是對比較優勢的判斷,而對比較優勢的判斷,即使在靜態視角下也是非常困難的,但是同時,恰恰正因為在現實世界中,要素稟賦結構與比較優勢是動態的,是非完全給定的,是非完全外生的,因此,在中國正努力推動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的新發展階段,有為政府 “增長甄別和因勢利導”的重點已不再是直接驅動要素投入(自己所認定的)具有潛在比較優勢的行業或企業,而是應更深入地把握產業發展客觀規律,把自己的作用端向前位移,要通過有意識地引導、推動高端要素集聚,加快本地區要素稟賦結構與比較優勢變遷,從而在更靠近原點處實現由要素稟賦結構內生的產業升級與技術變革。
不同于企業,政府對要素稟賦結構與比較優勢變遷過程的可為性,在給足時間量的情況下是可以驗證的。譬如以各項要素中最重要的人力資本為例,一方面,從總量層面來看,當前中國要素稟賦結構變化中最為人矚目的一點,就是向來被視為幾近無限供給的勞動力數量迅速見頂回落,而這背后,中國的人口生育政策無疑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另一方面,從結構層面來看,近年來,中國以互聯網產業為代表的部分產業呈現出“彎道超車”態勢,其背后很重要的支撐因素,即在于中國巨大的工程技術人才儲備,而這一稟賦,顯然也與中國政府的教育政策與教育投入密切相關。
因循上述思考,下一步的問題是:就像產業政策的可為性,不足以充分推導出產業政策的應然性(至少學界目前尚無定論),這其間的斷裂處,主要在于政府如何才能“恰當”地(其實也可以說是先驗地)進行“增長甄別和因勢利導”,同理,政府對要素稟賦結構與比較優勢變遷過程的可為性,與其應然性之間也橫亙著一個“如何”的問題。
有為政府 “增長甄別和因勢利導”的重點已不再是直接驅動要素投入(自己所認定的)具有潛在比較優勢的行業或企業,而是應更深入地把握產業發展客觀規律,把自己的作用端向前位移,要通過有意識地引導、推動高端要素集聚,加快本地區要素稟賦結構與比較優勢變遷,從而在更靠近原點處實現由要素稟賦結構內生的產業升級與技術變革。
政府在要素稟賦結構與比較優勢變遷中,有意識地發揮自身積極作用的途徑不一而足,其中最直接的手段,就是強制性地通過扭曲要素價格甚或直接計劃配置等方式,對要素相對稀缺程度進行干預。譬如前述中國的人口生育政策,再譬如利用土地征用的低成本,大量廉價提供工業用地等。
中國的經濟增長歷程在很大程度上證明了上述方式的有效性,但是近年來,基于發展水平的提高以及前期副作用的累積,不可否認的事實是中國已越來越難以繼續采用原有發展方式。黨的十九大報告首次提出“高質量發展”新表述,所對應的正是這種重大約束函數變化。
高質量發展是建設現代化經濟體系的必由之路,而建設現代化經濟體系,就必須堅持質量第一、效益優先,推動經濟發展質量變革、效率變革、動力變革,提高全要素生產率,不斷增強經濟創新力和競爭力。這種要求決定了必須大幅度減少政府對資源的直接配置,推動資源配置依據市場規則、市場價格、市場競爭實現效益最大化和效率最優化。
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與更好發揮政府作用并不矛盾。事實上,越是要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政府的作用就越重要,對政府治理水平的要求也越高。譬如以高質量發展最為仰賴的創新活動為例,按照創新理論首倡者熊彼特的觀點,“創新發生的根本原因在于社會存在某種潛在利益,創新的目的就是為了獲得這種潛在利益。當企業家意識到社會中存在某種潛在利益時,就會主動地投入資本或吸引他人投資,創造或引進一種新的生產方式去獲取這種利益。在利益的追求中,企業家又會不斷改進所采用的生產函數,使獲取的利益盡量最大?!?/p>
很顯然,在一個非市場經濟的社會中,誘導創新發生的“潛在利益”是不存在的;而在一個不完全的市場經濟社會中(譬如知識產權保護不力),這種“潛在利益”是被抑制的;當然更棘手的是,即使在一個運行良好的市場經濟體系中,由于市場失靈現象的存在,這種“潛在利益”也未必能足夠發揮誘致作用,譬如在基礎研究領域。因此,熊彼特對創新的前提挖掘,其實就已經暗含了一個邏輯位次更前的前提挖掘,那就是需要有一個能夠恰當地激發、保護“潛在利益”并能匡補“潛在利益”不足的制度安排,繼而才能讓“潛在利益”誘致創新發生并進入自擴展秩序。
所以說無論從正反兩方面來看,現階段政府的主要任務都將不再是直接驅動要素投入自己選定的部門和領域,而是要通過制度這個前提條件的構建完善,賦予市場機制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的良好基礎與堅實保證,促使全社會不斷改進其生產函數。
當然,制度創新是一項持續、系統的工程,但也是一個有先有后、由點及面的高衍生性、自擴展的過程。因此,當前我國各級政府的制度創新既要體現系統性、整體性、協同性,也要善于找準階段性具體目標,要選擇那些外部性高、敏感度高的重要領域和關鍵環節先行先試,從而使整體推進和重點突破相互促進、互為支撐。
責編:李慧敏 ?lihuimin@ceweekly.cn
美編:孫珍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