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穎琳
2019年12月底,我結束了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為期一年的實習。

聯合國教科文總部設在法國巴黎,在全球不同國家也設有辦公室。我工作的機構是位于德國波恩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職業技術教育中心(UNESCO International Centre of Technical and Vocational Education and Training),這是聯合國教科文專門針對職業技術教育這一教育類別設置的專門機構,旨在通過開展研究,對成員國官員和教育工作者開展培訓,幫助成員國提升職業技術教育水平。同時,機構也經營著聯合國教科文全球職業技術教育學校網絡,鼓勵職業教育國際合作。
我在倫敦大學學院攻讀研究生的時候,對技能培訓對國家發展的影響產生濃厚興趣。我的專業是教育規劃、經濟與國際發展,在大學期間我曾經在非洲做關于中非經濟合作的調研,在采訪中資公司時我了解技術工人短缺是在非洲投資遇到的比較普遍的問題。因此畢業論文定題的時候,選擇了中國與埃塞俄比亞的職業技術教育合作為研究題目。通過文獻分析和線上采訪,研究中國目前對埃塞俄比亞職業技術教育的合作方式,例如對口學校援助,中資公司為技術工人提供赴華留學機會等。在選擇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崗位的時候,我選擇了這個與我專業相關的崗位。我所在的部門相當于機構的智庫,負責與職業技術教育領域的專家學者合作,針對當下職業技術教育的熱點話題開展研究,研究成果連同政策建議以公開報告的方式供成員國參考,也為聯合國教科文的其他落地項目提供理論框架支持。聯合國教科文在世界范圍內的影響力也對我們的工作提出了極高的要求,我們的研究成果不僅要體現出學術上的專業水平,也要考慮到其在不同國家的普適性,以及與聯合國工作目標的切合度,如性別平等、氣候變化等,這意味著研究項目每一小步推進的背后,都是成堆的文獻整理,逐字逐句的反復推敲和一遍遍的激烈討論。

我加入團隊后我接手的第一個項目是關于職業技術教育領域的創新趨勢研究(Trends Mapping Study in Innovation in Technical and Vocational Education and Training),我的主要工作是研究助理和編輯,雖然工作內容聽起來簡單,但實際上對溝通能力和詞匯使用敏感度也有十分嚴格的專業要求。在研究前期,我需要根據老板開出的閱讀清單,通過大量的文獻閱讀和與學者的反復討論,整理出研究背景供團隊進行下一步的討論。初稿形成以后,我和老板要一遍一遍閱讀,保證其詞匯和用語符合聯合國教科文的規范。例如,在英語中有時會有 “man”一詞代指人們,而在聯合國教科文的出版物中為了體現性別平等的理念,須避免針對某一性別的詞匯的使用。例如企業家“businessman”,應表述為“entrepreneur”;手藝人”craftman”,也應表述為“craftworker”。這不起眼又枯燥的工序,卻是保證這個龐大機構在全球的出版物保持一致的重要步驟。
實習三個月后,新鮮感褪去,面對這份平凡甚至枯燥的工作,我開始思考這份工作的意義。我現在所做的,似乎與我想象中的在聯合國會議上對著來自數十個國家的代表侃侃而談的模樣相距甚遠。每天坐在舒適的辦公室整理著極端貧困和戰亂地區的案例材料,我有點心虛。實習生每三個月會有一次與機構“大老板”面聊反饋實習體驗的機會,趁著這個機會,我向他表達了我的疑惑。
“大老板” 是我非常敬佩的一個人,他生于戰亂時的印度,整個童年幾乎都在逃亡和顛沛流離中度過。也正因為他經歷過貧困和戰亂,更深知教育對每一個年輕人的重要性,從一線職業技術教育教師,投身到國際組織。如今已是65歲的他,每次說起青年教育、貧窮問題,他眼里會閃著光,他的整個職業生涯都在致力于為貧困地區的年輕人提供更好的受教育機會。
面對我的疑惑,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跟我講起他選擇職業技術教育的初心。與高等教育和基礎教育不同,職業技術教育,也就是“專科”,往往是容易被忽視的一個教育分支。在許多人的印象中,專科生就是那些讀書不好的“差等生”。但是于很多青年人而言,特別是在落后地區、戰亂地區的女性,職業技術教育能讓他們有機會掌握一門技術,掌握一門能讓他們維持生計的技術,意味著他們能夠重新奪回對自己命運的控制權。
繼而,他開始回應我的問題。他在一線(field)工作過,十年的一線教師經驗,讓他更清楚職業技術教育的難題,包括支持力度低,學生生源不穩定,和國際合作機會較少等。又在國際組織工作了三十余年,非常理解我的疑惑。聯合國的工作,并不是立竿見影的,需要經過漫長的過程,這也是聯合國這個龐大的機構有時受人詬病的一個原因。但實際情況是,這里的工作往往需要全面地考慮到一百多個成員國的不同情況,有時也會涉及到不同國家的利益,一個項目從設計到落實到初現成效,可能需要五年十年。雖然時間更長,但是受眾也更廣,影響力也更持久。“一線(field)的工作可能更容易獲得滿足感,但做理論研究和政策建議的工作,則需要強烈的使命感支撐。”大老板最后說道。
經歷了10個月的反復討論修改,我負責的第一份報告終于出版了。拿著這份我已經閱讀了不下20遍的報告,我也第一次想明白了過去十個月一點點瑣碎的工作的意義。大多數年輕人會想著自己如何在職場上叱咤風云,但是實際上大部分人都是龐大機器中的一顆螺絲釘。然而,也正是一顆顆螺絲釘的共同努力,才讓龐大的機器順利運轉。
在多元化環境下的工作體驗,大概是這份平凡的工作最不平凡的地方。我的二十幾位同事來自十幾個國家,每天與膚色不同,國籍不同,說著各種不同語言的同事們一起工作,有機會接待來自世界各地的代表團。
大學時期,我經常利用寒暑假去不同國家旅游或實習,一直自認為很有國際視野。直到在聯合國教科文工作了一段時間,我才意識到并不是去不同國家旅游一下,體驗一下不同文化風俗,就可以有國際視野,你還需有非常強的同理心,關注不同國家正在發生的事情,把自己帶入情景,關注這些事情對當地人造成的影響。
我關系很好的一個同事,來自加勒比海一個島國,名叫安提瓜和巴布達,在認識她以前,我都不知道地球上還有這么一個國家。她是一個環保主義者,并以身作則,只吃素食,除工作需要以外盡量不坐飛機。作為一個小島嶼國家的居民,她真切感受到氣候變化帶來的危機感。如果全球變暖繼續下去,隨著海平面上升,我好朋友的家就沒了。在她的影響下,我在租車時會有意識選擇碳排放低的型號,購物時選擇綠色產品。2019年5月,喀麥隆英語區和法語區發生武裝沖突,我的喀麥隆同事聯系不上她的家人,急得直掉眼淚。我一邊安慰她,一邊第一次感受到,戰爭離我這么近。
在這個像小小地球村一樣的辦公室里,我通過我的同事們去了解不同國家正在發生的事情。同時,我的同事們也通過我去重新認識日新月異的中國。具有國際視野的同時,也要學會講好中國故事,讓別人能夠認識我的國家。同事們都對我們這個古老的東方國家非常感興趣,我在家里辦火鍋宴招待我的同事們并向他們分享火鍋文化,帶他們去參加德國華人的春節聯歡晚會和科隆中國節。在離職前的歡送會上,我把古老的中國甲骨文介紹融入到我的離職感言中,并以甲骨文的“愛”表達對他們的感謝——兩只手把我的心交給你,就是“愛”字的原型。
在這個復雜的世界中,多一分理解,就多一分和平。講好中國故事,架起溝通的橋梁,讓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認識你的國家,也是一個中國公民的義務。
聯合國教科文的一年實習又重新構建我對聯合國的新的認識。褪去光環后,聯合國的工作這也只是由不同瑣事堆疊而成的平凡工作,每個人是龐大機構里面的一顆螺絲釘。這份平凡的工作的不平凡之處在于,其實現和平和共同發展的使命,也在于其工作體驗。聯合國需要更多青年人的參與,我希望有更多的中國青年人活躍在聯合國的舞臺上。
責任編輯:陳曉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