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惠敏 劉魁
摘 要:當今活躍于學界的生態帝國主義的闡述不外乎兩種視角,以艾爾弗雷德·W·克羅斯比為代表的生物視角和以約翰·貝拉米·福斯特為代表的政治經濟視角,二人雖闡述的角度不同,但同作為生態帝國主義批判“譜系”中的一員,對于生態帝國主義的批判均具有至關重要的研究價值。從時間維度上說,福斯特明顯晚于克羅斯比,而就研究范圍而言,福斯特卻廣于克羅斯比。本文立足于二人對于生態帝國主義批判的思想解讀,剖析二者實質、目標上的共通點,又從內容、形式等角度分析二者的差異,形成對二人生態帝國主義批判思想更為直觀、立體的認識。
關鍵詞:生態帝國主義;克羅斯比;福斯特
中圖分類號:A8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20)12-0035-03
在生態問題日益嚴峻的今天,作為生態帝國主義批判的提出者——克羅斯比和集大成者——福斯特著作的研究絡繹不絕。相較之下,克羅斯比角度獨樹一幟,福斯特則更為深刻尖銳,二人不分伯仲,均是對研究帝國主義在生態領域掠奪行徑的重要參考。
一、生態帝國主義批判思想
(一)克羅斯比的生態帝國主義批判思想
艾爾弗雷德·W·克羅斯比作為世界環境史研究的開拓者之一,曾發表多部頗有影響力的著作并首次提出了“生態帝國主義”一詞,開啟了全新的研究領域——對帝國主義的生態批判,時至今日中外學者對其思想的研究仍然此起彼伏。他的一系列著作以環境史為背景,利用歷史、地理、生物等領域的知識,以時間為線索,探究美洲、新西蘭等地是如何淪為“新歐洲”的。在《生態帝國主義》一書中,他對“生態帝國主義”做出解釋:“我們以為帝國主義造成被占領國土的破壞也許不止船堅炮利,帝國主義對生態的影響遠較武力軍事帶來的災難更加深遠和廣泛。”[1]他旨在說明軍事侵略之前,生物侵略的“號角”已經吹響,并為軍事侵略做好了鋪墊。
研究發現克羅斯比所述的生態帝國主義批判有其特殊性。為何這種侵略只在美洲、大洋洲成功,而在其他地區失敗了呢?從地理位置上說,亞洲、非洲與歐洲版圖相接,便于軍隊駐扎,耗費更少,安全性更高;從文明演進程度上說,同時期中國、印度、波斯文明繁榮昌盛,物產豐富,更能吸引歐洲的侵略,然而他們卻選擇了重洋之外、充滿未知危險的新大陸。除了人文因素外,克羅斯比還提及兩個自然方面。
1.新大陸的自然優勢
首先新大陸屬于海島地形,幾乎與世隔絕,長期缺乏競爭力使得島上物種奇特,成為以打獵、采集為生的土著居民的“雨露”。可以看看澳大利亞,在歐洲人登陸前,當地土著族群沒有堅固的房屋,沒有定居的村莊,沒有文字,沒有酋長管轄地,更沒有國家,法國探險家的總結頗具代表性,“他們是世界上最悲慘的人,是和沒有理性的野獸差不多的人。”[2]其他新大陸也大同小異,他們大肆虐殺動物,無節制地焚燒土地,使得當地生態失衡,異常脆弱,成為外來物種寄居的“溫床”。
此外,新大陸幾乎全部或至少三分之二集中于南北溫帶地區,冬暖夏涼,雨熱不同期,與歐洲的氣候極為相似。歐洲人長期以來賴以獲取食物和纖維的植物,以及獲取食物、皮革、動力、骨制品和肥料的動物都易在地中海氣候里生長繁衍,長途跋涉的歐洲人著陸后,就像來到了后院,絲毫沒有不適感,而隨之而來的動物、植物,以及動植物身上的寄居者也似來到了天堂。相似的氣候使得它們能很快“生根發芽”,而當地脆弱的生態環境更是使他們“所向披靡”。于是在不到50年的時間里,甘藍、豬、蜜蜂等這些本屬于歐洲人的東西成了新大陸生態的重構者。
2.亞非地區的排外性
早期,歐洲也曾試圖侵犯亞洲和非洲,但都沒能成功,其中蘊含自然和人文雙重緣由。非洲、亞洲位于赤道附近,緯度低,氣溫高,長期生活在溫帶地區的動植物根本無法適應與本土水熱條件完全不同的氣候,更不用說繁衍生息。而亞非地區文明發源早,歷史上也多經歷過瘟疫蟲害,形成了別具一格的生態鏈,因此,歐洲的病菌無法攻破已經形成的生物罩,自然無法破壞固有的生態穩定性。
另一方面,亞非地區的文明就整個人類史上而言也是發展相當早的,相比于新大陸的原始,亞非地區的科技、器具并不落后,并形成了特有的符合自身繁衍需求的農耕文明,歐洲文明在此面前絲毫沒有吸引力。此外,周邊鄰國眾多,地區沖突更為頻繁,作戰經驗豐富,缺乏本土和人數優勢的歐洲人想通過野蠻的軍事征服實屬不易。
(二)福斯特的生態帝國主義批判思想
如果說克羅斯比是生態帝國主義批判的締造者,那么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之一的約翰·貝拉米·福斯特則是集大成者。他的作品將馬克思對于資本主義的貪婪本質的揭露從政治經濟制度延伸到了制度支持下的生態掠奪,將當前嚴峻的生態環境形勢與資本主義掠奪的本質結合起來,對資本主義制度進行批判,并試圖探尋當前生態危機的解決途徑。通常學界對于生態帝國主義的理解更傾向于此,指的是西方發達國家掠奪別國生態資源的一種理論和行為。在2018—2019年的著作中,福斯特闡述了帝國主義在生態領域新的掠奪形式——水資源掠奪和大氣、海洋資源掠奪,并警示我們處于新的危險階段,其標志是核武器和氣候變化的出現。
1.水資源掠奪
在全球資源日益枯竭的同時,帝國主義將掠奪矛頭指向了淡水資源。美國各項權威報道發布后,總統特朗普宣稱“飲用水問題可能成為下一代面臨的最嚴峻問題。福斯特揭露跨國公司和投資者通過購買廉價土地以控制綿延其中的河流和地下水,而最新的國際土地交易案例中更是明文規定:“占有土地包括其范圍內的水資源使用權”。通過集中水資源、管控主要河流來達到地區的霸權目的。另外,面對全球水資源普遍短缺的問題,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國家提出建立一個對全球主要淡水資源進行統一管控的世界水資源管控組織。一旦此舉施行,在技術、資金各方面均處劣勢的貧窮國家既沒有發言權,也失去了對本國水資源的管控權,不過是帝國主義生態霸權的又一擴張。
2.海洋—大氣掠奪
除水資源外,福斯特還關注到了海洋—大氣掠奪。海洋面積廣大,魚類繁多,海底礦產資源豐富,無疑成為帝國主義國家垂涎的目標之一。英美等帝國主義國家憑借自身的海洋領土面積優勢、先進的技術和資金支持始終占據主導地位,并利用海洋管理私有化制度所提供的經濟杠桿控制和利用外圍國家,為自己謀取利益。另一方面,英美等帝國主義國家的碳排放總量超過了50%,全球氣候變暖的主要責任就在于他們,盡管在《聯合國氣候變化公約》京都議定書上要求發達國家負擔更多的生態債務,減少碳排放,然而美國的碳排放量仍居世界首位,而受氣候影響更大的卻是低緯度國家。海洋—大氣掠奪較之以往生態掠奪似乎更加隱秘,影響卻更為深刻和持久。
二、生態帝國主義批判思想的深度契合
(一)生態侵略的嚴峻性
無論是福斯特的生態批判,還是克羅斯比的生物擴張,二人都明確肯定了生態侵略的危害。克羅斯比的大量研究中反復陳述了生物是如何從領地的“租客”升職為領地的“主人”。他在書中這樣提道“另一方面,外來的動植物也在鋪天蓋地地繁殖。一些地點長滿了非土生植被,滅絕和取代了原有植物。……此時的新西蘭仍然被各種外來疾病困擾,發病率和死亡率正在猛增。”[1]他還列舉野豬的侵入, “溫和潮濕的氣候以及豐富的蕨類根莖讓新西蘭成了豬的天堂,到1810年,大量的野豬開始向北島出沒,幾年之后它們在該島到處都是……”[1]動物植物徹底改變了遷入地的植被特征和動物種群,而病菌更是造成當地人口的大量銳減,在克羅斯比看來,這種生態侵略通過不易察覺的方式卻能夠十分迅猛地給當地生物族群造成毀滅性傷害。
而福斯特則主要闡述制度支持下的帝國主義國家對于發展中國家的生態掠奪。2019年,在《人類世帝國主義》一文中,福斯特犀利地指出在資本主義體系中,地球環境不是人與自然必須和諧相處的固有空間,而是為了無止境的貪欲而進行經濟擴張的王國[3]。他認為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國家利用自身的大國地位不合理并且無限度地掠奪落后國家的煤、石油等資源,過度開采和垃圾排放使得當地生態變得異常脆弱,從而導致全球生態紊亂。據統計,按照目前全球碳排放量計算,到2035年,全球氣溫將同比上升2℃,由此導致的災害對低緯度國家無疑是雪上加霜,使得貧者更貧。
(二)資本主義的劣根性
闡述生物入侵的同時,克羅斯比還提及了歐洲人的侵略過程。“他們以毛利人感興趣的歐洲商品、裝備和權力方面的知識以及獲取渠道為交換,用12把斧頭買了200英畝土地,”[1]正如馬克思所說“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歐洲人的地理大發現本就包含著侵略和擴張,他們滲透進血液里的貪婪使得他們看待外面的一切都如此不純粹,他們的商人思維必然會導致利益至上,侵占土地,掠奪金銀,即使他們帶去的病菌導致的傷亡也會通過售賣高昂藥物試圖從中獲利。克羅斯比筆下的生態帝國主義表明資本早已與生物密不可分。
對于資本主義制度的控訴是貫穿福斯特思想始終的。“資本主義,或者說是基于階級剝削的資本積累體系,并遵循由市場競爭實施的運動規律,對自我擴張沒有任何限制。”[4]利用制度的便利,他們從最開始的直接掠奪土地到如今廉價租用土地、開設工廠,以轉嫁污染,從掠奪金銀、能源擴展到如今的掠奪水、海洋資源等,“對于諸如能源、水、食物等自然資源的渴求甚至比認同感、宗教、民族榮譽更能引發爭端。”[3]資本主義就是以追求利潤為生的,無限度地追求利潤必然導致野蠻掠奪,即使許多歐美國家試圖站在全人類的角度思考出路,其實質也是為了從中牟利,必定不會做出損害自身利益的決定。
三、生態帝國主義批判思想的差異比較
(一)生物侵略和制度批判
同為生態帝國主義批判,二人的批判途徑卻大相徑庭。作為地理歷史學領域的專家,克羅斯比更多地將對帝國主義的批判集中于生物入侵的角度,他主要從地理、生物學角度進行剖析。他認為歐洲對于美洲、大洋洲的成功殖民得益于殖民者偶然或蓄意地將動物、植物和病菌帶到“新歐洲”,大量物種的成功“落戶”擠壓了當地物種的生存空間,原有物種逐一滅絕,破壞了原本的生態循環,再加上歐洲人肆意地開墾土地,種植糧食,到后期,當地似乎已成為另一個歐洲。而“隱形殺手”病菌隨人和動物登陸,它們繁殖速度極快,且傳播廣泛,造成土著居民大量傷亡,以致根本無力抵抗素質優良的殖民者。動物、植物和病菌早在軍隊到達之前就充當了殖民者的先鋒軍。
而福斯特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擁護者之一,他主要描述了當今帝國主義侵略在生態方面的表現,根本的卻是批判掠奪行為背后的資本主義制度。他認為追逐利潤是資本主義的精髓所在,為了爭奪中東石油資源,不惜發動戰亂,為了獲得糧食,他們用極少的租金為誘餌,將南亞、非洲變成他們的產糧基地,用廉價的工資租用人力,反過來又將糧食高價賣給他們。發達國家利用海洋管理大國的身份,憑借技術、資金支持,將公共海域據為己有,禁止散戶捕魚,將其出讓給大型跨國企業,以獲取更多利益。為了解決淡水資源短缺問題,他們企圖重新分配全球淡水資源,其根本目的卻是為了保障自身的用水權益,從而更好地控制發展中國家。福斯特堅稱只要資本主義制度存在一天,這種生態掠奪就不會停止,地球就始終無法成為世世代代賴以生存的樂園。
(二)弱化人和突出人
在他們的批判中對于人在生態帝國主義過程中所起的作用是不同的。湯姆·格里菲斯認為克羅斯比的生態帝國主義中人只起到帶領作用,至于生物如何落地生存純粹是自然的過程,它否定了人類在開疆擴土過程中的能動性[5]。在克羅斯比的生態擴張中,人起到的是傳播媒介的作用,人將動物、植物和病菌帶到新大陸,之后的生物擴張是由生物自行完成,即使有人的參與,也不過只是加速了這一過程,無法使其發生根本性變化。換句話說,只要有地理大發現,不論殖民者是否意圖占有土地,外來物種的登陸遲早會改變當地的生態系統,生物侵略依然存在,美洲、大洋洲還是會淪為“新歐洲”。而且與人相比,這種生物擴張更加隱蔽,毀壞性更大,影響更為深遠。
而在福斯特對帝國主義的生態批判中,自始至終他都將人作為一切的始作俑者。制度是由人制定的,生產也是由人完成的,在批判資本主義制度的同時,他將資本主義制度操縱下的資本家、政治家一并批判了。在壟斷資本主義時代下,政治與金融資本密不可分,當權者的政治行動需要財力的支持,而當政者也必然維護在背后支持的財團的利益,資本主義制度就是為了資本家服務的。因此,無論是掠奪資源,還是污染轉移,都是在維護本國或者說資本家利益前提下人所采取的行動,在這里,人是主動的,是操縱者。沒有為了維護資本主義制度的人的決策,這種生態帝國主義就不復存在。
(三)生物的必然和歷史的必然
在克羅斯比對生態帝國主義的批判過程中,很難忽略掉一點,即物種的優越性,其內部遵循了達爾文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原則。歐洲的動物、植物和病菌為了掠奪狹小的生存空間,進行了一輪又一輪的進化,其生存的能力要遠高于尚未開化的美洲和大洋洲的生物,因此,它能夠經受住海洋的考驗來到新大陸,并且憑借其極強的繁殖力“開疆擴土”。殖民者到達之前,當地土著居民大肆虐殺動物、開墾土地,卻未能形成自己的耕種文明,反倒使當地生態極其脆弱,加上與歐洲相似的地理氣候條件,殖民者能很快適應新生活,因此美洲、大洋洲迅速淪為“新歐洲”。克羅斯比的生態帝國主義內部隱含著一種生物的必然性,即優勝劣汰的原則。
而福斯特的生態帝國主義批判中蘊含的則是一種歷史的必然性。馬克思的社會形態更替闡明人類會歷經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最終到共產主義社會,因此資本主義社會也是人類經歷的一個階段。只有反思資本主義的弊端,人類才會思考自身的出路,并進行不懈斗爭,最終過渡到共產主義社會。而福斯特的生態帝國主義揭示的就是這樣一種制度的必然性,既然資本主義制度必然存在,那么帝國主義侵略擴展到生態領域只是時間問題,而對其惡行進行揭露和批判,才能夠引起公眾的反思和抗爭,才能進步到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共產主義社會。
四、結語
不論是克羅斯比的生態帝國主義思想,還是福斯特的生態帝國主義批判,都暴露出生態帝國主義影響的持久性,歐洲殖民者將舊大陸永久變成了“新歐洲”,而福斯特的生態擴張仍在不斷發生,且絲毫沒有終止的預兆,它伴隨著資本主義的出現而產生,體內流淌著資本主義貪婪掠奪的血液,成為帝國主義發展中不可忽視的一環。而在當前嚴峻的國際形勢下,全球帝國主義的縱橫深入給當今發展中國家帶來更大的挑戰。一方面,在生態發展上要努力獲取自主權,防止資本主義的“利益陷阱”,探尋健康永續的經濟發展模式;另一方面,日益頻繁的國際資源流動要求各國加大防疫力度,警惕外來物種(尤其是細菌病毒)的入侵和顛覆。
參考文獻:
[1]艾爾弗雷德·W·克羅斯比.生態擴張主義——歐洲900-1900年的生態擴張[M].許友民, 許學征,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 2001.
[2][美]賈雷德·戴蒙德.槍炮、病菌與鋼鐵[M].謝延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
[3]John Bellamy Foster,Hannah Holleman and Brett Clark. Imperialism in the Anthropocene[J]. Monthly Review,July /August, 2019,p. 70.
[4]John Bellamy Foster. Late Imperialism: Fifty Years After Harry Magdoff 's The Age of Imperialism[J]. Monthly Review,July / August 2019 (Volume 71,Number 3) .
[5]J. Donald Hughes.?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the World: Humankind's Changing Role in the Community of Life[M]. London:Routledge, 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