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慧
摘 要:本文論述了楊絳先生對中國經典名著的閱讀和闡釋的獨特視角,包括細膩感性的女性視角、基于文體比較的多維分析視角和建構主義視角的意義分析過程。從這些與眾不同的閱讀視角可以看出楊絳先生對書籍閱讀的勤勉和閱讀過程中的獨立思考。
關鍵詞:楊絳;經典閱讀;閱讀視角
中圖分類號:G1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20)12-0088-02
2020年5月25日是楊絳先生逝世四周年忌辰,7月17日是先生109歲冥壽,楊先生一生筆耕不輟,留下譯著小說和散文被傳唱為經典,讀書心得也在這些作品中引人深思。筆者重讀《楊絳全集》,有感于先生對古代經典名篇孜孜■,從幼時至百歲從未間斷地閱讀,澄思寂慮呈現出的閱讀闡釋的角度別具一格,試將這些觀點整理糅合,做粗淺的研究,以紀念先生精神不死。
楊絳先生家學淵源,父親楊蔭杭留學日本,研習法典,同時對古代音韻學做了功夫深刻的研究,對子女教育既嚴格又包容,因此楊絳先生自幼即受到了中西方融會貫通式的教育,小學階段接受教會學校的西式啟蒙教育,同時喜讀詩詞小說,“父親為我買的書多半是詩詞小說,都是我喜愛的”[1]120,2005年94歲高齡開始思考《走在人生邊上》[1]191,“尋尋覓覓找書看——從曾經讀過的中外文書籍例如《四書》《圣經》”,可以說對經典文獻的閱讀,貫穿了她的一生。但是楊絳先生對經典的閱讀闡釋從來沒有宏大的敘事,而是見微知著地從不尋常的角度來引領讀者。
一、細膩感性的女性視角
中國經典作品的闡釋權一直在男性話語體系之下,古代社會的閱讀視角一直體現在對作品的釋義以及微言大義的闡發,而楊絳先生卻在閱讀過程中為女子發聲,用女性獨特的敏銳的感情去體味作品之外的故事。《孔夫子的夫人》[1]183一文中楊先生認為“周公制禮”,目中根本就沒有女子,書中也絕少介紹孔子家的女人,孔子的九個姐姐下落不明,《論語》中記述了孔子的女婿公冶長,卻不提夫子的女兒。可見在封建的男權社會,女子地位低下,是沒有資格被寫入文字被后世所見的,但楊先生卻循著蛛絲馬跡探查到孔夫子的夫人亓官氏是一個怎樣的人。通過讀《論語》“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判斷出孔夫人很能干,對丈夫很體貼,治家嚴謹,雖然孔子對日常生活很挑剔,家里卻很和洽,亓官夫人即使不是賢能的夫人,至少也是以順為正,能按夫子意愿管理這一大家的女人。
以往很多作品對孔夫子夫人的解讀中,都會因為“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則怨”這句話而對孔夫子夫人亓官氏加以不厚道的揣測和分析,也有人得出孔子與夫人不睦的結論,但是楊先生卻從淹沒在史書中的若干細節而考察出了孔子夫人是一個治家有序、賢能體貼的人。
在以往《論語》解讀中,對女性的角色的解讀一直處于缺失狀態,無論是君子人格還是禮樂思想,話語的主角都是“男子”,即使是《論語》中出現的唯一女性“子見南子”,在人們的解讀中也只是孔子在周游列國實現政治理想中一個必要去見的人物,沒有對女性的同情、理解和尊重。楊絳先生卻從不多的記載中探求出孔子有女兒,而且很可能不只一個,亓官夫人在孔家這個大家庭里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第一次發現了《論語》中的女性并肯定了女性在孔子這樣的圣人生活中的重要作用。在男權社會的春秋戰國時代,女子的地位還很卑微,在《論語》這部經典著作中體現的幾乎都是男性如何縱橫捭闔、坐而論道、苦厄卓絕的奮斗,女性在原著中被忽略后,其后的闡釋及閱讀中也就一直留白,是楊絳先生引領著讀者從字里行間發現了女性,并且發掘出女性的巨大作用和魅力。
這種女性的視角還體現在對經典作品闡釋中獨特的感性認識,楊絳先生在《<論語>趣》中提到錢鐘書先生曾說“孔子最愛重顏回,最喜歡子路”,楊先生自己也深有同感,認為子路對夫子最忠誠真率,經常跟在身邊,孔子對其他弟子總是很有禮,對子路卻毫不客氣地訓斥,并且推斷出孔子最不喜歡的是宰予,最狂傲的是子張。在以往的孔子及其弟子形象分析里總是著重于哲學思想或政治主張,他們或帶著圣人的光環布道,或一本正經地聽講,很少從喜愛或討厭的情感歸屬上探討誰是孔子的愛徒這樣感性的問題。而這些問題卻是細膩敏感的女性所樂于關心、關注的話題,楊先生認為《論語》中的孔子從來沒有一句教條,毫無道學氣,是一位可愛可敬的人。總之,在楊先生的閱讀視角里,看到的《論語》不是一條條的圣訓,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物,每個人有不同的個性,孔子帶著情感和溫度去和他的弟子們相處。
這樣細微的閱讀視角還表現在《紅樓夢》的閱讀中,《藝術與克服困難——讀<紅樓夢>偶記》中,楊絳先生讀遍中國古代小說和戲劇,發現了才子佳人的愛情往往是速成的,《西廂記》《牡丹亭》都入此套路,而《紅樓夢》就與眾不同,描寫的戀愛經歷了重重障礙的,激蕩出層層波瀾。《紅樓夢漫談》中楊先生注意到曹雪芹從來不刻意寫女人的腳,寫女人的鞋有幾處。例如史湘云在大觀園住著,寶釵形容她“把寶兄弟的靴子也穿上”“黛玉換上掐金挖云紅香皮小靴”,史湘云“腳下也穿著鹿皮小靴”,而這種小靴纏腳的女人從來不穿的,由此得出結論——《紅樓夢》中的女子多為天足,而滿族人都是天足;另外,榮國府、寧國府的具體地點楊先生確信在北京,因為北方人睡炕,南方人睡床,而大戶人家的床白天是不用的,寶玉黛玉并排躺在炕上說笑就很自然了,而身在南京的薛蟠“入京”當然是入北京。紅學研究日漸昌隆,索隱派、考據派之外,楊先生顯然不屬于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派別。陳文新、余來明的《誰解其中味——評紅學三派》一文中把楊先生列入“文本派”,但楊先生說“隨筆寫幾點心得體會,即興小文,興盡就完了”。盡管是隨興所至,但楊先生卻與眾不同,眾人一味把高鶚后續的四十回貶得一無是處時,楊先生認為高續自有他的精彩之處,例如九十八回寫黛玉臨終之筆,就把世態人情刻畫得入木三分。楊絳先生對《紅樓夢》的閱讀闡釋,既來源于書讀百遍之后的深思熟慮,也源自探幽尋具的獨特女性視角。
二、基于文本比較的多維闡釋分析視角
楊絳先生在閱讀過程中從不盲從定論,而是找出很多作品對比參照,然后得出結論。《走在人生邊上——自問自答》中在討論神鬼靈魂有無問題時,她參考《左傳》《中庸》《太平廣記》《夷堅志》等多部作品互相對比。例如大家讀《論語》都知道夫子不語怪、力、亂、神,也說過“敬鬼神而遠之”這樣的話,但楊先生在對照《中庸》時發現了子思轉述孔子的話“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聯想到夫子教學因人而異,回答問題往往具有針對性,因為《論語》中樊遲總喜歡談論鬼神,所以孔子才告訴他“敬鬼神而遠之”。得以推論孔子對鬼神并不總是敬而遠之,況且《中庸》是夫子的心里話,不是貼心的人是聽不到的,子思不會違反祖父心意亂寫,《中庸》的鬼神和《論語》中的鬼神并不相同,一虛一實,兩字并用,前者側重神,后者則指鬼。又以《左傳》伯有死后化為厲鬼而鄭人相驚的故事作為例證來引出關于鬼神問題的討論,正是從不同的文本中舉例對證,才能最大程度還原史實和真相,接近楊先生想要尋找的答案。
楊絳先生也在不同作品中對照分析思考著人的良心靈性問題,她對荀子的性惡論所見有所不同。比如荀子認為人性本惡,需不斷學習才能克服與生俱來的惡,但楊先生認為人之初,性本善,人的劣根性是嬰兒失去赤子之心以后,身體里的劣根性漸漸發展出來的。因此荀子說的人性之惡,是跳過了人類的嬰兒階段而言的。另外曹操的臨終貴命也自相矛盾,他先命身邊姬妾改嫁,然后又改變主意命她們殉葬,說明靈性良心最終沒有克制他的私心。楊先生一直堅持人要遵守自己的靈性良心,她以孔子為例,雖然一直在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還要用他的春秋筆法來維持正義,只順從自己的靈性良心行事,可見追求真理的人一直不泯滅他的靈性良心。
楊絳先生的思考一直都是在文本的基礎上進行的,不論是關于人類文明的反思,還是對修身之道的體悟,甚至是關于命運天理的疑惑,她對照參考多種文本,或者提出問題或者給出答案。通過古諺“直如鉤,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提出命理的不公,但又從《孟子·告子》中找到“人是從憂患中學得智慧,苦痛中煉出美德來”這樣的解釋;最后在《禮記》中看到“禮以冶人之情,樂者天地之和”,尋求修身的方法,感悟這世界好比一座大熔爐,燒煉出一批又一批品質不同且和原先的品質也不相同的靈魂。
三、建構主義視角的意義生成和闡釋過程
楊絳先生關于經典作品的閱讀,更多是在原有的知識經驗基礎上的建構理解和意義生成過程,她的文論和散文構成了個人經驗圖式和閱讀對象之間的文化互動。例如在《事實——故事——真實》中楊先生以《大宋宣和遺事》[1]206中記載的三十六員天罡星歷歷有姓名為依據,指出《水滸傳》小說中的故事想必鑿鑿有據;又由元稹的傳奇小說《會真記》中崔鶯鶯張生曾有情書流傳確有真人可考,得出王實甫的《西廂記》并非虛構;楊先生認為歷史《三國志》經過孕育創造然后成為了歷史小說《三國演義》,“作者按照他所認識的世情常態,寫出了他意識中的人生真相”。
在楊絳先生的另一篇文論《李漁論戲劇結構》中,她已有凌■初的《譚曲雜札》和王驥德的《曲律》作為閱讀基礎,所以能夠指出與這兩者戲劇結構的側重形式不同,李漁更加側重內容;另外楊先生認為李漁所說的“好的戲劇只演一個人的一樁事,不是一個人一生的事,這個故事是完整的有機體”,這樣的理論與亞里士多德《詩學》所論悲劇的“故事整一性”非常接近,但是因為楊先生閱讀了大量的希臘悲劇、史詩還有莎士比亞、雨果、歌德的作品,所以她又認為李漁和亞里士多德看似相同的理論下講的是不同性質的兩種結構。正是有大量的戲劇閱讀作為先驗的基礎,楊絳先生才能夠建構起她所看到的戲劇結構。對于經典作品,她也由自己所理解的圖式世界,闡釋了她所閱讀文本的意義世界。
無論從哪種視角進行閱讀,楊絳先生總是一直在閱讀當中度過生活的每一天,正是漫長的一百多年歲月中永不倦怠的閱讀給予她不竭的創作力和生命力,也是閱讀延續了楊先生的創作生命,使她在近90歲高齡時翻譯《斐多篇》,104歲時還在《文匯報》發表回憶散文,正如楊先生自己所寫“每一本書,不論小說、戲劇、傳記、游記、日記,以至散文詩詞,都別有天地,別有日月星辰……有時遇到心儀的人,聽到愜意的話,或者對心上懸掛的問題偶有所得,就好比開了心竅,樂以忘言”[1]247。
參考文獻:
[1]楊絳.楊絳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