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里的百合花開

麥秋琪

18歲那年，我經歷了人生中頗為重要的兩件事，一件是高考，另一件便是妹妹的出生。

我比妹妹大了整整18歲，她呱呱落地時，我已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妹妹出生在4月，她的到來緩和了家里緊張的備考氣氛，讓那一年變得溫馨而熱鬧。

母親是高齡產婦，而且宮縮頻繁，為了能平平安安地生下小寶寶，她在預產期前就住進了醫院，安心靜候一個新生命的到來。母親分娩前兩天，姑姑帶了一束潔白的百合花前來探望。這束百合花里，大約只開了三四朵。盛開的幾朵百合花就像一個個白色的小喇叭，相互擁簇，擠擠挨挨，爭先宣告著自己的綻放;有的才展開兩三片花瓣，宛如少女的白裙;有的微微綻了一個小口兒，冒出里頭嫩黃的蕊，看起來飽脹得快要破裂;有的還是花骨兒，在努力吸收水分和營養，蓄勢待發。百合花被姑姑擺到了陽臺的窗前，它沐浴著陽光，不時散發出輕淡的花香，讓我感到舒適而又愜意，暫時忘卻了枯燥乏味的考試。

姑姑走的第二天，母親的肚子便開始作痛。醫生來病房檢查了一番過后，母親便被送進產房分娩。外婆、父親和我都在產房外候著，不久奶奶也帶著粥飯趕到了醫院。大約等了四五個小時，護士從產房里出來，手里抱著一個不過一臂大小的新生嬰兒，“母女平安，是個女孩兒”護士說著把妹妹遞給父親看了看，但還沒待我看清楚妹妹的樣子，護士又把她抱進產房里頭了。父親讓我到病房整理好床鋪，我只好回到病房里等候母親和妹妹出來。

病房里沒有人，大家都去了產房外頭等候。整理好床鋪后，我坐在床沿，忽然發現幾天前的百合花而今全都盛開了。葉子是翠綠色的，托著綻放得悄無聲息的百合花，六瓣白色的花瓣仿佛是潔白無瑕的漢白玉，在嫩黃色花蕊的襯托下愈發純潔。臨近中午，陽光也變得耀眼，它柔和地推開窗戶，灑在窗邊潔白的百合花瓣上，花尖上跳動著金燦燦的光。

我到洗手間盛了半壺水，給這迷人的百合花灑水。剛灑上的水在花瓣上凝成了一個個渾圓的小水珠，反射著窗口射進的金色陽光，晶瑩而明亮。百合花挺胸抬頭，仿佛要去探知窗外的風景。

我看著這醉人的花兒直出神——百合花靈性的潔白和秀挺的風姿深深觸動了我內心的柔軟，那白色的花瓣溫暖、明朗而蓬勃生春，一掃我心中的壓力和雜念，讓人不自覺地放松，感到空明而澄凈。

我剛想湊近細嗅百合花的清香，奶奶便推門而入，一個護士把妹妹抱進了病房，并叮囑奶奶要如何喂奶粉，如何更換紙尿褲，交代了一番之后護士便走了。我湊近嬰兒床，仔細看著這個剛誕生的小生命。妹妹的頭不過雙拳大小，眼睛瞇成一條又長又細的縫;眉毛是淡淡的、稀疏的，幾乎看不出痕跡來;稀疏的頭發柔軟地貼在腦袋上，像一簇初生的茅草;從額頭到臉頰到下巴，她的整個面龐粉撲撲的，像黎明的破曉，通紅的太陽鉆出云層。

凝視著妹妹鮮嫩的臉龐，我心靈深處的美感全被喚醒了。原來生命是這般靜美，充滿著生機與生氣。無須任何雕琢，單是那平緩的呼吸，富有節律的脈搏，血色鮮明的肌膚，便能觸動每個人內心最純凈、最溫柔的一角，給人以力量和希望，讓我當時浮躁的心也靜了下來，只沉浸在這純凈美妙的氛圍當中。

妹妹沉默細微地呼吸著，慵懶得像只蜷曲的貓兒。她的嘴巴紅紅的、嫩嫩的，我忍不住抿著嘴往前靠了靠，想要親一下她。這么一靠近，這個小家伙便顯得不樂意了，竟哭了起來。

奶奶走過來安撫妹妹。起初，妹妹哇哇大哭，但在奶奶的撫摸下，她慢慢變得平靜，哭聲也越來越輕，如同輕燕般的呢喃。想來甚是奇怪，我竟一點兒也不覺得這哭聲惹人心煩，反倒覺得可愛十足。妹妹的聲音稚嫩得能掐出水來，一聲聲的啼哭，不是憂傷，反倒像是在向我們宣告她的降臨，像是一曲歡心的嬰兒歌唱，急促而明朗。

還有什么哭聲能比得過這新生兒的啼哭呢？新生兒的哭聲是純凈的、美妙的，沒有一絲雜質。它象征著新生命的到來，意味著無限的希望和美好，使人感受到一種無可言喻的感動。而長大以后的哭，或多或少總會摻雜著苦惱與悲傷，聽了難免會低落苦悶。

不久，父親回來了，他與護士一同小心地把母親挪到病床上。母親顯然還很虛弱，分娩時的劇痛從她被汗浸濕的頭發中可以想象到。母親輕輕握著我的手，沒有說話。經歷了妹妹所帶給我的生命之美的震撼，我愈發感到母親撫養我長大的不容易。

父親把妹妹抱到母親身旁，好讓母親細看這個剛從肚子里蹦出的小生命。妹妹宛如窗邊盛開的百合花，嬌嫩而純潔，沐浴著母親柔和溫暖的陽光。母親摟著妹妹，這場面好似拉斐爾筆下的《圣母子》一般甜蜜與溫柔，讓我不自覺地卸下塵土般的疲憊，帶走那時一直壓在我心頭上的繁重學業，只沉浸在這生命的光輝之中，其他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有的只是心靈的寧靜和生命的喜悅，讓人不自覺地發呆、發笑。

病房的空氣里回旋著溫熱的氣息，夾著百合花的清香，那是生命的味道，醉人而溫暖。我總覺得這是妹妹和百合花做好的約定，百合花開了，妹妹也出生了。百合花自在放懷地盛開著，揚散著自己的美與香，不懷一絲雜念;妹妹的誕生則給人以無窮的生命力和愉快的審美體驗，恰如泰戈爾所言“生如夏花般絢爛”。

妹妹出生那天，我在醫院所體悟到的美，成了我珍貴的體驗，每每感覺到灰心喪氣、低落惆悵時，我時常把她們重新翻出，細細回想。在氤氳百合花香的溫暖回憶中，百合花靈性的潔白和秀挺的風姿，妹妹如同百合花般純潔無瑕的軀體和稚嫩的啼哭，都一同在我心中綻放，給我以感動，寄予我力量，提醒我生命的活力與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