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麗娜
內容提要 “修昔底德陷阱”是近年國際關系領域的高頻熱詞,也是一個成功的議題設置案例,在國際傳播領域形成“病毒式傳播”效應。探究這一概念議題成功傳播的背后原因,總結其傳播特點和規律,對我國媒體提高國際傳播議題設置能力具有啟示。本文對中英文主要媒體對“修昔底德陷阱”的報道做了對比分析,研究發現,推動“修昔底德陷阱”成為國際熱詞具有六大因素,在此基礎上,提出對我國媒體國際傳播議題設置的五點啟示。
筆者通過大量文獻閱讀分析,廣泛參加研討會調研,并與“修昔底德陷阱”理論的核心推動者、《注定一戰——如何避免修昔底德陷阱》一書作者、美國哈佛大學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教授當面采訪交流等方式,總結提煉出以下觀點。
概念傳播的成功,在于入腦入心,影響決策,最終改變現實。整個傳播鏈,是多種因素合力作用的結果,筆者將其劃分為六個方面。
第一、學術因素,原創核心概念,內涵簡潔清晰。“修昔底德”在世界歷史學界具有崇高地位,幾乎等同于“歷史”之義。借用這位史學“先圣”命名,體現了戰略學者艾利森發明概念的眼光。艾利森研究發現,500年間,16次崛起大國與守成大國的權力結構轉換中,有12次陷入戰爭沖突。這個獨到的史實發現是“修昔底德陷阱”概念得以生發的基礎。從學術研究角度,對研究對象的概念界定是學術研究的起點,對研究對象的層次性劃分是學術研究的原點,二者之間的張力就構成研究的范式和動力。概念拋出后,引發學界追捧和爭議。一方面,有大量學者接續論證,媒體紛紛引用這個概念,另一方面,也有不少學者公開對其提出批判。例如北京大學歷史學家錢乘旦就稱這個陷阱概念是杜撰而非鐵律。美國前駐聯合國大使泰瑞·米勒也認為這個概念是“明顯的胡言”。不過,從傳播角度,正反兩方面的評價同時放大了其傳播影響力。
第二、現實因素,概念主題重大,契合國際張力。考慮到當前國際格局中的力量轉換,中國作為崛起大國,對國際秩序的影響力越來越大,美國作為守成大國的感受日益焦慮。“修昔底德陷阱”的概念可謂適時應勢,因此在短時間內備受關注。艾利森接受筆者采訪時說,這個詞之所以能夠廣泛傳播,是因為它涉及的問題至關重要。他說:“在今天紛繁的新聞噪音中,修昔底德陷阱這個‘大主意’能幫人們看到背后的動因,提醒我們它為何如此引人關注。”著名歷史學家、斯坦福大學教授尼爾·福格森在2019年3月的中國發展高層論壇上說,正是由于中美關系的重要性,使得《注定一戰》成了全球暢銷書。

第三、情感因素,針對人類恐懼,形成心理共振。恐懼是一種人類天性,尤其是對戰爭的恐懼,對沖突的關注,更是世界各國民眾的共同擔憂。尋求安全感,戰勝內心恐懼,是人類共同的原始心理行為。中國政治學者王緝思研究認為,“安全”是世界政治終極目標之首。遍觀世界歷史,制造恐懼是統治者慣用的政治手段。對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學者而言,一個概念,能讓人產生深刻的情感共振,這是學術成功的重要因素。泰瑞·米勒接受筆者采訪時說,“有些人要靠制造沖突來贏得名聲。”
第四、政策因素,進入決策視域,形成思想轉化。學者提出一個學術詞匯,如果得不到政治家和決策者的關注,其傳播廣度和深度往往有限。“修昔底德陷阱”一詞推出不久,就受到中美思想界、政界,以及全球多個主要國家領導人的關注。2015年9月22日,習近平主席訪美期間,在美國華盛頓州當地政府和美國友好團體聯合歡迎宴會上發表演講時說:“世界上本無‘修昔底德陷阱’,但大國之間一再發生戰略誤判,就可能自己給自己造成‘修昔底德陷阱’”。2015年9月25日,國家主席習近平在美國國會山集體會見美國國會參議院和眾議院領導人時說,中美關系發展要防止跌入所謂大國沖突對抗的“修昔底德陷阱”,要拓展合作、管控分歧,使兩國關系發展成果更多惠及兩國人民和世界人民。2017年1月18日,習近平在聯合國日內瓦總部發表了題為《共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主旨演講,其中提到,“只要堅持溝通、真誠相處,‘修昔底德陷阱’就可以避免。”
美國前總統奧巴馬2015年9月24日在華盛頓與來訪的習近平主席會晤時表示,我不認同守成大國和新興大國必將發生沖突的“修昔底德陷阱”。大國尤其是美中之間更要盡量避免沖突。我相信美中兩國有能力管控好分歧。美國現任總統特朗普較少使用高階學術詞匯,但他上任后的種種單邊主義、保護主義行為,使中美兩國思想界對“修昔底德陷阱”的擔憂有增無減。
考慮非期望產出的中國區域生態效率測度及差異分析 … ……………………………… 劉丙泉,王 超(2.45)
第五、傳播因素,強勢媒體力推,“N次”現象傳播。圍繞“修昔底德陷阱”概念,形成了原創書籍、新書評論、理論解讀、媒體專欄、專家引用等各個環節傳播,不斷放大,形成“N次傳播”的乘數效應。本文在重點研究英美主流媒體時發現,在影響國際社會輿論的英語傳播場域中,最受知識界思想界關注的幾大英語媒體里,以英國《金融時報》及FT中文網最為熱衷傳播這個概念。“修昔底德陷阱”一詞甚至被《金融時報》評為2018年的年度詞匯,在2018年12月19日,該報資深專欄作家拉赫曼專門撰文點評。此外,《華爾街日報》《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經濟學家》《國家利益》《大西洋月刊》《外交》雜志等各大頂級學術刊物和主流媒體,也是這一概念的重要傳播載體。自2011年最早提出這一概念的8年來,“修昔底德陷阱”的傳播正好趕上智能手機、移動傳播大發展、傳統媒體和新媒體大融合的歷史潮流。中國走在全球前列的“兩微一端”,使新詞傳播的速度、廣度和深度都極大拓展,不斷突破時空邊界。關于中英文主要媒體對“修昔底德陷阱”的報道,本文將在第二部分細述。

第六、個人因素,學界導師影響,“旋轉門”效應顯著。已近八旬的格雷厄姆·艾利森從上世紀70年代初出茅廬,至今在學界政界活動已長達半個世紀,其學術背景橫跨哈佛和劍橋這兩所歐美一流大學。他是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首任院長,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貝爾福科學與國際事務中心主任、教授。1977年至1989年期間,在艾利森的領導下,哈佛肯尼迪政府學院由一個尚未成熟的小型項目成長為一個世界級的專業公共管理學院,學生遍布世界,其中大多已經是各國精英。里根總統時期,他曾任國防部長的特別顧問;他還是美國國防部多任部長的國防政策委員會成員。艾利森曾兩次獲得國防部最高公民獎,以及公共服務特別獎章等殊榮。他在30歲左右就在學界嶄露頭角,首部著作《決策的本質:解釋古巴導彈危機》于1971年出版,并于1999年經修改后再次出版。該書以40多萬冊的銷量在20世紀政治科學類暢銷書排行榜上名列前茅。
根據筆者調研,西方主流媒體最早開始刊登“修昔底德陷阱”一詞是《紐約時報》2011年1月31日的一個“新詞匯編”,其中引用了哈佛大學艾利森教授提出的所謂“修昔底德陷阱”標簽,并用之比喻中美關系,其新聞背景是時任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訪美。2012年8月1日,艾利森開始在英國《金融時報》發表文章,正式全面闡述“修昔底德陷阱”概念。此后,艾利森開始在中美學界不遺余力地推廣他的這個概念。一方面,他本人撰寫了大量文章,在核心報刊上發表;另一方面,他游走在美國和中國政學商界,像“布道者”般傳播自己的思想發明,成為各方座上賓。本文調研發現,6年來,艾利森本人撰寫的涉及這個概念的公開文章不下20篇,都刊登在有影響力的媒體上。2017年艾利森出版專著《注定一戰: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嗎?》。2018年,隨著中美貿易戰的發酵和霸屏,《注定一戰》成為從紐約、華盛頓、北京到上海的中美關系領域重要談資。2019年1月,《注定一戰》一書的中文版出版發行。從時間跨度上看,“修昔底德陷阱”一詞逐步達到今天的傳播熱度已經過8年。
概念、理論、思想的傳播離不開新聞媒介。“修昔底德陷阱”一詞的廣泛影響力,離不開大眾傳媒的放大、疊加傳播,以及由此產生的乘數效應。本文梳理了英文主要媒體的相關報道。考察時段從2011年1月至2019年3月31日。
《金融時報》英文網站,第一篇文章是艾利森于2012年8月21日發表的《Thucydides’s trap has been sprung in the Pacific》(《修昔底德陷阱在太平洋苗頭初現》)。8月28日,FT中文網將該文翻譯并修改標題為《美國應接納中國的崛起》后刊發。自此,這一詞開始在中國國際關系學界和傳播界成為“病毒式”傳播新詞。截至2019年3月31日,《金融時報》共刊登31篇相關文章,FT中文網更多達64篇。
《華盛頓郵報》共刊登23篇相關文章,自2015年6月6日開始刊登第一篇相關文章《美中權力平衡》,2017年8月,艾利森的書兩次登上該報暢銷書榜。
《華爾街日報》在同一時段內,共刊登了6條與“修昔底德陷阱”相關文章,值得注意的是,其中4篇文章都出自艾利森本人之手。
《紐約時報》共刊登12篇相關文章,其中,2011年1月31日的“新詞匯編”欄目專門選取了“修昔底德陷阱”一詞,該報的華盛頓首席記者大衛·桑格敏銳地關注到該詞,并加以解釋。
《經濟學人》雜志共有4篇相關文章,其中兩篇是對《注定一戰》一書的書評簡介。
引人注意的是,美國的國際關系理論研究重鎮“國家利益”網站是傳播“修昔底德陷阱”一詞的重要陣地,從2015年到2019年3月底,共刊載了89篇相關研究文章,其中艾利森本人署名文章多達17篇,有兩篇是與Dimitri K.Simes聯合署名,此人是《國家利益》出版人和CEO,也是國家利益中心總裁。這顯示出美國外交學界對這一概念的重視,以及艾利森的人脈關系。
根據本文調研,在路透社、美聯社和法新社這三大西方主要通訊社中,對于“修昔底德陷阱”的報道相對有限。在統計時段內總共只有24條。其中,路透社有18條,大部分為綜述和分析文章。美聯社只有2條,并且都是在“編輯綜述”欄目下,是對《中國日報》文章的摘要。法新社也只有4條,第一條是2016年2月19日,《澳大利亞警告北京南海沖突威脅》。
本文考察了新華社通稿、人民日報、參考消息、光明日報等主流媒體,一些數據如下:
截至2019年3月31日,新華社通稿共播發帶有“修昔底德陷阱”一詞的文章42篇,其中最早一篇是在2013年12月12日。《人民日報》共刊登了113篇,其中最早一篇是在2011年6月29日,文章題為《誠心誠意做合作伙伴》。《人民日報·海外版》刊登了58篇。《解放軍報》刊登了36篇。《光明日報》共刊登了49篇。
《參考消息》共刊登了161篇。第一篇有關文章是在2011年1月24日,摘譯《紐約時報》文章《超級大國和新興大國有時也能皆大歡喜》。這篇也是國內央媒對“修昔底德陷阱”一詞最早引入的文章,顯示了《參考消息》對國際新詞的敏銳度。
此外,通過中國知網搜索,截至2019年1月31日,關于“修昔底德陷阱”的期刊文章有181條,以“修昔底德陷阱”為主題的博碩士論文有5篇,國際會議有4個。不過,這個統計顯然是不完整的,實際數量應該遠多于此。
通過以上媒體抽樣量化分析,可以初步看出,對于“修昔底德陷阱”這個概念的傳播,國內媒體更為敏感和重視,傳播的數量也多于西方媒體。這從一個側面反襯出,中美在國際權力關系中的強弱態勢。此外,西方英文媒體中,英國《金融時報》和路透社的報道無論數量,還是質量都相當突出,這顯示出英國作為已衰落的大國在國際權力結構中的“旁觀者”角色。
修昔底德陷阱
此概念出自美國哈佛大學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指守成大國和新興大國身陷結構性矛盾,戰爭沖突極易發生。通俗理解,就是“新興大國與守成大國必有一戰”。這一觀點的核心源自古希臘歷史學家修昔底德就伯羅奔尼撒戰爭給出的“診斷”——“使戰爭變得不可避免的是雅典的崛起,以及由此給斯巴達帶來的恐懼”。艾利森在《注定一戰:中美能否走出“修昔底德陷阱”?》一書中研究發現,500年間,16 次崛起大國與守成大國的權力結構轉換中,有12 次陷入戰爭沖突。學界普遍認為,在現代核武平衡下,中美爆發大規模軍事沖突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不過,不排除發生小規模局部沖突的可能。更為可能的博弈領域是在經濟領域,如貿易摩擦。許多學者,如北京大學教授錢乘旦認為,這一陷阱并非修昔底德預言。有評論指出,世上本無“修昔底德陷阱”,中美雙方都不應掉入這一“語言陷阱”。不過,自2011 年1 月,《紐約時報》首次刊登出這個學術新詞,迄今已近十年,“修昔底德陷阱”一直保持相當可觀的國際傳播熱度,無疑值得研究深思。
通過以上量化與質化分析,可以看出,“修昔底德陷阱”的成功傳播現象絕不是偶然。筆者認為,反思這一“現象級傳播”,對我國媒體的議題設置和輿論引導能力建設具有啟發,可總結為以下五點:
首先,扶助學者,發揮學界輿論引領。通過以上對“修昔底德陷阱”一詞的國際傳播成功原因分析,不難發現,在相關因素當中,有著五個“一”,即一人、一書、一報、一刊、一校。一人指的是這一概念的靈魂人物格雷厄姆·艾利森;一書指的是《注定一戰》;一報是在這一概念的傳播中起到先鋒旗手作用的英國《金融時報》;一刊是指美國《國家利益》線上線下期刊;一校是指全球頂級名校哈佛大學。如果我們想在國際舞臺發出更多更響亮的中國聲音,并得到世界的廣泛認同,需要我學界發掘并支持符合我領導人外交思想,符合我輿論導向的國際學術明星。這樣的學術靈魂人物需要已經具有相當的國際影響力,能夠在跨國學界思想界得到廣泛認可,可通過組織跨國學術交流活動,助其在海外媒體發表文章等渠道擴大其正向輿論引導作用。
其次,內外并重,放大媒體擴音作用。一方面,要“固船出海”,提升我國內主要媒體自身的國際傳播力,可與學術靈魂人物合作,保持一定的發聲頻率。另一方面,要繼續“借船出海”,善借國外大媒體,在其上發表有學術水準、有影響力的文章。例如,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復旦大學、中國社科院等多家大學和研究機構、知名學者的學術成果受到美方學界重視,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美方思想輿論。
第三,認識價值,看清客觀風險警示。盡管“修昔底德陷阱”一詞是美國人的發明,但應客觀認清其雙向價值。艾利森對筆者說,他反復提醒“修昔底德陷阱”,就是要讓大家看到中美關系中的風險,從而避免這一陷阱。他認為,中美領導人已經認識到這一問題的風險和嚴峻程度,因此雙方都在謹慎管控分歧。不過,艾利森同時表示,鑒于中美雙方的經貿摩擦,雙邊關系“在變得糟糕之前還會更糟糕。”美國哈佛大學前校長勞倫斯·薩默斯2019年3月在北京的一次研討會上表示,中國要讓美方明確其意圖。
第四,加強調研,做好我方議題對沖。國內有學者提示,不要陷入西方話語陷阱的陷阱,認為“修昔底德陷阱”本身是一個話語陷阱,要努力構建中國自身的國際關系理論體系。誠然,在中國崛起的歷史背景下,這種觀點有其道理,不過,在前所未有的全球化新語境下,我們面對西方話語的包圍,無法做到獨善其身。如果想積極影響西方話語,首先要了解其話語,能夠熟練運用其話語,從而才能找到以我為主,革舊鼎新的中國式話語。但這個過程將是漫長的。在此情況下,我方要努力自我創設議題,以免被動應對美方和西方思維下的理論影響。這種議題應當是針對當前我對外關系最重要而緊迫的議題,需要具有簡潔明晰、兼通中外的特征。最好還能具有物質實際的支撐。從這個意義考察,習近平主席倡導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和“一帶一路”等無疑是世界級的重要傳播概念。圍繞這個“母題”,可以衍生出大量次級議題,需要國際傳播鏈上的各個環節合力推動。
第五,分清對象,抓住關鍵少數受眾。從前面量化分析可見,“修昔底德陷阱”理論傳播從一開始就是“思想者的游戲”,其傳播范圍是國際關系領域的知識精英,主要包括中美政界、國際關系學界、主要媒體重要專欄作者等意見領袖。這些人的所思所想所寫所講會影響更多受眾。但對于普羅大眾,他們對“修昔底德陷阱”并無興趣。因此,我方如果創造推動新的議題,更應看重精英傳播,而非大眾傳播。在當前智能傳媒的分眾化傳播時代,國際知識精英具有跨越物理邊界和語言邊界的特點,他們是活躍在全球思想輿論場的一群小眾人士,具有相近的閱讀偏好與媒體選擇,但其思想影響力卻是指數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