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
盼我爺爺從田地回家,就像我在冬天陰霾的日子盼風一樣。風不可捉摸,我爺爺卻總帶來驚喜。
“你想不想要一根金箍棒?”爺爺神神秘秘地說,雙眼似乎被金箍棒的金輝照亮,可他攤開的兩手卻是空空的。
爺爺把一雙空手探進他深而闊的粗布衣服的口袋,再拿出來,還是空空的,反復無數次,他的手,連一把苦李子、一串羊奶奶(一種野果)都沒掏出來。
這真叫我失望。按說我爺爺的口袋是神奇的,酸甜苦辣,往常總能拿出來。
“這著,小子,變!”
爺爺把兩只空手在我面前一晃,立即探進他的衣服口袋。
手再掏出來,手心攤著三顆小青杏。春天剛從花朵里孵出不久的小杏子,一點不酸,全靠杏子的青色喚醒我的味覺記憶,口腔不覺分泌出許多口水,泄露我對杏子的饞。杏子小,我嗑完青色的杏肉,白白的小杏仁鮮嫩多汁,小杏仁不舍得隨手扔掉,要趁身邊同伴不防備,捏著杏仁在其額頭按爆,使得透明如膠的汁水濺到她的臉上,多歡樂呀。
甜的是葡萄。黑如瑪瑙的野葡萄。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當然了,我們連葡萄籽都舍不得吐,甚至,葡萄梗,帶點淡綠色的葡萄梗,掰一節,在牙齒間嚼,味道是酸中有澀。
如果爺爺口袋里掏出山核桃、五味子、毛栗子、八月炸的時候,甚至一把尖尖的羊奶子(一種野果),說明秋天來了,這個季節食譜的范圍擴大,會有很多驚喜。
但這次,爺爺的口袋是空的,不過他的眼睛里卻藏著從未有過的光亮,這光亮指引向一根神秘的金箍棒。
孫悟空的故事我們都知道,每夜,坐在核桃樹下乘涼的時候,隔壁的連爺爺總要講這個故事,他故事的口袋叫我們反復翻掏,都翻出里子了。
劈山救母的沉香,用自家私房錢周濟書生卻遭書生背叛落得自己跳江的杜十娘,但我們更喜歡孫悟空,他能耐大,從不哭哭啼啼,就算被師父體罰,痛到在地上翻滾,也沒見他哭哭啼啼,還有,他從來沒覺得饑餓。被如來佛祖在山下壓了幾百年,出來還精精神神的。
這些都叫我們羨慕敬佩。
現在,我要是有一根金箍棒,我自己就能閃閃發光了。
爺爺說:“你再等兩天,我給你弄一根金箍棒。”爺爺眼里全是笑,卻一點都沒糊弄我的意思。我能看出來。
爺爺描述那根金箍棒的時候,把我拉近他,把我的身體在他的身體前比量,說:“不能太長,太長磕絆;太短,又成武松的短棒了。”
“好看得很。”爺爺搓手,空手在口袋里進進出出,末了,卻還是兩手空空。
“金箍棒啥時候會有?”我問爺爺。
“快了。”爺爺回答。
等得再磨人不過,我的“金箍棒”來了。
這個下午,當我在院門口眺望,見我爺爺遠遠走來,我跑上去迎接,爺爺加快步子走向我,之后,從身后的腰帶抽出一根棒子,在我前面猛一揮,喊一聲:“變!”
我真的就有了一根“金箍棒”。
光燦燦,黃亮亮,帶著深邃紋理的一根棒子。拿在手上比劃,在地面上掃蕩,在頭頂上運過,在雙手中倒來倒去……不長不短,恰是按我的身高量身定制。
有棵黃龍木被金銀花的兩根藤纏著了。一個拼命纏,一個拼命掙脫,卻終究掙不脫,最后,兩個被我爺爺逮住了。
爺爺感到驚喜,作為木材,黃龍木顯然已經沒大用處了,但是,金銀花給它繞出了最好看,縱然鬼斧神工也不能為的相貌,這紋理獨一無二,出現在一根棒子上,是何等的標致與
獨特。
爺爺說,幸好藤蔓藏住了樹身,要不準被人發現了。
因為不會輕易被人發現,因而爺爺并不著急,他要挑晴朗日子砍那棵樹,再把上面有金銀花的藤蔓一段段從樹身摳出來,把黑黢黢的樹皮揭下來,晾曬樹干到干透,這期間,他還要用砂紙適度打磨。
于是,當我看見這根爺爺打造的“金箍棒”的時候,“金箍棒”完美的程度可想而知。
“你長粗,我長長;你長粗,蓋新房;我長長,當新郎。”歌謠里巴望長粗的是椿樹,和長大當新郎比,我更愿意如現在,有一根黃龍木帶著天然迷人的紋理,做我手中一根金紅色的“金箍棒”。
爺爺看我在屋檐下習棒,一根棒子在雙腕間翻飛,在兩根大拇指間來回倒換,我憑一根手指使棒子翻飛如舞,用腳尖把棒子一挑踢到半空,棒子落下,我又穩穩地在半空接住,這是何等美好的時候。
現在,夜晚依舊是隔壁連爺爺講故事,他裝故事的布袋盡管被我們翻倒出來,里子都被我們看見,但只要他講故事,我們總是圍坐著聽,因為誰都不能把那些故事講述得那么好聽。白天,是屬于我的,因為太陽下,能把一根棒子舞弄得歡實,舞弄得變幻無窮的,是小子我。小伙伴們叫,你來一段唄,我就來一段;大人喊,小子來一段吧,我就來一段。
我的表演大概沒叫大家失望,因為叫好聲遠超我想象,響亮又持久。
是這緣故吧,連爺爺給隊長說,等下回馬戲團來的時候,要讓我表演一回棒術,和馬戲團那個舞棍的小伙子比試比試。
這真叫我高興,叫我上進,叫我期待。
上次馬戲團走的時候我失落了好多天,現在,盼他們來,變得如此具體,如此可期。
我爺爺住在生產隊,他照看牛,晚上是不回家的。
現在我去看他,穿過黑夜也不害怕,因為我有“金箍棒”。
我還要告訴他連爺爺給隊長的建議,告訴他我是多么盼望馬戲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