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欣
中國當代文學迄今不過70年。70年的歷史生命,放在中國文學的歷史長河中,僅僅是潮涌潮歇的一個瞬間;但就它的歷史復雜性而言,這一個70年,卻不亞于歷史上任何一個70年,世代的更迭、文學與時勢的關系、文學與市場的關系、變動不居的古今中西文學關系、文學觀念的易變、網絡科技主導的文學變局等,都在不斷制造出新的疊加的文學層累。
在這些文學層累中,“九十年代文學”似乎是最尷尬的。與“十七年”“八十年代”“新世紀”這些年代學相比,九十年代文學好像是一個盲區,沒人注意到它的存在。人們熱衷討論的是“十七年”“八十年代”“新世紀”等那些帶有特殊意涵的時段的文學。特別是八十年代文學,因為它的啟蒙、理性、人道主義,它的變革、開放與包容,浪漫、激情與詩意等,與知識分子的情投意合,更成為許多人不可磨滅的記憶,持續在人們的思想、情感、意識領域發酵,散發出它的迷人的魅力。相反,九十年代文學作為八十年代的承接者,則幾乎無人問津,無論是一般的學術研究還是文學史研究,人們都不大喜歡談論九十年代文學。
那么,九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文學,何以成為人們情感記憶中的失蹤者?我想,一方面當然是因為八十年代的時代語言是知識分子的語言,且八十年代的時代命題,非常適合作為天下士的知識分子的情懷和價值;但反過來看九十年代,顯然人們很難像八十年代那樣,在九十年代的文學生活當中,找到和現在相感通的東西。另外一方面,就是九十年代整體上的碎片化、多元化、祛魅和非精神化,使得人們很難以一個清晰的概念去對它加以總體性的命名。用陳思和的術語來概括,就是九十年代是一個“無名”的時代,而不是“共名”的時代。
雖則九十年代表面上看起來似乎不受待見,但從文學史的層面看,它無疑是極為重要的。這個重要性,我們不妨從兩方面看:一者,九十年代,是長篇小說起飛的年代。無論中國還是歐美諸國,近代以來,長篇小說都是文學最璀璨的華章。中國在明清之際迎來長篇小說的繁榮,而歐美諸國,則是在十八世紀迎來長篇小說的高峰。中西長篇小說的崛起,原因或許不一,但不可否認的是,近代以來,如果一個時代沒有長篇小說的鼎盛,就自然算不得是文學的繁榮之世。而反觀二十世紀以來的中國文學,長篇小說的兩個高峰,就是三四十年代和九十年代。雖然說八十年代小說和詩歌一樣,因為承擔著思想革命和社會變革的急先鋒使命,有著很大的影響,但其實八十年代的長篇小說并沒有幾部。有學者統計,整個八十年代,中國的長篇小說總共不過在800—1000部,而九十年代,長篇小說的數量則呈幾何級的增長,從初期的年均幾百部,到九十年代末期,達到年產量1000部。由此可見,九十年代是長篇小說真正繁榮的時代。二者,至少從新中國建立到九十年代,中國當代最好的小說和當代作家最好的小說,基本上都產生在九十年代。迄今為止的當代文學史,九十年代的長篇小說,依然是最華彩的樂章。像“歸來一代”的王蒙、張賢亮、從維熙、鄧友梅,他們的《季節系列》《菩提樹》《青春期》《裸雪》《涼山月》等,都是當時有重要影響的作品。而“知青一代”,陳忠實的《白鹿原》,賈平凹的《廢都》《高老莊》《懷念狼》,莫言的《酒國》《豐乳肥臀》,王安憶的《長恨歌》《紀實與虛構》,張承志的《心靈史》,張煒的《九月寓言》《柏慧》《家族》,韓少功的《馬橋詞典》,史鐵生的《務虛筆記》,阿來的《塵埃落定》,李銳的《舊址》,鐵凝的《大浴女》,李佩甫的《羊的門》,閻連科的《日光流年》,高建群的《最后一個匈奴》,方方的《烏泥湖年譜》,劉震云的《故鄉面和花朵》等,都是當代第一等的好小說。再則,如“先鋒一代”作家,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活著》,蘇童的《米》,葉兆言的《走進夜晚》《花影》,格非的《欲望的旗幟》,洪峰的《東八時區》《和平時代》,孫甘露的《呼吸》,北村的《施禮的河》和潘軍的《風》等,也都達到了他們創作的相對高度。此外,像九十年代的歷史小說,則有唐浩明的《曾國藩》,二月河的《雍正皇帝》《乾隆皇帝》,劉斯奮的《白門柳》,凌力的《暮鼓晨鐘》《傾城傾國》等。官場小說方面,則有《抉擇》《天網》《人間正道》《中國制造》《大雪無痕》《國畫》《欲望之路》等一大批富有影響力的作品。而就短篇小說來說,許春樵的《找人》,關仁山的《大雪無鄉》,季宇的《縣長朱四和高田事件》等也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此外,九十年代還有一大批冠以“女性文學”“都市文學”“生態文學”“文化關懷小說”等的長篇小說;還有冠以各種“新”的口號的長篇小說,比如說“新狀態”“新體驗”“新都市”“新鄉土”“新移民”“新宗教”等,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以上的簡單羅列不難看出,九十年代確是一個富有創造性、飽含文學生命力的年代。九十年代何以會成為長篇小說的“福地”?當代中國的長篇小說,何以會在九十年代有巨大的飛躍?這里面的原因有很多。一方面,經歷過八十年代的一系列思想解放運動,進入九十年代以后,文學的思想、情感、價值空間的幅度拓寬了許多。相比八十年代的局促,九十年代的作家,顯然擁有更開闊的思想、言論、審美的空間,這種自由的空間,給文學的繁榮奠定了良好的社會文化基礎。另一方面,八十年代中國文學的諸多新探索,給九十年代留下豐厚的遺產。特別是經歷先鋒文學的洗禮,進入九十年代以后,中國作家在小說藝術層面,比八十年代更豐富、更成熟。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等,經歷與中國本土的藝術經驗融通后,中國的作家們在小說觀念、文體認知、敘事技巧、修辭技巧、結構藝術、語言運用、時間空間處理等方面,顯得更為合理。
但更主要的,我以為則是九十年代的世俗化對長篇小說的影響。所謂“世俗化”,西方社會的原始語境當中,是與宗教的削弱相關聯的一個論斷,主要是用來描述進入現代社會以后,宗教逐漸由現實生活的主導地位,退縮到一個相對獨立的宗教領域里,人們在政治、經濟、文化、日常生活等領域逐漸去除宗教色彩的一場運動。但很顯然,我們這里所講的九十年代的世俗化,與宗教并無關系。它有兩個相對的參照系,一個是五四啟蒙運動形構出的知識分子精英文化,另一個是革命所塑造的超越性價值與意識形態想象空間。世俗化,就是指人們從這兩個系統中抽身出來,返回到日常生活、生命基本經驗的一個過程和歷史階段。現在回過頭去看,九十年代之初,世俗化社會剛剛來臨的時候,中國的大部分知識分子,其實是把世俗化視作精神生活的消解劑,甚至是洪水猛獸來看的。世俗化,普遍被人們視作是深刻的精神危機的表征。世俗化社會,人們如何獲得生命的意義?如何在世俗化社會表達或者說是重建我們的人文關懷?這是九十年代初期中國知識界普遍的焦慮。像“二王”(王蒙、王朔)“二張”(張承志、張煒)之爭,“人文精神大討論”等,都是當時知識界精神焦慮與痛苦的最集中的表達。王蒙的“躲避崇高”,王朔所謂“痞子式”寫作,與張承志、張煒、史鐵生等的理想主義、人文精神、精神家園,構成彼時最具時代張力的思想與美學裂差。可以說,九十年代之初,王蒙和王朔是孤獨的,在一個習慣于以禮樂文化、倫理道德壓迫人的日常生活,以心學和理學思考侵削人的身體自由的巨大傳統中,理想、精神、價值等,顯然比人的七情六欲、日常生活的柴米油鹽,占據著更高的道德制高點。
然而時過境遷,現在再回過頭去看九十年代的文學,應該可以得出結論:世俗化,恰恰是世俗化,才是中國文學的大解放!大自由!八十年代的文學,是精神的、觀念的。幾乎每個作家的每一部作品,背后都站著一個觀念形態的東西,從“傷痕”到“反思”,從“朦朧詩”到“尋根”,哪個作家哪個作品,我們不可以從觀念的或精神世界里面找到一個詞語來解釋呢?這種發乎觀念與精神世界的文學,它可能會產生出很有影響、很轟動的作品,但很難產生出偉大的作品,因為,觀念和精神世界的說辭,畢竟是人們已然認知的“有”,而博大、深邃、開闊的文學,必須要抵達人類生命和文明世界中的那個“無”。只有“有”而沒有“無”,沒有“無”的世界的空蒙、混沌、大荒,沒有“無”的世界的不確定性,是很難產生浩大壯闊的文學的。正是如此,像盧新華的《傷痕》,劉心武的《班主任》等,它們可以作為“著名的”作品存活于文學史中,卻不可能作為“偉大的”作品,進入我們的閱讀記憶。而與此相反,九十年代的世俗化,卻是文學向人的生命活動、日常生活經驗、身體感性經驗的一次返回。作家們普遍從觀念世界和精神世界中自我解放出來,開始以日常生活的眼光和生命的眼光,以人性的證詞和身體的感性經驗邏輯,去確證生活、身體、生命的審美意義。這種生活化、生命化,轉換為對歷史和歷史過程中人的政治、文化與道德選擇的審美詮釋,就是《白鹿原》,就是《故鄉面和花朵》,它們與啟蒙和革命講述的歷史決然不同。轉化為個人在大時代當中的生活史、生命史和情志史,就是《豐乳肥臀》,就是《長恨歌》,就是《許三觀賣血記》和《活著》,這些作品,與戴厚英的《人啊,人!》,古華的《芙蓉鎮》,王蒙的《活動變人形》等作品中,將抽象的“人”,放在大歷史中的拷問式敘寫是不一樣的。《豐乳肥臀》《長恨歌》《許三觀賣血記》《活著》等,是在生命的而不是觀念的、世俗的而不是精神的、具象的而非抽象的層次,寫出生命、生活本原層次的人的含混和駁雜。我們常常說,文學不是哲學,作家絕不可以哲學來指導自己的寫作,但好的文學,寫出來,寫到最后就是好的哲學,無論是寫歷史寫社會,還是寫個人寫生活,因為,文學就是將人的生命、生活中最復雜、最深沉、最難解的東西呈現出來。余華的《活著》不是哲學,但是,還有哪一種哲學,比“活著”更樸素、更堅硬、更博大呢?
某種程度上來說,世俗化是文學的一次祛蔽,是一次“人”的偉大的自我發現。我們祛除了覆蓋在人身上的諸般觀念,把人從符號的纏繞中剝離出來,進而突入到人的基本存在事實之中,去發現人的基于生活、活著的情感和欲望。當我們把實在的人的情感和欲望投射到人身上,投射到人的自然生活、社會生活乃至是政治生活當中的時候,我們無疑會發現諸多觀念主導的文學發現不了的東西。這種發現,不止于像《豐乳肥臀》《長恨歌》《活著》這樣一些虛構性的小說,它同樣呈現在那些仿寫革命歷史、敘說革命傳奇的作品之中,像劉震云的《故鄉天下黃花》《故鄉相處流傳》,張煒的《家族》,李銳的《舊址》,陳忠實的《白鹿原》等長篇著作,以及尤鳳偉的《生命通道》,喬良的《靈旗》,葉兆言的《追月樓》,池莉的《預謀殺人》等中篇小說中,作家們普遍為現代中國的革命、革命史、戰爭史建立了一個新的美學闡釋系統,就是基于“性”(天命之謂性)的而非“理”的生命和人性解釋學。小說中的革命和戰爭,不再是過往理論所提供的清晰的敘事學擴展,而是暗昧的、潛隱的、混沌的生命曠野中的沖突與不安,所創造出的莽莽蒼蒼的文學世界。按照牟宗三的說法,“個人的盡性和民族的盡性,都是‘生命上的事。如果‘生命糊涂了,‘生命的途徑消失了,則未有不陷于顛倒錯亂者”。世俗化時代的長篇小說,其至要,就是盡性,就是盡生命上的事。
返歸到小說史的歷史構造來看,九十年代中國長篇小說的繁榮,最應該感謝的,其實就是社會的世俗化。因為,所謂小說,就應該寫人們、思考人們“活”出來的真問題,必須對人們的真實生活負責。小說唯有潛入人的事實生活中,方有源源不斷的審美的活力,有生生不息的生命的氣象。就小說史的普遍性看,雖然說小說的起源不好確定,但是中國和歐美世界的長篇小說,卻無一例外都是世俗化社會的產物。中國的長篇小說,起步于明清之際,《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等,雖不是寫人的世俗生活,而是以歷史和神話為材料,但是它們之所以成為“小說”呈現于文學史中,正是明清之際資本主義萌芽、城市化發展、市民社會漸趨成熟的結果。至于《金瓶梅》《紅樓夢》這類的虛構小說,則完全是世俗人情高度發達的產物。一個時代,世俗化程度越高,就越容易出長篇小說,就像晚清民初之際的上海一樣,發達的市民社會,成熟的世俗生活,催生出社會、偵探、武俠、愛國、滑稽、家庭、警世、言情、科學、倫理等晚清民初的各類型小說。西方的長篇小說,起步于文藝復興時期,而它的大發展,則幾乎與《金瓶梅》《紅樓夢》同步,就是十八世紀,直到十九世紀的批判現實主義,達到一個新的歷史高度。歐洲小說的繁榮,同樣是得益于它的啟蒙運動,得益于啟蒙運動對人的世俗生活的肯定,得益于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大發展。
當然,九十年代的世俗化,的確給文學帶來不少問題,如有的小說家以寫人性之名,大寫特寫人性的惡、寫人的欲望和暴力;有的作家為了滿足讀者和市場的需要,寫出屢為批評家們所詬病的其他粗鄙媚俗之作,這些都是文學世俗化的副產品。但不管怎么說,世俗化是文學最溫潤的土壤,“九十年代文學”是當代中國最具蘊藉的一個文學時代,這恐怕也是不爭之事實。那么,從文學史的立場觀察,如何認識“九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文學”?我以為,我們可以借助史學研究中的“歷史氣運”一說,對“九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文學”加以宏觀的總體的把握。如前所述,一般情況下,人們更愿把“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作為相對的范疇來看,過度強調八十年代的精神性和九十年代的世俗性,然而在我看來,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卻有其一脈相承之處。從歷史氣運上看,八十年代文學,毫無疑問,鑿空的是文學史上的“革命文學”的階段,接通的是五四新文學的啟蒙主義傳統;而九十年代,其歷史氣運則同樣來自五四。區別在于:八十年代,接通的是五四啟蒙文學“人道主義”“人的文學”的精神性、觀念性的一面,是五四啟蒙文學的“上半身”;而九十年代,接通的則是五四啟蒙文學“人道主義”和“人的文學”的世俗性的一面,突出的是人的世俗感受與世俗幸福,是五四啟蒙文學的“下半身”。只有“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五四新文學傳統,才是現代,才是現代文學。——正是如此,九十年代文學應該得到我們的尊重,我們在“重返八十年代”的時候,切不可忘卻,一個更應該重返的九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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