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泰
要鼓勵新供給、新動能,先有新供給的產生,再有老供給的退出。雖然新供給的擴張是一個“破壞性創造”的過程,但對老供給的破壞性力量應該來自新供給的競爭,而不是政府的行政干預
在經歷了2010年以來連續十年增速下行之后,2020年初一場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沖擊,讓中國經濟穩增長、穩就業的任務變得更加迫切。
如何才能以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為主線,加強逆周期調節,確保中國經濟運行在合理區間?新供給經濟周期理論認為,必須認識到站在中國經濟總需求不足背后的原因是供給結構老化和供給創造需求能力的下降。因此,短期可以采用積極的財政和貨幣政策刺激穩增長,但引領中國經濟走出下行周期的長期根本動力,還應該是用改革的辦法推動供給結構升級。
一、總需求不足理論對中國經濟決策的影響
19世紀的工業化早期階段,西斯蒙第和羅伯特·歐文幾乎同時發現資本主義周期性經濟危機現象。他們認為經濟危機是由于生產過剩或消費不足引起的,在利潤的驅使下,資本家會生產越來越多的商品,直到引起生產過剩;而工人卻因為被榨取了剩余價值而購買力不足,結果造成全社會消費不足。19世紀中期,上述理論被卡爾·馬克思進一步發展,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提出計劃經濟的思想。
以西斯蒙第、歐文和馬克思為代表的生產過剩或消費不足理論,實際上只是一個階段性的經濟危機的解釋,還不是完整的經濟周期理論。從消費不足來系統地解釋經濟周期并成為主流經典理論的,是20世紀30年代的凱恩斯經濟學。凱恩斯認為,邊際消費傾向遞減、貨幣流動性偏好和資本邊際效益遞減等三大定律會造成消費不足和投資不足,進而造成總需求越來越低,并引起生產過剩和失業,且單靠市場的自身力量無法恢復均衡,就會發生經濟危機。按照凱恩斯的觀點,經濟危機的解決之道是政府用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通過積極的干預來調節總需求,從而提供一個政府干預經濟以擺脫衰退的有效解決之道。
馬克思和凱恩斯的經濟周期理論有很多相似之處,也有較大的不同。雖然二者都從生產過剩或總需求不足來解釋經濟危機的原因,但是在進一步解釋如何形成生產過剩或需求不足方面,馬克思認為是資本家不斷擴大再生產并榨取了工人的剩余價值,因而造成相對生產過剩,凱恩斯則強調邊際消費傾向遞減等心理定律造成需求不足。至于經濟危機的解決之道,二者都強調政府干預,但是對于干預的方式則又各自有截然不同的辦法:馬克思提出了公有制和計劃經濟作為解決之道,而凱恩斯則認為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制度本身沒有問題,解決的辦法是用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干預作為市場力量的必要補充。
二戰以后,計劃經濟學和凱恩斯主義經濟理論同時成為當時最流行的經濟學理論。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普遍采用了凱恩斯主義的理論干預經濟,而以蘇聯和中國為代表的社會主義國家則采用了計劃經濟理論。
20世紀70年代末期,計劃經濟學和凱恩斯主義經濟理論又幾乎同時受到嚴峻挑戰。蘇聯和中國實行計劃經濟,都在20世紀70年代末陷入了低效率甚至經濟困難;而在西方市場經濟國家,20世紀70年代末期的滯脹使凱恩斯主義理論也陷入“兩難”選擇——既需要擴張性政策來戰衰退,又需要緊縮性政策來抗通脹。
盡管有上述理論和實踐上的問題,以上兩種總需求不足理論都對中國經濟政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也許因為在主張政府干預等方面的相似性,中國決策者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很自然地拿起凱恩斯主義的工具來部分替代傳統的計劃手段來對經濟進行干預。結果,不論是凱恩斯主義還是計劃干預措施,都發揮了一定的積極作用,同時也帶來相關問題。比如,每一次總需求刺激措施都會留下越來越多的政府債務和結構性問題;每一次貨幣緊縮措施都會傷害到民營企業,并造成資本市場暴跌;類似去產能、去庫存這樣的政策一旦在執行中變成了受計劃經濟思維影響的行政干預行為,還會造成大量中小民營企業虧損甚至關閉。
二、工業化后期總需求不足的新因素
新供給周期理論認為,經濟的周期性上行或下行是總供給和總需求的關系變化造成的,但新供給經濟學認為這種總供給和總需求關系的變化,既不是工業社會早期的資本家擴大再生產和工人被榨取剩余價值而造成的,也不是凱恩斯主義的邊際消費傾向遞減等三大心理需求定律引起的,而是供給結構的變化而推演出這樣的結論,首先要從供給和需求的關系開始。
有的經濟學家,如卡爾·門格爾和約翰·梅納德·凱恩斯,更強調需求的主導作用,認為是需求變化導致了供給的變化,因此強調宏觀經濟調控的重點應放在總需求上。還有的經濟學家,如讓·巴蒂斯特·薩伊、亞當·斯密、西蒙·史密斯·庫茲涅茨和約瑟夫·熊彼特,則更多地從供給角度研究經濟。在法國經濟學家薩伊看來,供給在供需關系中發揮著主導作用,“供給能夠自動創造自身的等量需求”。
新供給經濟學對供給與需求關系的核心假設是“新供給能夠創造新需求”。比如,在汽車發明之前,人們也希望“跑得快”,但數百年來,這種需求并不能創造出現實中的供給。只有當德國人發明了世界上第一輛汽車時,汽車才創造了自身的需求。在天空翱翔是人們千年的夢想,但是在萊特兄弟發明飛機之前,飛行只能存在于神話中。只有當技術不斷發展,創造了“新供給”,帶來相應產品或服務的支付意愿,才是經濟學意義上的“新需求”。當然,就短期而言,需求也會影響供給,但從長遠來看,是供給創造需求,而不是相反。
在一個供給結構不變的市場中,需求隨著價格、收入、利率等因素的變化而變化。用公式表示:D=f(P,I,R…),其中,D代表需求、P代表價格、I代表收入、R代表利率。而在供給結構快速變化的經濟中,市場需求的變化不僅受到價格、收入、利率的影響,還受到新供給的影響,因為新供給會創造出新的需求。用公式表示:D=f(P,I,R,NS…),其中,NS代表新供給。
基于以上假設,新供給經濟學認為,“供給自動創造自身同等數量的需求”只是一種想象中的理想狀態,在現實中大多數情況下是不成立的。
首先,供給過剩會造成供給不能創造等量的需求。從收入的角度看,總收入等于勞動、土地和資本的總收入,即:總收入=工資+租金+利潤;但實際上,當經濟總體供給過剩時,這個公式應該是:總產出=工資+租金+利潤+存貨。在供給過剩的情況下,供過于求,導致產能過剩、庫存積壓。過剩的供給顯然不能夠創造出自身的需求。
其次,即使在經濟總體不過剩的情況下,當出現供給老化時,也會造成產品滯銷的現象,降低供給創造需求的能力,此時供給也不能夠創造出與自身等量的需求。
正因如此,新供給經濟學認為,總供給與總需求關系本身也是供給結構的變化決定的:當新供給主導供給結構,供給創造需求的能力上升,一個單位的有效供給會創造出越來越多的有效需求,總需求逐漸大于總供給,則經濟增長速度自然會上升;反之,當老化供給主導了供給結構,且供給創造需求的能力下降,一個單位的供給會創造越來越少的有效需求,結果當總供給逐漸超過總需求,經濟增速下行。
三、中國經濟連續十年下行的根源和解決之道
從供給結構來看,中國經濟2002-2007年呈現出明顯的供給擴張特征,包括以房地產、汽車、家電、手機等消費品為代表的供給擴張,公路、鐵路、機場等基礎設施的供給擴張,以及通信、互聯網、新傳媒、新零售等新經濟的供給擴張。在該階段,1個單位的有效供給能創造出大于1或遞增的有效需求,整個經濟呈現出繁榮和擴張的特征。
2008年以后,中國的供給結構呈現出較多的供給成熟特征,前述行業如鋼鐵、玻璃、水泥、電解鋁、汽車、家電等供給創造需求能力都有所下降,整個經濟的供給創造需求能力也有所回落,但是總供給仍能創造出大體等量的總需求。
自2010年以來,中國經濟的供給結構呈現出越來越多的供給老化特征,不僅水泥、電解鋁、鋼鐵、煤炭、化工等行業開始出現產能過剩,而且很多消費品如黑色家電、日用化工、汽車、房地產等很多行業都先后進入供給老化階段。個別供給老化行業,如汽車,在2018年中期開始進入負增長階段。
一旦經濟進入供給老化階段,如果再按照凱恩斯主義的辦法刺激總需求,雖然短期對經濟增長有一定積極作用,但是長期來看,在供給老化產業中投入的要素越多,經濟的整體運行效率越低。過度的人為擴大投資,往往會在供給過剩產業沉淀大量的資金、閑置勞動、閑置資源、閑置固定資產等,結果每一輪擴大總需求的刺激政策之后,整個經濟供給創造需求的系數就會進一步下降,并使得經濟內生增長動力隨之下降。這就是為什么中國經濟自2010年以來連續十年增速下行,從2010年一季度接近12%的增長率持續下滑到2019年第四季度?6%的邊緣。
顯然,在工業社會早期或中期,供給老化的特征不明顯,因而用凱恩斯主義的總需求辦法刺激還是有效的。但在工業化后期階段,面對供給結構老化造成的經濟增速下行,不應一味采取凱恩斯主義的措施來刺激、擴大舊經濟的老化產業,而應通過改革的辦法來推動供給結構升級,提高供給創造需求的能力。
那么如何推動供給結構升級?一種辦法是用行政和計劃手段來強令一些過剩產能的企業退出,迫使這些過剩產業的生產要素向其他方向轉移;另一種辦法是鼓勵新供給、新動能,先有新供給的產生,再有老供給的退出。在具體推動手段上,前者必然選擇行政指令和計劃手段,后者則要求政府通過相關領域的漸進式改革,用市場化的手段引導生產要素從供給成熟和供給老化的領域加快向新供給形成、新供給擴張領域轉移,通過推動供給升級,引領消費升級。新供給主義經濟學更傾向于后者,即用漸進式改革的辦法推動供給結構升級。
新供給經濟學認為,新供給替代老供給的過程,應在市場力量的作用下自發完成。正常的先后順序是,先有新供給的形成和擴張,再有老化供給的退出。雖然新供給的擴張是一個“破壞性創造”的過程,但對老供給的破壞性力量應該來自新供給的競爭,而不是政府的行政干預。新的需求不能從財政或貨幣政策刺激中獲得,而應由新供給創造出來。政府在推動供給結構轉型中的角色,一是放松管制、反壟斷和減稅,為新供給開“綠燈”;二是消除對土地、勞動、資本的供給約束,讓一切創造財富的源泉充分涌流。
四、引領中國經濟走出下行周期的新動能
對于供給老化造成的經濟持續下行,最終通過供給側改革和供給結構升級走出衰退、邁向新經濟周期的典型案例是20世紀70年代的美國經濟。
在20世紀60年代末基本完成工業化和城市化后,美國經濟一度進入一個比較典型的供給結構老化階段,無論是鋼鐵、汽車、鐵路還是石油化工行業,幾乎都進入供給老化階段,因此從1969年到1982年,美國經歷了長達13年的經濟下行。期間,美國平均每3年就有一次負增長,除了石油等供給沖擊和前期過度使用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刺激的負面影響,根本原因在于第三次工業革命之后美國經濟進入了供給成熟和老化階段:美國制造業產能利用率在1966年達到91.6%的高點后,一路震蕩下行,降到1970年的75.5%、1975年的71.7%和1982年的68.8%。與此同時,能夠帶動美國經濟持續增長的新興產業還沒有充分形成,美國進入了供給結構升級最艱難的時期。
在經歷過20世紀80年代里根政府以放松管制、反壟斷、減稅、降要素成本為主的供給側改革之后,美國經濟的活力逐漸恢復,但是真正引領美國經濟步入長期上升周期的還是20世紀90年代的“新經濟”現象——以互聯網信息技術、新材料、基因技術等一些列新供給為突破,讓美國經濟進入十年的持續高增長、低通脹和低失業率的時代。
2008年次貸危機以后,由于以蘋果、谷歌、Facebook等公司為代表的新供給不斷創造新需求,美國經濟在2010年以后又進入了連續十年的新供給擴張周期。
相比之下,中國當前的供給結構與20世紀70年代的美國經濟有一定的相似性。已經歷過連續十年增速下行的中國經濟,能否真正走出供給老化階段,盡快步入新供給擴張周期?這一方面取決于中國政府推動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對降低要素成本、放松各行業供給約束的力度;另一方面取決于新技術、新產品等新供給創造新需求的效率,取決于中國經濟供給升級的情況。
每一次傳統產業壓力最大的時候,經濟轉型動力也最強,因此也往往是新經濟周期的起點。中國經濟上一次比較困難、傳統產業壓力最大的時期是1998年,然而那一年也是阿里巴巴、騰訊、京東、新浪、網易、百度等新經濟企業的起點;2019年,雖然傳統產業也面臨著越來越多的挑戰,但是智能手機、5G通信、云計算、人工智能、機器人、物聯網、新能源、基因技術、新金融、新零售等新技術的突破和新產業的爆發,以及這些新技術在對傳統產業的改造中衍生出的新業態、新模式,必將引領中國經濟走出供給結構老化主導的經濟下行期,逐步走向以新供給擴張為特征的經濟新階段。
(作者系萬博新經濟研究院院長,中國新供給經濟學理論的提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