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代黃斡窩魯不墓志考釋

周 峰

內容提要：黃斡窩魯不墓志是近年來所發現的較為罕見的金代女真人墓志，對研究金代女真人的遷徙、金宋戰爭等有重要價值。

金代黃斡窩魯不墓志現藏于洛陽九朝刻石文字博物館，根據墓志內容，應該是陜西省武功縣所出。墓志高54、寬34厘米，從中部斷為上下兩截，部分文字缺失。志文17行，滿行31字1齊運通、楊建鋒：《洛陽新獲墓志 二〇一五》，中華書局，2017年，第394頁。。該墓志是近年來所發現的較為罕見的金代女真人墓志，墓志文字雖然較少，但所載內容對研究金代女真人的遷徙、金宋戰爭、猛安謀克戶的屯田等不無裨益。故按照所刊墓志拓片先予錄文，再略作考釋（圖1）。

一、墓志錄文

大金故武節將軍黃斡公墓誌銘/

公姓黃斡氏，諱窩魯不，隆州路按察阿千戶□□謀克人也。高祖有功于武元朝，世襲蒲輦，至父先都罷。公性沉勇，□□□。皇統三年，以良家子選屬陝西元/帥府，屯營部中。正隆南征，以徒丹平章、張□□為統制，因從軍。將入蜀，宋人來拒，寧/河寨、原州、德順州、小西河、八井，凡四十馀，鋒陣，未嘗敢少卻。會/世宗即位，以功補敦武校尉，尋加修武校尉。□大定五年，兵罷，官中復留屯田，分營于/武之任村，蓋前所壁也。以公為謀克，轉授武校尉，累遷武節將軍。公掌軍有法，/篤廉信，公賞罰，軍中莫不畏愛。明昌六年，班□流內職，未赴/部。越明年，正月十日，以疾卒，年七十一。臨終，□其子以延陵嬴愽之意曰：“人生于天/地間，死于天地間，骨肉歸復于土，魂氣則無□之。今渭川背腹山水，吾愛其地，葬此/足矣，無須歸故壘。”諸子從其命，遂卜所營之□南二里髙敞地，依浮屠法建窣堵波。以/承安四年八月二十四日，窆其所。公娶溫□□氏，生四男：九斤、阿魯、僧哥、韓僧；二女：阿/魯班、師姑。銘曰：/

生而從軍，以有官四方之志也；歿而留□，□□歡嬴愽之意也。噫！雖同乎流俗/之塵，而得夫通人之義也。……楊。/

武洵直撰。

圖1 黃斡窩魯不墓志拓片

二、黃斡窩魯不生平及所歷金宋戰爭

黃斡窩魯不是女真人，姓為黃斡，也就是《金史》所載女真人白號之姓之一的“黃摑”2《金史》卷55《百官志一》，中華書局，1975年，第1230頁。。他是“隆州路按察阿千戶□□謀克人”，由于墓志殘泐，謀克名稱不得而知。隆州路（今吉林省農安縣）也就是遼代的黃龍府，入金后，此地被改名為濟州，上京路都轉運司設于此，后改為濟州路轉運司。金世宗大定二十九年（1189），因為與山東的濟州同名，改名為隆州，習慣上也稱為隆州路。據有的學者研究，隆州路確切可考的猛安有奧吉猛安、移里閔猛安（移里閔斡魯渾猛安）、納里渾猛安、路□河猛安、合孛懶崖猛安、黑烏□□猛安、必剌海都缽猛安、宋閤江猛安、合懶兀主猛安（曷懶兀主猛安）、和術海鸞猛安、和團猛安、熟吉泊猛安、奪古阿鄰猛安、失剌古山猛安、胡魯失懶猛安、合古猛安、拿里虎猛安等3姜維東、黃為放：《金代黃龍府猛安謀克考》，《東北史地》2014年第1期。。按察阿千戶也就是按察阿猛安是不見于以往記載的一個位于隆州路的猛安，可補史載之缺。

黃斡窩魯不卒于金章宗明昌七年（1196），享年71歲，古人年齡一般以虛歲計，則他生于金太宗天會六年（1128）。黃斡窩魯不的高祖父在金太祖完顏阿骨打起兵反遼時有功，因而該家族世襲蒲輦之職。蒲輦也稱蒲里衍，是謀克的副手。但這一世襲官職不知出于何種原因，在窩魯不的父親黃斡先都時被罷免。金熙宗皇統三年（1143），窩魯不以普通猛安謀克子弟的身份被陜西元帥府征調，屯駐于武功縣（今陜西省武功縣），此時負責陜西軍務的是左副元帥完顏阿離補4《金史》卷80《完顏阿離補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1811頁。。金代的武功縣后更名為武亭縣，為京兆府路乾州所轄，“本武功，大定二十九年以嫌顯宗諱改。有敦物山、武功山、渭水”5《金史》卷26《地理志下》，中華書局，1975年，第642頁。。

海陵王完顏亮時，發動對南宋的戰爭。“正隆南征，以徒丹平章、張□□為統制，因從軍。”窩魯不隨軍出征，這也就是《金史》所載，正隆六年（1161）九月：“河中尹徒單合喜為西蜀道行營兵馬都統制，平陽尹張中彥副之，由鳳翔取散關，駐軍以俟后命。”6《金史》卷5《海陵紀》，中華書局，1975年，第115頁。徒單合喜就是“徒丹平章”，張中彥就是“張□□”。墓志記載窩魯不在寧河寨、原州、德順州、小西河、八井等地經歷了四十多場戰斗。

宋高宗紹興三十二年（金大定二年，1162）正月，宋四川宣撫使吳璘派知洮州李進、同知洮州趙阿令結等進攻金朝占據的河州（今甘肅省東鄉縣南），宋軍相繼攻陷會通關7《中國歷史地圖集》標注為“通會關寨”。見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第六冊《宋遼金時期》，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第57、58頁。、閭家峽、托子橋，戰敗金將溫特赫（溫迪罕），之后，“蕃落指揮劉全、李寶、魏進糾集州民，執其同知、中靖大夫郭琪，以州降。州民皆以香花踵道迎官軍，有流涕者。獨寧河寨官為金堅守，民排戶裂其尸，攜其首以獻”8（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97，中華書局，1956年，第3322頁。，后金將溫特赫反攻，攻陷河州，屠殺數萬人。可見，寧河寨應該位于河州附近，窩魯不應該參與了包括寧河寨在內的河州守、攻之戰。此戰，窩魯不應轄于金軍統軍都監石抹迭勒9《金史》卷87《徒單合喜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1942頁。。

當年二月，吳璘率宋軍圍困德順軍（德順州，今寧夏隆德縣），持續40余天，金軍派出援軍，解圍。但隨即，吳璘趁金軍主力不在的情況下，再次攻打德順州，城陷。后在徒單合喜親率大軍的壓力下，吳璘退軍。在圍繞德順州的一系列戰斗中，金軍的主要將領除了石抹迭勒，還有順義軍節度使烏延蒲離黑、丹州刺史赤盞胡速魯改、寧州刺史顏盞門都、萬戶完顏習尼列、大良順等人，在戰斗中表現突出的基層將領有押軍猛安溫敦蒲里海10《金史》卷87《徒單合喜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1942、1943頁。。窩魯不應該是這些將領中某人的屬下。閏二月，原州（今寧夏鎮原縣）之戰展開，宋朝興元都統制姚仲率領忠義統領段彥先攻克平安關寨，“進至原州，金人堅守不下。彥以兵圍其城，鼓勵將士，乘勢畢登，遂拔之。殺其知州完顏撒里，獲其同知、鎮國將軍紇石烈訛魯古等”11（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98，中華書局，1956年，第3340頁。。五月，“壬寅，興元都統制姚仲以大軍至原州之北嶺，與金人合戰，官軍大敗”12汪圣鐸點校：《宋史全文》卷23下《宋高宗十九》，中華書局，2016年，第1935頁。。金軍隨即圍困原州，“敵兵益置大砲十有四所，更有鵝車洞子，擁迫城下”13（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99，中華書局，1956年，第3360頁。。之后，宋金兩軍圍繞原州展開激烈交戰，宋軍戰死的將領有興州前軍同統制鄭師廉以及統領官7人、將官30人、隊將73人14（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99，中華書局，1956年，第3369頁。。到六月，金軍為了圍攻原州，“增兵凡萬五千騎，調丁夫五千余眾，以牛車運砲座六十余所，增直憨皮袋搜成車呆樓洞子十余所。自城東至于西南隅，共為六寨”15（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200，中華書局，1956年，第3379頁。。最后，金軍完顏璋部攻陷原州，窩魯不參加了圍繞原州的一系列攻防戰。

墓志載窩魯不戰斗過的地點還有小西河、八井，小西河今地不詳，八井很可能是上八節。原州之戰后，“都統璋、副統習尼列邀擊宋經略使荊皋，自上八節至甘谷城，殺數千人”16《金史》卷87《徒單合喜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1943頁。。上八節應該在甘谷城（今甘肅甘谷縣北）附近。

墓志載，戰爭中，窩魯不因為戰功補敦武校尉，隨即升為修武校尉，前者為武散官的從八品下階，后者為同品上階。陜西戰事結束后，金朝廷對有功的將士有明確的獎賞規定，其中對于沒有猛安謀克職務的普通女真士兵，也就是正軍，“有官者遷一資，無官者授兩資”17《金史》卷87《徒單合喜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1944頁。。可見，窩魯不應該是前一種情況，在戰爭中，他因戰功而任武散官正九品上階的保義校尉，又升一資成敦武校尉，隨即又升為修武校尉。還獲得了每名正軍三十貫的賞錢。

宋金戰事徹底平定后的大定五年（1175），黃斡窩魯不回到了原來的屯駐地武功縣任村，今陜西省武功縣有南仁村，很可能就是該地。黃斡窩魯不被任命為謀克，成為有一定實權的官員，并率所部在此地屯田，正式定居下來，此時的他已年近40歲。后來其武散官相繼升為從七品上階的忠武校尉，最后至于正六品上階的武節將軍。窩魯不治軍有法度，廉潔誠信，賞罰分明，為部下所愛戴。此后，窩魯不一直在武亭縣享受田園生活。墓志載：“明昌六年，班□流內職，未赴部。”金代制度規定：“文武選皆吏部統之。自從九品至從七品職事官，部擬。正七品以上，呈省以聽制授。”18《金史》卷52《選舉志二》，中華書局，1975年，第1157頁。黃斡窩魯不按照所任謀克算，是從五品官，按武散官算，則為正六品，其升遷需由吏部呈報尚書省并由皇帝下令授予。明昌六年（1195），可能是黃斡窩魯不到吏部考核之年，不知何種原因，很可能是身體不好，他沒有赴吏部銓選，因而失去了升官的資格。其實，他此年已經70歲，金代一般70歲致仕，也可能是因此窩魯不才未赴部。第二年正月，窩魯不病逝。

臨終前，窩魯不向其子表達了“延陵嬴愽之意”，這是一個典故。季札是春秋時吳王壽夢第四子，稱為延陵季子。他有一次出使齊國，歸來途中，其長子病故，只好葬在嬴、博兩地之間。后世因之稱葬于異鄉為“延陵嬴愽”。這是墓志撰寫者所書，窩魯不身為女真軍人，當然不會如此說。他的原話很明白，就是人生死于天地之間，骨肉回歸土壤，不一定非要葬于故鄉。他此話也是從實際出發，女真故土距離他后半生的定居地不啻千里之遙。在當時的交通條件下，歸葬故鄉的難度可想而知。金代女真猛安謀克戶遷入中原后，絕大部分都很快漢化，已將屯駐地視為家鄉。死后，也多就地安葬。后代更視為祖塋所在，認其為家鄉了，窩魯不家族是典型例子。

女真人大多篤信佛教，黃斡窩魯不經歷過長期殘酷的戰爭，也將佛教視為強大的精神寄托，篤信無疑。因此，他要求子女在其死后按照佛教儀軌，火化其尸骨，葬于其家南二里新建的佛塔之下。由于佛塔的施工需要一定的工期，窩魯不在去世三年后，佛塔完工的承安四年（1199），才正式得以安葬。

黃斡窩魯不育有四子二女，其夫人也是女真人，溫□□氏應該就是溫迪罕氏。黃斡窩魯不的一生，是一個典型的女真軍人的一生。出身猛安謀克戶，隨軍出征，進而移居中原，并因軍功而升任下級將領，最終安葬于異鄉。其家族也定居于遷居地，最終融入中華民族。

三、關于墓志撰寫者武洵直

為黃斡窩魯不撰寫墓志的武洵直其人聲名不顯，只見載于立于金末京兆府（今陜西西安市）府學的改建題名碑。該碑是在京兆府學進士題名碑之后所立，由于前者只記載京兆府本籍的進士，且時間截止到金宣宗興定二年（1218），改建題名碑則補足了曾游學于京兆府學而中第的他鄉進士，時間截止到金哀宗正大七年（1230）。該碑載：“承安五年閻詠下：武洵直武功、高嵩遂城、劉從謙安邑。”19（清）王旭：《金石粹編》卷195《金六·改建題名碑》，《石刻史料新編》第一輯第四冊，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2年，第2944頁。據此可知，武洵直是武功縣（武亭縣）人。武洵直登第是在金章宗承安五年（1200）閻詠榜下。閻詠，后避衛紹王諱改名長言，字子秀，是當年的辭賦科狀元，武洵直應試的科目也應該是辭賦。由于武洵直是武功人，雖然黃斡窩魯不墓志所立的承安四年（1199），他尚未中第，但想必在家鄉文聲甚重，因而移居武功的黃斡窩魯不去世后，家人才找武洵直撰寫墓志。

盡管武洵直沒有其他事跡可考，但從姓名來看，金代著名的畫家武元直很可能是他的兄弟。武元直雖然一生畫作眾多，而且多位金朝詩人留下了為其畫作所作的題畫詩，但其流傳下來的作品只有現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赤壁圖》一幅。他的生平，留下來的記載也很簡單：“武元直字善夫，明昌名士，能畫，有巢云曙雪等作。”20（元）夏文彥：《圖繪寶鑒》卷4，萬有文庫本，商務印書館，1920年，第94頁；（明）朱謀垔：《畫史會要》卷3，中國書店出版社，2018年，第2冊，第12頁。實際上這僅有的一句對武元直生平的記述也是出自元好問的詩題《武善夫桃溪圖二首》21（金）元好問：《元好問全集》（增訂本）卷14《七言絕句》，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43頁。和《巢云曙雪圖，武元直筆，明昌名士題詠》22（金）元好問：《元好問全集》（增訂本）卷14《七言絕句》，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44頁。，并且夏文彥和朱謀垔都理解有誤，所謂“明昌名士”，不是說武元直是明昌名士，而是說武元直繪制的巢云曙雪圖有諸多明昌名士的題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