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玉柱

上世紀80年代,村里有一個羊倌,常常和我們不期而遇。
他白花花的胡子飄拂在胸前,胡子往下是凹陷的肚子,里面裝了不少故事。別看他老,論輩分才是我的哥哥。他愛跟我們這些孩子玩,我們也喜歡聽他沒完沒了地絮叨,《王貴偷鑼》《淘氣鬼》等等,現在我還能完整地復述出來。如果追溯師承,他該算是我的啟蒙老師。幾年后,老人死于火災。他老眼昏花,打翻了煤油燈,把自己燒成一堆焦炭。我心里非常難過,寫了一篇三千多字的《天樂園的故事》紀念他。
十二歲那年,我騎自行車不慎摔斷了胳膊,在一家私人骨科醫院住了十八天。醫院里每天就是輸液,百無聊賴。父親每隔一天就要騎車回家帶點吃的,我央求他向鄰居打聽誰家有書可借。我們村里三代以上都是農民,大多數人只有鐵鍬鋤頭傳家,印有文字的紙張都用來糊墻。父親搜羅了一圈,也只有《雞鳴山下》《萬事不求人》等。我囫圇吞棗,狂掃一通,這些東西累我成了近視眼。
可讀的書少,我讀書的愿望卻很強烈。有一次翻山去一位遠房親戚家參加婚禮,他家的衣柜上有一本《百家姓》,順手拿來誦讀。第二天回家前,我大約記住了開頭的六十多個姓氏。說來慚愧,《百家姓》《千字文》早已陳列到書架上。直到現在,我熟知的《百家姓》,仍然停駐于二十年前的記憶。
古人有言:“書非借不能讀也”,老祖宗幾千年前已經洞穿了歷史。二十多年前的一幕場景還常在腦海中縈繞不去: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兒,趴在西瓜地里的草棚中,借著昏黃的燈光,津津有味地吞咽著六百多頁繁體字的《三俠五義》。西北的雨一陣急一陣緩,節奏感很強,叩著草棚的頂子,這并不能把他從俠義世界里叫醒。
小學初寫作文,題目是《故鄉的×》,我不會寫,遂仿《故鄉的楊梅》,寫了一篇《故鄉的杏》,文中的大多數句子都照抄原文。老師大為光火,在課堂上一邊讀我的作文,一邊嘲諷,教室里不時哄堂大笑。我把頭低到桌子下面,默默吞咽著淚水。
閱讀把我面對語文時的畏難情緒降到最低。初中的每篇作文,我都寫得滿滿當當。興致所至,一篇普通的說明文也要寫足千把字。在周記本上,我編撰了自己有生以來的第一部武俠小說。到了第二周,小說才寫完第二章,周記本的四十多頁已告罄。
鄉村學校,夏收秋播之際都要放農忙假。我常常無視父母的辛苦,帶一本書,躲進角落。父親對我聽之任之,母親卻眼里揉不得沙子,不是臭罵一頓,就是把書扔掉,或者塞進灶火里,《儒林外史》的命運便是這般悲催。
初中畢業,本來要考中專,以早日成家立業,減輕一點家庭負擔,父親卻被老師改變了主意,支持我上了高中。千呼萬喚,那位詩書傳家的朋友終于向我走來。他酷愛讀書寫作,包攬了班上近半數同學的作文,從各個角度抒寫著自己對漢語世界的癡迷。這樣一個癡人,卻不喜歡聽講。有一次,老師講課中途忽然停住,讓他站起來,厲聲叱問:“你來說說,我該怎么樣講語文課?愿意聽課的語文成績不高,你不聽課,分數還不低。你來給大家講一講!”我擠眉弄眼地逗他,他腦袋低垂,噤若寒蟬。我懷疑他是故作深沉,心里肯定正暗自得意。
他引領我走進文學的殿堂。高一,第一次完整地讀完《紅樓夢》,僅僅一遍,書中的部分詩詞已熟記于心。讀至“我所居兮,田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我所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兮,歸彼大荒”時,一時心緒茫然,忘了身在何處。物理老師已然站在我的身后,他沒收了我借來的《紅樓夢》。他說,書是好書,他也讀過很多遍,但現在不是看書的時候,等高中畢業以后再還我。這個性情中人,一語既出,卻又食言,不久就把書還給了我。
二十多年前在草棚中讀書的小孩兒,如今長成閑散一隅的中年油膩男。武俠小說載著少年的夢想一路向前,我深陷書籍的夢魘,已然無可救藥。坐在城市的樓房中翻動書卷時,我無比清醒地知曉,終其一生,書中不會走來顏如玉,不會豐收千鐘粟,更不會筑成黃金屋。它甚至無法給你按揭的房款降低一分錢的利息,也不會成為你舉杯消愁之際最解意的那杯啤酒。德雷謝維奇說:“科學工作者通常使用最客觀的語言,因此數據是他們習慣的語言。藝術工作者講述個人經歷,意在引起他人的共鳴。人文知識不存在方程式或者定律,它因人而異,因文化而異,因此,它無法被證明,無法被量化,也無法被復制。我們只能解讀人文知識,無法計算人文知識。”
書籍只是撥動心弦的一根手指,任何時候,它都不急不緩,閑庭信步。它透過文字與你談天,消解你的寂寞;帶你繞過干涸的沙地,奔向下一個綠洲;飛越橫亙的河山,讓視覺品味遙遠的生活。靜夜枯燈下,偶爾陪你思索一些白天不敢想象的驚悚命題。我們的思維,在經歷了反思、內視并建立起思想和內心的交流及理想與現實的橋梁,我們才成為一個獨特的、具有靈魂的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