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革新

我倆從走廊經過,隔壁辦公室里有個清瘦的中年人,帶著不加掩飾的純真笑容,遠遠地向著我們點點頭。這算是我與他的第一面,只照面,沒說話。長春說,他是個畫家、農民,文化館聘請他來上班。
不久,驚喜砸到我頭上——長春給我捎來一張橫幅山水畫。這幅畫,石山秀美,樹影參差,峰巒居中,左邊小船飛禽,右邊留白落款。款日:革新長春合著一書,余讀后感其同學情緣,情義無價。庚辰仲春茶山王學釗寫于奇石樓。
我把這幅畫送到裝裱店,要求師傅以最快速度裝裱上框。二十年里,搬過三次家,這幅畫依然掛在我的書房里。
意蘊深遠的畫面,我似乎讀懂了些,于是便成了紐帶,持久拉住我,與他交往。
他的家在高速公路出口處附近,方便我有事無事到他的奇石樓坐坐。他講東甌普通話,我操閩南普通話,交流表達雖然磕磕絆絆,但全然無法阻隔我們開心的相聚。有時長春在場,總會哧哧地笑,偶爾義務翻譯一下。這種情況是常事,他說自己有次在香港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他用家鄉話發言,嘰里呱啦,教授、學者聽得懂英語、法語、西班牙語,卻不懂他說的什么語,害得組織者臨時為他找翻譯。
他待人真誠,公然破壞禮尚往來實行單邊主義,讓人無法拒絕。不信你試試,如想拒絕,那最好的拒絕,就是接受。
我告辭奇石樓后,今天,他硬是送我一籃楊梅,一顆顆紫紅的珠寶,蒂上還帶兩片綠葉,鮮活鮮活的。望著牙齒發酸,銜到嘴里,卻是飽滿的甜汁,洋溢著初夏的熱情。明天,他硬送我一袋甌柑。這甌柑剝去青綠的皮,黃瓣白絡,入口先苦后甘,讓人頓覺清爽,渾身的怨氣、火氣、戾氣就此全消。后天,他又硬是把一包桂花塞給我。這桂花是他親手打的,晾干,包一層紙,再裝入塑料袋。塑料袋打開,即使包著一層紙,也包不住桂香四溢。我哪里舍得如他所說泡水喝掉。我一直置放在桌案上,讓滿屋子清香經久不退,讓我的世界,彌漫在這美好的氣味之中。
楊梅、甌柑、桂花,即東海之濱茶山三寶。他掏心窩讓我接受,接受這大自然的饋贈,彌足珍貴。
但對我來說,更加珍貴的,是他昨天送我梅蘭菊竹,前天送我遠近高低各不同的整整一座大羅山。當然,我說的,是他送給我的畫。在我心里,這才是寶中之寶。
舍得舍得,盡管他生活過得儉樸,手頭也不寬裕,但他把自己最好的作品分批捐贈給當地檔案館、博物館收藏,毫不手軟。
奇石樓,蹲在大羅山下,是一座后建的二層磚砌樓房,緊挨著九間大屋。現已不再完整的大屋,木柱、橫梁、花窗、石礎、地磚,還影影綽綽顯露著當年的氣派。氣派的房子已易主。
確切地說,奇石樓在二樓前問,房問不大,幾乎被一張大桌子占領。桌面有雜墨汁、硯臺、盤子、大大小小的毛筆,還有各種形狀的石頭和命賤的蕨類、多肉花草小盆景。來客坐在桌子外頭過道,主人坐在桌子里頭,幸虧前邊、左邊開窗,雖覺擁擠,但還明亮。這奇石樓實在是雜亂得很有藝術氣氛,并且不虛張聲勢,很接地氣。
這爿小天地,不是他的生活全部,只是他業余的小部分。他樂呵呵地在他的小天地里,寫寫畫畫,一晃就是幾十年。
我常常就這樣坐下,面對面,跟他開開心心聊天。
快樂往往是一種豁達,是一種坦然。我從中捕捉到他快樂背后的一絲憂傷氣息。這憂傷,不是他瘦弱的身軀,撐起一個家的重擔,去插秧割稻,種瓜栽菜,黑夜里獨自劃船去借糧,跟著親戚翻山去挑鹽販賣,被派上工地挑土筑水壩這些艱辛勞作,而是年少時,沒讀幾年書,只得輟學的悲憤。不過,即使再悲憤,他也只埋在心底,把“命運”放下,不愿再訴說這過去。
他倒是愿意說初中時,癡迷畫畫,找到老師家中請他指導,這個老師叫孫先生,指導他臨摹《介子園畫譜》,借給他石濤冊頁。之后找到另一個老師叫謝先生,他為學畫,來回往老師家跑,直到老師晚年,還常常去陪伴,料理老師一些生活起居。
他把情義都畫進他的畫里。他的畫,入古出新,或寫或工,俗中見天真。他的字,兼容碑帖,蒼勁內斂,拙中見雅致。是一個真正扎根一方水土長出來的畫家。他自己戲言,“老妻愛我畫山賣,買魚買酒買西瓜”。
在奇石樓,我們經常是兩個人面對面,喝杯茶,南腔北調,也可以發現他的農民脾氣。有一次,他生氣了,跟我念叨說:“畫家就是畫家,農民就是農民,報紙上非叫我農民畫家,這是什么話?”
我還發現過他的一次隱秘的生氣。他請一名家為自己的畫冊題簽,題簽得到了,但那個名家并不看重他,后來畫冊出版了,我在畫冊上找不到名家的題簽影子。
現在他已是一個老人了,但他卻像一個頑皮的小孩兒一樣。有一次,我順便送去他新印行的文集,書一箱一箱那么重,他總想伸手幫忙卸車。我攔住不讓,他嘿嘿嘿地,一不留神,就溜到車子的另一邊,抱起一箱書就往家里跑。辛棄疾說過什么來著,這叫“最喜小兒無賴”,可喜高土學童頑,這樣的人還會老嗎?
有些日子沒見面了,有一天,長春對我悄悄說,最近這段時間,王先生穿上白底藍條襯衫,與白床單相伴。我一聽,心頭一緊,潮濕了心情。遠眺大羅山,似乎飄起一片烏云,慢慢變厚,重重地壓了過來,像潑墨一樣。
好在云開霧散,陽光照樣燦爛,樂呵呵的他,照樣在他的奇石樓,畫蘭、畫竹、畫石頭。
奇石樓的石頭,多采自大羅山,似乎也并不奇,只是一些質樸沒給雕琢拋光的天然籽料,但一旦注入了精神、情感,就有了體溫,有了寄托,就會唱歌。
王學釗,奇石樓主,高土先生,他才是茶山一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