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章平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我的腦海里還常常浮現出老三的形象,他那沙啞的歌聲和憂郁的眼神緊緊地抓住了我的心。
當我在伊寧市民貿商場的馬路邊見到老三的時候,他正披著桀驁不馴的長發自彈自唱,黝黑的臉龐在熱烈的陽光下發出汗漬的油亮,過往的行人向他投來不解的目光,他并不在意,依舊不緊不慢地彈唱著。他腳下的行李箱上擺放著幾張歌碟和詩集,封面上他倔強的眼神與我不期而遇,我的眼前一亮:這是個有故事的人啊!
一本詩集和歌碟,才25元,但買的人不多。
“走了十年路,賣了十年唱,幫了許多人,受了許多傷,這就是他——中國的凱魯亞克,大陸的伍佰……從埃及到挪威,從西藏到海角,他就這樣走著、唱著,愛著、恨著。”歌碟《回家的路》背面的這段話,深深地打動了我,也刺痛了我,而詩集《歲月》的序言里,中國搖滾歌手崔健推介他的文字更加讓我震撼。
賈奎有,這個土得掉渣的名字似乎和眼前的老三無法聯系到一起。但是,正是這個名字,使他和甘肅省甘谷縣禮辛鎮那個叫賈山的村莊,和父輩們帶有羌語的方言和秦腔,有了一輩子割舍不斷的血緣,造就了他與生俱來的特質。農民、和尚、農民工、記者、編輯、歌手、詩人、攝影師……這一長串的身份,究竟哪一個才是我眼前的老三?都是,又都不是。
靠賣唱走完全國2000多個縣,去過17個國家,獲過幾次世界級的大獎,出過幾本充滿個性的詩集和歌碟,拍過幾部走在路上的電影,我無法想象苦行僧似的老三是如何完成這個浩大工程的。他是完全能夠承受“吟游歌手”“搖滾詩人”這樣的美譽的。要知道,這背后,蘊含著多少艱辛和汗水啊!和老三這樣具有殉道精神的搖滾詩人相比,我時常為自己的麻木和愚鈍感到羞愧,以至于這十多年來,他常常出現在我的夢境中。
如今,民貿商場早已換了招牌,西大橋的雄鷹也已拆除,只有老三懷抱吉他的身影,還一直矗立在我的心中。
何止老三呢?我還常常想起一位老人,一位雙目失明的俄羅斯族的老人。在遇見老三之前,我先遇見了他。他經常出現在大世界客運站的地下人行通道,坐在一把和他一樣滄桑的舊椅子上,拉著一架破舊的手風琴,裝手風琴的箱子始終打開著,在他拉手風琴的時候不時有好心的人往那箱里丟幾張毛毛分分的錢。而那手風琴里飄出來的聲音是歌唱愛情的俄羅斯民歌《山楂樹》,是吟唱孤獨的《三套車》,是令人心潮起伏的《喀秋莎》,有時,竟然是歡快明亮的回族民歌《花兒與少年》……我想,每當我向他遞出幾張紙幣或者硬幣時,不是傳遞我的同情和施舍,而是對藝術的崇敬和向往。
后來從《伊犁晚報》上得知,那位老人是俄羅斯族,名叫斯拉木江,有一個患有抑郁癥的女兒和他相依為命。如今,《伊犁晚報》已經停刊,斯拉木江老人也不知所蹤,每次路過大世界地下通道的時候,看著一個面無表情坐在臺階上伸出雙手的乞討者,我就不由得想起那個拉著手風琴的老人,想起曾經報道過老人生存狀況的《伊犁晚報》。想起那些走著走著就越來越少的朋友,莫名的傷感涌上心頭。
這天下班突然想起,妻子讓我順道帶把小蔥回去,就急匆匆趕往黃河菜市場。老遠就聽到一陣高亢的嗩吶和悠揚的二胡聲,與之相伴的,是一個女高音字正腔圓的河南豫劇《朝陽溝》,隨著人們的鼓掌和喝彩聲,我伸長脖子一瞧,不由得一陣驚喜:這不是“阿炳”他們嗎?
記得第一次遇見他時,是十多年前了,也是下班的時候,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從師機關大院沿著軍墾路往小區走去,也是這么突兀地被他的表演給吸引了。夕陽下,他的臉上像涂了一層油彩,他的面前是一把口琴,一把二胡,一個類似架子鼓的簡單組合和一個擴音器,這一套家什在他的操作下渾然天成,儼然一個小型的樂隊。唱到動情處,他極力想睜開眼睛,卻只能露出更多的白眼仁,我這才知道他是個盲人。我不禁被震撼了。“瞎子阿炳!”我的心里突然蹦出這四個字。隨后的幾年里,常常在軍墾路與他陌路相逢。流行歌曲,河南豫劇,美聲唱法,每次路過,都能聽到不同風格的演繹,而他,依舊閉著眼,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后來,或許是他轉移了陣地,或許是忙于奔波,我漸漸忘了他。沒想到一晃十多年過去了,“阿炳”竟然在這個城市有了一批忠實的粉絲。
眼前這個同樣陶醉的戲曲世界里的河南大嫂,想必就是其中的一員。此后一段時間,每當路過黃河菜市場,我都要不由自主地望一望市場的入口處,那一聲聲獨特的演奏和賣力的唱和,竟然會迅速撫平我一天的疲憊和煩躁。
那個憑著兩把菜刀和一個實木菜墩幾乎走遍中國的中原男子,以及那個和他幾乎同時出現在農四師菜市場的正宗叫花雞攤主……這些從我的身邊像風兒一樣飄過的人們,多像一個個當代的隱士,他們一生都在跋涉,潦倒的生活沒有擊倒他們,反而使他們一次次堅強起來,樂觀起來。
在這篇文章即將收筆的時候,我突然心中一動,在百度上搜索“流浪歌手老三”,沒想到竟然真的找到了他,我快速瀏覽著他這些年的足跡,最讓我欣喜的是,老三不僅結束了自己的流浪生涯,還在成都開了家“老三的小屋”,為需要幫助的人提供食宿,失業者、農民工、流浪藝術家、離家出走的少年……老三來者不拒,去者不留,用歌聲陪伴著自己,也給來來往往的人們留下一段溫暖的人生。
而我,在即將離開自己生活了28年的小城伊寧時,唯一能做的,就是一次次回憶,一次次流淚,一次次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