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溪中

彭老師是我們的物理老師,同時兼任著我們的班主任。大概是自己沒有孩子的緣故吧,彭老師特別喜歡孩子。
在彭老師眼里,我們是他的學生,更是他的孩子。
小時候,我頑皮得幾乎難以形容,且不說頻頻做些偷雞摸狗、拔蒜苗那種為正人君子所不齒的“下流勾當”,就連飛檐走壁把新婚宴爾的夫妻攪得心神不寧、如坐針氈的糗事,我也組織過不少次;也曾富有創意地在別人家牛馬的尾巴上拴幾塊石頭和數串鞭炮,讓它們在硝煙彌漫中負重奔跑;也曾將見了毛毛蟲都會驚叫的女同學的書包打造成癩蛤蟆、翠青蛇的小屋……總之,就差沒打家劫舍、殺人放火了。坦率地說,那時的我真的很野,甚至還有些小小的壞。
可是,我這個在同齡人眼中玩世不恭、叱咤風云的“梟雄”卻敗在了名不見經傳的彭老師手里。彭老師無疑是我的克星,但同時也是我的救星。
盡管我把班級的黑板報設計得異彩紛呈,并在全校檢查評比中榮獲了第一名,還受到了校長在大會上的點名表揚,但是,沒過多久,野性十足的我還是惹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亂子。我帶領幾個臭味相投的鐵哥們兒,偷宰了校外一個老太太辛辛苦苦喂養的兔子,并把那只可憐蟲當作野兔給殘忍地烤了。在離學校較遠的一處偏僻的梨園里,我主導了這出豪放派聚餐的浪漫劇。鮮嫩可口的兔肉撐破了貪婪的肚皮,我們個個宛如臨產的孕婦。由于兔肉撒鹽有些超量,我們又偷吃了樹梢上頂級的酥梨,就像當年孫大圣海啃王母娘娘蟠桃園里的桃子那樣,扔的要比吃的多!
盡管我們幾個自恃聰明絕頂,群策群力地把“作案”的污痕濁跡抹得不留蛛絲馬跡,但是最終還是東窗事發了。
民警順藤摸瓜,找到了學校,把我們幾個“嫌疑犯”連同頂頭上司——班主任彭老師一并塞進了警車。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兩股戰戰,幾欲癱倒。我雙手捂住臉,不敢看彭老師,卻又忍不住想看他。透過窄窄的指縫,我看見彭老師一臉死灰,雙手不停地摩擦……我更怕了,頭差點埋進褲襠里。
十幾分鐘后,風馳電掣的警車在派出所大院里停下來。我們幾個被大胖子民警推下車,狼狽不堪,往日的威風驟然萎縮,直至蕩然無存。作為“賊頭”,我理所當然要首先接受嚴厲的審訊。想到那可怕的場面,我嚇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偏偏這時,那個喪失兔子的老太太蹺起腳,指著我的鼻尖破口大罵,一副要掘我家祖墳的架勢,而那家梨園的主人——一個長得不算兇狠的中年男子,手里卻緊握一根不細的木棍,脖子上飽綻著條條憤怒的青筋,眼里噴射著兩道火山爆發時才會有的壯觀卻恐怖的巖漿。我瑟瑟發抖了,本能地往后退,恨不能有個地縫鉆進去。只見彭老師走到審訊長跟前,恭恭敬敬地遞上一支香煙,并親自為他點著火,低三下四地央求道:“審訊長,他們是有錯,可是,可是他們畢竟還是孩子啊!我的意思是,請您高抬貴手,別審訊他們了,那樣會嚇著他們的!至于那兩家人的財產損失,我負責加倍賠償!”審訊長吞云吐霧好大會兒,最后下了很大決心似的長吐了一口煙,沒好氣地說:“可以不審訊這幫小東西,可你這老東西光賠償人家錢還遠遠不夠!你必須向人家道歉,還要寫檢討,深刻檢討!誰讓你沒有監管好自己的學生呢?你負有不可推卸的教育責任!”彭老師猶豫了一下,還是重重地點了點頭。我的淚又來了,心在隱隱作痛。這對彭老師太不公平了!
我們幾個“賊小子”很快被赦免釋放了,但苦了我們敬愛的彭老師——他被扣留在派出所整整一天,直到傍晚,師母把東挪西借湊夠的錢交給人家,他才邁著沉重的腳步,回到校園東北角的家……
風波過后,彭老師徹底征服了我的心。
彭老師39歲生日那天,恰是他和師母結婚十五周年紀念日。在我的倡議下,全班同學在教室里為他們舉辦了一場雖寒酸,但不失溫馨的慶祝晚會。彭老師深情地為我們清唱了《搭錯車》的主題歌——《酒干倘賣無》。他的聲音有些顫,眼里滿含著淚花。師母也動情地唱了一首《媽媽的吻》。他們顯然唱錯了歌詞,甚至唱跑了調子,但全班同學都隨著他們的歌聲,用手掌打起節拍,跟著低吟淺唱起來……
可誰能想到,誰能想到慈父般的彭老師競在送我們中考最后一場考試后,為了去母校附近的相館給我們去拿剛剛洗出來的畢業合影留念照,冒著雷雨在大樹覆蓋的小路上慘遭雷擊呢?彭老師,您為什么走那么急呢?您不是經常告誡我們雷雨天不要在大樹下穿行嗎?
彭老師出事的時候,我們正在進行中考后的大聯歡,大家都焦灼地等待著他重返城里。可是,他這一走,竟然是和我們的永別!
我受教過許多老師,敞開心扉地說,能讓我心靈倍受滋潤的,只有彭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