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耀照

上初一時,班里多了許多同學,基本是西部深山幾個大隊的。期中考試,獲得第一名的不是作為班長自信滿滿的我,而是一個黑黑瘦瘦的女孩兒。
她叫李蘋。臉瘦小,皮膚黑黃,高尖鼻子的周圍有較多的雀斑。她并不活躍,下課也不怎么離開座位,一直是班里默默無聞的。她的家在離學校十幾里路的山區。班里好幾個是她同村的。他們與她關系不很好。有的暗中向別的同學介紹她過去討飯的經歷,有的還當面罵她討飯佬。每當聽到這些,她總是白他們一眼,繼而仍看她的書。如是再遇挑釁,她會站起來同他們對罵。她罵起來挺厲害的,三四個人不在她的話下。
在學校里,我見過她的媽媽,也是一個特別搞笑的另類。
那天,下課了,我們許多人還在教室里,只見有人跑了進來,對李蘋說:“你媽媽來了。”隨后,一個微胖的中年婦女出現在門口。
“李蘋!”她不像是本地的,因為叫她女兒的名字很特別。
李蘋紅著臉,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教室。
從那以后,班里好奇的同學都稱她媽媽為“盲聲佬”(不講本地方言的人)。一見她媽媽來了,就會在班里激動地喊:“盲聲佬來了!”
討過飯的人獲得第一名?我很不服氣,天天想著期末考試“復仇”的計劃。
期末到了,出乎意料的是,她的成績更好了。不光是數學,就是原本我一直領先的語文也被她超了十幾分。從那以后,我由衷地佩服起她來。
第一學期,她被評為“學習積極分子”。據說,政治思想不通過,不能評“三好學生”。當時,我很為她打抱不平:沒做過什么壞事,怎么思想品德不好了?如果班里只有一個“三好學生”,她不符合誰符合?
但李蘋很滿意,我沒見她流露半點不高興的樣子。
第二學期,她常請假。學幾個星期,會不來幾天。有時“盲聲佬”媽媽來學校,微胖的身子到老師辦公室一晃,就急匆匆地將她帶走了。有時星期六回家,下個星期座位上便不見人影。但不管如何請假,她的學習成績依然優秀。
一天,數學老師出了一個題目:五角星五個角等于幾度?許多人沉思著,我也絞盡腦汁,不知道如何著手。這時,李蘋站了起來。她說,一百八十度,用外角定理可將五個角合成一個三角形。數學老師頷首稱贊,而此時的我們還在云里霧里。
一年一度的數學競賽開始了。學校選拔了幾個同學到石宅去參賽,我也在其中。打開試卷一看,沒幾個題目會做。回來的路上,大家都垂頭喪氣的。
“什么是競賽?競賽就是難題、偏題和怪題的集合體。這是天才們的較量。沒考好是正常的。我早已做好了剃光頭的準備!”數學老師笑著安慰我們。可話聲剛落,喜訊傳來,李蘋得了個一等獎。
初二了,班里許多人被抽去更好的石宅公社初中學習。李蘋應該也在其中,因為沒再見她來到學校。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從此,我高枕無憂,但有時,我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如果她在,我不會那么輕松地穩居第一了。
初中畢業,我考上了一個不大好的高中。在高中,我是幸福快樂的。成績還好,但挺佩服班里一個女同學。她聰慧勤奮,我怎樣努力也趕不上她,在她的身上,我看到了李蘋的影子。李蘋,該是上中專或重點高中了吧?
一天,我碰到李蘋村里的一個同學,忙問:“李蘋在哪上高中?”
“她早就沒了,你不知道?”她臉上顯出不解的神色。
“怎么會這樣!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我一下子蒙了。
她向我講述了她的身世,舒緩的語氣像一道緩緩流去的河水。
李蘋的父親是大學生,抗戰時投筆從戎,加入國民黨軍隊,解放戰爭時隨部隊投誠到解放軍。新中國成立后就地安排在貴州一個建筑設計院工作,才華畢顯,成績突出,但因舊軍人的身份,一直得不到重用。在“文革”中更受到不公正待遇,他不得不與貴州籍的妻子帶著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回老家,希望老家能給他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
但他們失望了。在老家,他們的生活更陷入了困境。所在的大隊是全縣先進,抓階級斗爭最為積極,對他們自然“另眼相待”。大隊里的兩個生產隊都不肯收留他們,他們僅靠大隊給他們的救濟糧票過活。因以前的房子被土改時分給別人,住也成了問題,他們只能搭棚居住,割一些茅草當作瓦。因人口多,住房條件差可想而知。為此,她父親到城里建筑隊畫圖紙,賺一點少得可憐的錢,幾個兄弟在家里幫人干零活兒,“盲聲佬”則出去乞討,寒暑假時還順便帶上李蘋。兩人經過一家一家的門,嘗遍人間的冷暖。
到了她十歲時,父親死于車禍。這樣,一家人的生活更艱難了。她最大的姐姐不得不早早出嫁。李蘋小學畢業后,母親準備讓她輟學,可看她天分高,又那么喜歡讀書,實在不忍心讓她待在家里,或跟著乞討,就借了一點錢讓她繼續上初中,但不幸的是李蘋生了肺病,而且越來越重。她吃不飽,穿不暖,睡的是薄被子,在這樣的環境里,豈會不生病?她又很懂事,病了就熬著,怕費錢不愿去治,可等病重了再去治已來不及了,只有無聲無息地死去。“盲聲佬”哭得死去活來。村人看她家可憐,釘了一口薄板匣子,裝殮她下了葬。
講述者眼紅了,我的內心也像針扎一樣痛。
李蘋死后不久,她家境遇大大好轉。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她的父親被平反昭雪。苦盡甘來,除嫁在父親家鄉的姐姐外,她的母親和三個哥哥全回到了貴陽,并都被安排了工作,可這一切都與她無關了。
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會想起埋在苦難歲月的妹妹,但在我,腦海里依稀還有她那瘦小的身影。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