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來勤
我又一次失約了,爸爸!
記得,您在彌留之際曾斷斷續續地對我說過:“兒呵,你往后出門時要打個招呼,別讓我再操心,噢?”我當時忍著淚沉重地點點頭。我明白,愚頑的我少年時多次出遠門不打招呼,害得您滿村尋找,深更半夜仍在村口徘徊、守望、呼喚……甚至用竹竿探遍村外地中的每一口水井窨窖,生怕我失足跌落其中,只因我是您最小的孩子,很不懂事。多少次,您從夢中驚叫而醒,說是我在河中玩耍,被水沖走了或是我失足跌入井中淹死了。我更明白,忠孝古難全。我不能始終守在您的病榻前,我要去上班,單位也是我的“家”啊!每當我離家要上班時,爸爸您總不忘叮囑我:“眼鏡戴上、筆不要忘了、帽子戴上、車子騎慢點、不要……”唯恐我遺落下什么或出什么差錯。
那個令我一生也忘不了的三十年前的血色黃昏,當我下班后急急忙忙從幾十里外的單位趕回我那偏僻的小村莊時,發現村人的眼中都流瀉出異樣的光,不祥之感油然而生。家中,鄉黨們正忙活著,年逾古稀的爸爸您死不瞑目,仿佛仍要掙扎著說什么,痛苦寫滿飽經風霜的臉。聽族人們說,您臨終前痛苦地叫著我的名字,我的淚如斷線的珠子簌簌下落。我明白,您是操心我尚未成親。我失約了,爸爸!
那是我年輕氣盛的年代,任提親的媒人踢斷門檻、任愿嫁給我的姑娘排著隊等候,就是不開口說“訂婚”。原因很簡單,我要干成一番“事業”后再考慮婚姻問題,這也著實讓爸爸您傷腦筋,您是想親手料理完我的婚事,好一身輕松地見馬克思,誰想遇上我這個不開竅的“逆子”。當時,我看您身體非常硬朗,出門總騎著自行車,心想,晚兩年結婚沒事,您看得見。可誰知,您的身體是硬裝的,您怕別人說自己身體不好,所以出門推著自行車而自己并不騎它,若要有人間為啥不騎車,您總以車子壞了或車子胎破了要到街上修為借口搪塞,其實,您把自行車當拐杖拄!
我剛滿周歲時,媽媽便撒手人寰,爸爸您已過不惑之年,您幼年失怙,中年喪妻,而當時一個家庭,嗷嗷待哺的兒女全靠您既當爸又當媽照看。我們姐弟五人中,大姐十五歲,二姐十三歲,三姐八歲,哥哥六歲。按您當時的條件,找個人續弦是沒有問題的,您有一手好廚藝,能做一手硬扎的紙扎活兒,在村中屬“能人”之列。然而您沒有再婚,聽村中的大伯大媽們說,您一次次婉拒了好心人的撮合,事后,您對村人說:“戲上就是世上,奸臣害忠良,幺婆子害先房,王祥臥冰為姨娘,鞭打蘆花恨姨娘,要是我再辦個人,她要再讓俺娃到渭河去臥冰求魚,非把俺娃一個個全凍死不可!”雖然這話極其偏激亦很不中聽,卻道出了您的舐犢之情。
我中考前的一段時間,您每天都給我燉一個雞蛋增加營養,而自己卻寧肯吃雜糧、喝稀粥。看我在家里學習時間長了,您總不忘提醒:“出去轉一轉,耍一耍再學!”深夜,您總不忘囑咐我:“睡吧,明天還上學呢,早些睡!”中考結束那天下午,天下起了雷陣雨,年過花甲的您竟跑了近十里路到鎮上的中學來給我送傘、送雨鞋。您將我領進鎮上的一家飯館,為我要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水餃,您自己卻在一旁喝著餃子湯,還哄我說:“我剛吃得飽飽的,一點兒不餓,俺娃你吃吧……”如今,姐姐、哥哥早已成家,我也找到了比較滿意的工作,按說您應該安享清福啦,誰料病魔卻將您擊垮,這真是“子欲養而親不待”呵!
鄉黨親戚都說,“你爸是個大好人,從沒在鄉黨面前高聲說過話”“誰家有事他都去幫忙”“受了一輩子苦,沒享過一天福”……是的,爸爸,您是村里出了名的好人,您的一手好廚藝有口皆碑,村里的紅白喜事離不開您掌勺,不論窮家富戶您都能把廚事耍圓泛,大家都夸您切的蘿卜絲好像頭發絲,切的洋芋片如同梅花瓣,一樣的物料,經您烹制,味道就令人垂涎欲滴。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年您種了幾分地的香菜、蒜苗,準備臘月賣出后補貼家用,可那年臘月三、六、九的好日子全奉獻給了鄉黨,而村里的紅喜事都是提前兩天請執事,提前一天執事上工,哪有時間賣菜呀!眼睜睜看著一地的好菜錯過了最佳的出手時節,只好到年后賤賣了事。村里很多家庭的幾代人過喜事都是您的主廚,您總把別人的事當自己的事做,鄉黨鄰居也從沒把您當外人,所以,聽說您過世了,全村百十戶人家沒有一家不來吊唁的,就連遠在他鄉打工的人都趕了回來與您做最后的道別……當時我想著您不愿續弦是怕我們姐弟受委屈,想著您在暮靄中、夜色下守望雛兒的慈父情結,想著您將生活的纖索深深勒進自己臂膀的纖夫氣概,便拿出大筆,飽蘸濃墨,在黃麻紙上疾書一聯:
秦嶺驪山有頂,慈父恩德無量;
渭河滋水可涸,孤兒血淚難收。
爸爸,您走了,沒有給我們留下萬貫家產,只留下一副錚錚傲骨,使我懂得即使生活的壓力沉重如山,也要保持生命的壯麗與自然的風韻;只留下一顆殷殷的愛心,使我懂得世間縱有萬般的情意,只有愛是永遠不能忘的……
一锨土,落在您的棺木上,如千鈞重錘敲擊我的心;一聲泣,傳人我的耳膜,如萬把利刀亂絞我的肺。紙錢、花圈在火苗的舔舐下萎縮、變形、盤旋,而爸爸,您的形象卻在火光中愈來愈高大、愈來愈分明,仿佛仍在對我說:“兒啊,你出門時要給我打個招呼……”
又是一個失約于您的寒衣節。是夜,我夢游故鄉,與您相對而坐,您撫摸我的頭,慈祥和藹如同生前。故園柿樹上的柿子真繁、真紅,如誰有意點亮的一盞盞燈籠,照亮故園,照亮我兒時的夢境。您對我說:“人生如同柿子,所有的甘甜都是苦澀釀成。”您笑了笑又說:“兒呵,看著你長大成人,能給國家做點事,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哪敢怪你不回來看我?聽你們領導說,你寫了不少文章,得了不少獎,還成了作家、銀行領導和政協委員,咋沒告訴我?還保密咋的?往后呀,沒時間就別回來看我啦,忙公家的事吧,我不拖累你……”
我不禁淚如泉涌,失聲痛哭:“爸爸,孩兒不孝,兒失約了……爸爸,如果有來生,我絕不再做您的兒子,因為我不愿您再為我受盡苦難;我要您做我的兒子,我要把您對我的付出加倍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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