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在軍


在近年來的“民國熱”中,民國大學也逐漸被神化。有人稱民國是中國大學發展的黃金時期,諸如政府尊師重道、教育自由獨立、教授待遇優渥云云。其實若拂去那層“一廂情愿”的面紗,民國大學教育的真實情形未必會令人滿意。本文以北京高校為例,選取蔡元培、胡適信札各一通進行闡釋,從中可窺民國教育之一斑。
一、孑民先生爭取教育獨立
北京國立專門以上八校教職員會代表聯席會議公鑒:
貴會代表沈恩祉先生來攜示惠函,甚佩諸先生維持教育之盛情。元培赴歐在即,不能進京與諸先生共同努力,至為歉仄。然茍有所見必隨時奉告,以備采擇,除請沈先生詳述一切外,率此奉復。敬祝
公綏。
蔡元培敬禮
(1923年)七月二十日
蔡元培一生有五次歐洲之旅:第一次是1907年赴德國柏林,入萊比錫大學求學,辛亥革命爆發后回國;第二次是1912年9月重回萊比錫大學,作短期留學;第三次是1913年赴法國從事學術研究,1916年回國;第四次是1920年底以北大校長身份赴歐美考察教育,翌年9月回國;第五次是1923年7月底,年近六旬的蔡元培最后一次赴歐洲,仍以留學、研究和著述為主。上面這封蔡元培寫給北京國立專門以上八校教職員會代表聯席會議的書信手跡,正是他最后一次赴歐前夕所寫,其背后是上世紀二十年代初期北京高校爭取教育獨立的一段往事。
從1920年上半年開始,因為連年軍閥內戰,北洋政府屢屢拖欠教育經費。到了7月16日,5、6兩個月的經費“仍未發放”。北大校長蔡元培和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北京法政專門學校、北京醫學專門學校、北京農業專門學校、北京工業專門學校、北京美術學校等八所高校校長聯名上書教育部,要求將積欠校費迅速撥付,以維持現狀。
進入1921年,截至3月上旬,北京國立八校教師薪俸積欠已達三個月之久,北京教育呈現危象。3月14日,八校為抗議當局積欠經費,舉行罷工。李大釗、馬敘倫、王星拱等人被推舉參加索薪斗爭的組織委員會。3月15日,北京國立專門以上八校教職員代表聯席會成立,推舉馬敘倫任主席(蔡元培信中的沈恩祉即北大教職員會代表之一)。馬敘倫后因生病,就由李大釗代替,于是李大釗領導了八校的教職員工斗爭。
3月16日,八校教職員聯席會發表停職宣言,稱:由于經費缺乏,“添聘教員沒有錢,購買書籍沒有錢,購買儀器沒有錢,購買試驗用的化學藥品沒有錢,乃至購買一切用器都沒有錢,學生終日惶惶,覺得學校停閉就在旦夕,不能安心求學。教職員終日惶惶,迫于饑寒,沒有法子維持生計,亦不得安心授課”。
3月18日,八校教職員上書府院,云“近年以來,即學校教育一端,不特無進步之可言;且因經費不給而輟弦誦者,京內京外,此仆彼繼”,集議要求在鐵路、郵電項下月撥國立北京專門以上各校經費20萬元。然而,徐世昌的北洋政府仍然以敷衍塞責的態度對待。為此,八高校教師于4月8日全體辭職。4月12日,八校2000余名學生赴國務院、總統府請愿。4月15日,由于政府裁減有限的教育經費,八校校長向教育部辭職。4月30日,北洋政府迫于形勢,被迫接受了八校教師的條件。
5月10日,署理內閣總理靳云鵬正式擔任內閣總理,卻未能履行4月30日所承諾的條款。5月16日,八校校長再次上府、院、部辭職,八校教師亦發表《辭職宣言書》。5月19日,國務院發出致教育部公函,云:“經國務會議議決,以該八校迄未開課,所有八校教職員薪費應暫行停發,由財、交兩部查照前議,儲款以待,俟各該校實行開課后再行照發。”該公函完全顛倒了事情的因果,激怒了被欠薪的教師。5月22日,八校教職員發布《全體辭職宣言書》和《敬告國人書》。
5月30日,八校代表五十余人同赴教育部索欠,沒有結果。6月3日,八校教職員和學生一起赴總統府請愿,途經新華門時與衛兵發生沖突,馬敘倫等數十人受傷。為了防止事態進一步擴大,北洋政府力主緩和。經過反復磋商,政府代表和八校教職員達成協議。在政府方面對教職員慰問后,7月28日教職員決定復課。
1921年9月,蔡元培從歐洲考察教育回國。他對教職員的罷教行動,不甚贊同。他曾召集北大教職員會議,提出對政府不滿盡可采取不合作態度,可自動辭職以示抗議;而因索薪罷教貽誤學生學業,則有違教師的表率作用。他對教育遭受軍閥政府嚴重摧殘的狀況,深為擔憂和不滿。
1922年1月14日,在教職員聯席會的要求下,蔡元培等八校校長又與學務局長聯名致公函給教育次長,說明1921年的經費“尚欠一個半月,務于一月二十五日以前發出,以為舊歷度歲之資”。用今天的話說,等著錢過年呢。2月3日以后,八校校長又多次聯名上書大總統、國務總理、教育部總長,要求將德國戰爭賠款、英法等國退還庚子賠款撥作教育基金。3月,再次呈文教育總長,說明尚有1921年一個半月、1922年一個多月的經費未撥付。
教育經費的積欠,嚴重影響了學校的發展,同時由于軍閥內戰,搜刮民財,也影響到學生家庭的經濟狀況,導致學生積欠學費等情況也十分嚴重。1922年1月,北京大學校方決定本學年內清理積欠,要求學生補齊舊欠后方得請求緩繳本期學費,并同時“向擔保人催索賠墊,其系教職員擔保者,即在該員月薪內扣繳”。
3月,蔡元培針對北洋政府摧殘教育事業的嚴重狀況,發表了《教育獨立議》-文。他提出“教育事業,當完全交與教育家,保有獨立的資格,毫不受各派政黨或各派教會的影響”。在“教育獨立”的五大主張中,爭取教育經費的獨立成為最緊迫的問題。
北大各科教學用的講義,原來一律由學校免費發給學生。由于上述原因,經蔡元培提議,學校評議會以本校經費支絀為由,通過今后所發講義須一律征費的決議。決議引起學生的不滿,各系科學生紛紛開會表示反對。10月17日下午,學生代表數十人到會計課請愿,要求收回成命。一些學生醞釀罷課,各院也都貼出了“反對講義收費”的標語。對此,蔡元培“實為痛心”,“良深愧慚”,遂提出辭職,10月19日起不再到校視事。
蔡元培提出辭職后,北大總務長蔣夢麟、庶務部主任沈士遠、圖書館主任李大釗、出版部主任李辛白、數學系主任馮漢叔等均刊啟事,宣布隨同蔡校長辭職,即日離校。北大學生相顧驚駭,絕大多數人竭誠挽留。經各方面斡旋,蔡元培打消了辭意,10月24日回校視事,10月25日起學校照常辦公,風潮遂告平息。學校決定講義收費辦法暫緩實行。
11月,北洋政府任命“早已見惡于國人”的政客彭允彝為教育總長。消息傳出后,北大和北京學界爆發了一場直接針對北洋政府的驅彭斗爭。在這場斗爭中,蔡元培再一次辭去北大校長職務,并表示了決不與北洋政府合作的決心。他在1923年1月17日致黎元洪的“辭呈”中痛徹地指出:“元培目擊時艱,痛心于政治清明之無望,不忍為同流合污之茍安;尤不忍于此種教育當局之下,支持教育殘局,以招國人與天良之譴責!惟有奉身而退,以謝教育界及國人。”同時,在各報刊登了“不再到校辦事”的啟事。隨即悄然離京,先到天津小住,準備南下。
蔡元培對北洋政府的揭露和出走,在社會上引起了極大反響。北大學生在1月18日舉行全體大會,一致通過“驅逐彭允彝”“挽留蔡校長”等項決議。同一天,北大評議會和八校校務討論會也先后召開緊急會議,商討維持學校和挽留蔡元培等問題。這時八校校長也紛紛提出了辭職。1月19日,經北大教職員全體大會議決,除蔡元培外,不承認任何人為北大校長。學校學生會先后三次發表挽留蔡校長的宣言,強烈表示若政府悍然不顧全體學生公意另委校長,“則惟有以激烈之手段對付”。
蔡元培出走后,曾于1月23日在天津發表宣言,具體說明辭職的原委和自己的不合作主張。4月他離津南下,在上海、蘇州等地暫住。北大師生代表曾請蔡元培回校,為其謝絕;蔡元培曾寫信給師生說明未能返京的苦衷。經各方挽留,同時北洋政府迫于社會壓力也不得不表示慰留,所以蔡元培名義上仍領北大校長職務。
啟程赴歐之前,蔡元培于6月24日致北京國立各校教職員聯席會議函稱,“前奉惠電,敦促回京,見愛之摯,至深感荷。培之出京,本以北京為政治界惡濁空氣所彌漫,不能再受,不得已而出此。今之惡濁,視五閱月以前,奚啻倍蓰,洵非諸先生發電時所能意料。事已至此,培不能進京,已不成問題。諸先生愛人以德,必能容恕也。北京政府破產之勢已成,而政客官僚摧殘教育之計劃且方興未已。”并告誡說:“國立八校當此危險時代,若不急籌高等教育獨立之良法,勢必同歸于盡。諸先生素抱維護八校之熱誠,鄙意似宜及此時機,由八校教授會公推全國最有信用之人物,組織一北京國立八校董事會,負經營八校之全責。凡八校維持現狀及積漸擴張之經費,均由董事會籌定的款。且對于中央或地方擔任撥款,各機關切實監督,定期交付,不使有挪用或拖欠之余地。而各校校長宜先由各本校教授會公推,再由董事會聘請,不復受政府任命,以保獨立之尊嚴,而免受政治之影響……竭誠奉告,用備甄采。”
同一天,蔡元培又致函北大教職員提出“根本解決”方案:“目前北京政局,視培辭職出京時,不特毫無改良,而黑暗乃倍蓰之,誠非諸先生繕發函電、推舉代表之時所能意料及之者。事已至此,培之不能進京,業已不成問題,諒為諸先生所承認矣。對于北大及其他北京國立各校之根本救濟,鄙意宜與北京政府劃斷直接關系,而別組董事會以經營之,已于復北京國立各校教職員聯合會一函言其概略,想為諸先生所贊同也。五閱月以來,北大校務,賴評議會維持辦理,培辭職已久,本不欲再來饒舌,惟前之辭呈未經政府批準,今之自命政府者,又不足與言此事,值茲學年終始之際,諸先生屢以校中重要行政無人負責為言,謂培今日決不能與北大脫離關系,培不能不有所貢獻。竊以為此事根本解決,仍在上述之董事會;董事會未成立之前,擬請教務長、總務長與各組主任會設委員會,用合議制執行校長職務,并請委員會公推主席一人代表全權”,如此進行,“培一人之去,又何關輕重耶?”
蔡元培同時也給北大學生會致函:“北大校務,以諸教授為中心,大學教授由本校聘請,與北京政府無直接關系,但使經費有著,盡可獨立進行。……考北大經費每年七十余萬,北京政府之不足以言,既已彰著,鄙意宜別組董事會以維持而發展之,已具復北京國立各校教職員聯席會一函。但董事會未成立以前,不能責諸教授為無米之炊,似可以學生諸君暫任之。姑以二千五百人計,若每人任籌三百元,即可得七十五萬。較之香港大學學生歲需八百元者,尚不及半,似不為苛求也。”
然而,蔡元培的“合議制執行校長職務”建議遭到學校評議會的否決,但他提出請總務長蔣夢麟代理校長的建議,經校評議會議決同意,至8月4日始由蔣夢麟正式代行校長職務。雖然北大師生仍繼續要求蔡元培回校主持校務,但由于蔡元培對北方政局深感不滿,遂于7月底重往歐洲,表示了自己不合作的決心。
蔡元培出國后,先后在比、法、德等國從事著述和研究,直至1926年初始回國。在這期間,他仍然關注著北大的工作。
二、北大教授紛紛辭職他就
孑民先生:
今天忍不住,又寫此信與先生。現在學校的好教員都要走了。
北大最好的是物理系,但顏任光兄今年已受北洋之聘,溫毓慶君已受東北大學之聘。此二人一走,物理系便散了。
數學系最久而最受學生愛戴者為馮漢叔兄,漢叔現已被東北大學用三百現洋請去了。他的房子已帖“召租”條子了。他的教授的本領是無人能繼的。
鋼和秦為世界有名學者,我極力維持他至數年之久,甚至自己為他任兩年的翻譯,甚至私人借款給他買書。(前年有一部藏文佛藏,他要買,學校不給錢,我向張菊生丈借了一千二百元買了一部《論藏》,此書為涵芬樓所有,但至今借給他,供他研究。)但他現在實在窮的不得了,要賣佛像過日。現在決計要……[下缺]
(1926年6月)
蔡元培第一次任職北大校長時間是1916年12月至1927年8月。其間,他于1923年7月底赴歐洲游學,1926年初回國暫居上海,沒有具體參與北大的校務管理(當時由蔣夢麟代理校長)。胡適第一次在北大工作時間則是1917年9月至1925年11月。他于1917年夏完成博士論文回國,9月受蔡元培校長之聘到北大任教授,后又出任教務長和英文系主任等職。1925年11月,他寫信給北大代理校長蔣夢麟要求辭職,蔣未允許,但人已離開。1926年7月,赴英國參加中英庚款會議。上面這通胡適赴英前夕寫給蔡元培(孑民)的書信手跡(殘件),說的是上世紀二十年代北大教授辭職風波,也算是蔡元培爭取教育獨立的延續。
“教育為立國之本,經費為教育命脈”,然而在北洋政府時期,也就是1921-1927年間,出現了一段政府“摧殘之破壞之唯恐不速”的不正常時期,教育事業不僅不能發展,而且連正常的教學秩序都難以保證。在此期間,全國許多省份都爆發了大規模的教師索薪運動,尤其是作為“首善之區,觀瞻所系”的北京八所國立專門以上學校——北京大學、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北京法政專門學校、北京醫學專門學校、北京農業專門學校、北京工業專門學校、北京美術學校(簡稱“八高校”),因為教育經費短缺、教師工資嚴重拖欠而爆發聲勢浩大、歷時六年之久的“索薪運動”堪稱典型。
早在1921年索薪運動發起之初,八高校教師堅持政府“月撥國立北京專門以上學校經費二十萬元”。它是八高校在經費預算“忍痛讓步”的基礎上提出來的一個方案。實際能否得到此數,并不能確定。即便能兌現,也不過僅可“敷衍一時”。更讓教育界人士不滿的是,即使這點難敷其用的教育經費也仍然得不到切實的保障。首先是沒有固定的教育基金。其次,即使這點難敷其用、微不足道的經費,政府也“往往任意拖延,多不按期核放,稍有事故,籍口停發”。第三,教育經費不時被挪作他用。
為了教育的穩定與自身之生存,北京教育界發起了一場規模巨大的索薪運動,在這長達六年的時間里,北京國立八高校與其它中小學校,為維護教育之正常發展,同北洋政府展開了堅持不懈的斗爭。在這六年的時間里,大致包括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從1921年到1922年,系北京教育界大規模索薪階段,主要要求政府發放積欠工資、撥付教育經費,以維護教育使之不致破產。第二階段從1922年到1923年,鑒于北京政府毫無信義,指撥某項經費已經無法解決教育經費問題,要徹底解決教育經費之困境,惟有爭取設立教育基金,使教育脫離政治而獨立,不受政局、政潮影響,教育經費問題一勞永逸而解決。第三階段從1923年下半年到1927年,由于各國退還庚子賠款,北京教育界為教育前途計,努力爭取庚子賠款能夠劃作教育經費,特別是對俄庚子退款劃撥教育經費的努力。胡適1926年給蔡元培的這封信就是屬于第三階段。
教育經費拖欠,導致教師的工資有時僅能拿到一、二成,許多教師只好靠借債度日,或者四出兼職,以保生計。教育經費短缺,則直接影響學校教師的待遇和穩定。那么,“學校的好教員都要走了”,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胡適在信中說,北大最好的物理系“溫毓慶君已受東北大學之聘”,“數學系最久而最受學生愛戴者”馮漢叔(祖荀)也“已被東北大學用三百現洋請去了”。北京大學好歹也是國立大學,東北大學不過才成立不久的地方學府而已,為何有如此魄力與魅力?
東北大學是1923年4月根據東三省巡閱使張作霖的建議,奉天省聯合吉林、黑龍江兩省正式創辦的。所需經費也由三省分擔,只是吉黑兩省比奉天要少一些。后因吉林擬自辦大學,張作霖決定經費由奉、黑兩省分擔,為九與一之比。
建校伊始,奉天省代省長王永江兼任東北大學校長,直至1926年3月。之后專任校長到1927年底。王永江深得張作霖信任,曾任奉軍高級顧問、省財政廳長。他是積極主張創辦東北大學,培養人才,以抵御外敵侵略、富強東北的重要人物之一。他曾說:“要抵制日本之文化侵略,就必須提高自己之教學質量,使東北大學辦成為第一流的高等學府,才能與日本之帝國大學并駕齊驅。”在他兼任東北大學校長期間,不僅主持文法理工各科學長和校總務長的任命,還花重金購買德國新型機器設備,為學生創造先進的實驗環境;并對國內外知名學者廣為延攬,倍加禮遇,遂使大批名教授先后應聘到校任教。胡適信中提到的幾個教授,就是在王永江任期內去的東北大學。
張學良兼任東北大學校長后,也是著手于學校的改革與擴充。學校擴建校舍,需要巨款,省庫負擔困難,張學良慨然捐款建筑漢卿南樓、北樓,漢卿宿舍和圖書館,同時還修建了中國第一座現代化體育場。《東北大學概覽》“校史”記載:“(十八年)三月,領到張司令長官捐款第一批。初,大學分南、北兩校,辦事遲滯、精神渙散。久擬在北校添建校舍,將南校遷入用,謀就統一,惟需款較巨,省庫不能擔負。張司令長官長校后,慨捐家財一百萬元,由校組織建筑委員會計劃一切,自領到第一批捐款后,即招商投標開始建筑矣。”
當年國內兵荒馬亂,北京南京各地均不安定,北京國立各校更是經常欠薪。東北大學偏安一隅,相對來說穩定很多,常年辦學經費居全國之首,為160萬銀元(遠遠高于北大、清華)。代張學良主持校務的東大秘書長寧恩承回憶說:“東北大學教授月薪360元,天津南開大學240元,北大、清華300元。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關內許多名人學者連袂出關不是無因的,文法學院計有黃侃、章士釗、羅文干、邱昌渭、吳柳隅、李正剛諸君;理工學院有馮祖荀、劉仙洲、梁思成、林徽音、莊長恭、王董豪、張豫生諸君;教育學院有陳雪屏、郝更生、高梓、吳蘊瑞、宋君復諸君,皆全國知名之士。”馮祖荀即馮漢叔,被東北大學聘為數學系教授、系主任。
1928年4月26日,梁啟超懷著對子女的極大關懷,給正在歐洲度蜜月的梁思成寫了一封信:“你們回來的職業,正在向各方面籌畫進行(雖然未知你們自己打何主意),一是東北大學教授,(東北為勢最順,但你們去也有許多不方便處,若你能得清華,徽音能得燕京,那是最好不過了。)一是清華學校教授,成否皆未可知……”6月19日,梁思成夫婦在旅途中,東北大學先將聘書送到梁啟超手里。后來梁思成夫婦來到東北大學創建了中國第一個建筑學系。1930年,章士釗歐游歸來,受聘東北大學文法學院教授,月薪800銀元,為教授中最高者。當年的化學系教授姚文林回憶中還提到,東大對外省籍的教授“更顯得優禮有加”,“例如東北籍教授的修金是發奉票,外省籍都發現大洋,兩者差額相當之大”。
教學經費的充裕,師資力量的雄厚,讓東北大學在上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進入歷史上的鼎盛時期。據1929年初對教師資歷的統計:教授100人(其中博士13人、碩士30人、學士26人),講師13人、助教授7人、教員8人、助教1人。到1930年秋,東北大學已有6個學院24個系8個專修科,在校學生三千多人(超過北大一千人),教職員工四百余人。校舍壯麗,設備充足,良師薈萃,學風淳樸,各項指標均在國內稱冠。然而,“九一八”事變一聲炮響,讓盛景轉瞬即逝。大批泰斗級學者,又被迫分散到國內其他各個高校。
上世紀二十年代初,中國教育界有“南胡北顏”之稱。“南胡”指的是主持東南大學的著名物理學家、我國第一位研究X射線的科學家胡剛復,“北顏”指的是北京大學物理系主任、中國實驗物理學的奠基人之一的顏任光。
顏任光(1888-1968),又名顏嘉祿,字耀秋,海南樂東人。1918年獲得美國芝加哥大學物理博士學位。1920年秋回到北京,不久出任北京大學物理系教授、系主任等職,直至1925年11月。其間,1924年6月休假出國訪問一年,系主任由丁燮林代理。
1925年回國后,顏任光辭去北京大學教授職位,但并非如胡適信中所言“已受北洋之聘”,而是和物理學家丁佐成共同創辦了中國第一個現代科學儀器工廠——上海大華科學儀器公司。從此,中國有了自己生產的物理儀器、儀表。離開北大轉入工業界后,顏任光一直關心教育事業的發展。在上海,他不僅兼任海南大學校長,還曾任光華大學物理系主任、理學院院長和副校長。1935年后,任交通部電政司司長、建設委員會委員、資源委員會委員等職。
北大物理系另一位教授溫毓慶(1895-?),廣東臺山人。早年畢業于清華大學,后赴美國哈佛大學深造,獲博士學位。1921年,溫毓慶回國任清華大學物理科教授。1923年任北京大學物理系教授,他為北大無線電等電學相關課程的開設、實驗室建設和實驗課程開設等方面作出了貢獻。1926年,溫毓慶被北洋大學校長劉先洲聘為該校物理學教授,并不是胡適信中所言“已受東北大學之聘”。翌年,又受財政部長宋子文之邀,出任北平稅務專門學校校長,同時負責將該校南遷上海,后兼任交通大學教授。
1928年初,溫毓慶步入政界,出任交通部無線電管理局局長、國際無線電電臺臺長等職。在無線電通訊管理方面,溫毓慶最突出的成就是與顏任光合作籌建了中國第一座國際無線電臺——上海真如無線電臺。真如無線電臺的建立,使中國獨立自主地打開了通向世界的門戶,為世界開啟了了解中國的新窗口。1936年11月,溫毓慶轉任交通部電政司司長。抗戰開始后,日本外交密電密碼破譯難度不斷攀升,他攻克了一個又一個難題,跟進破譯日本外務省的密電,進而破譯了日本海軍、空軍等作戰系統的密電,為當時國內的抗戰大業貢獻頗多。1941年1月18日,時任駐美大使胡適在日記中寫道:“晚上溫毓慶兄來談。他是在政府服務的科學家之一,他做了五年多的電政司長,為國家做了不少的事。”
從以上簡略介紹不難看出顏任光與溫毓慶的水平確實了得,相當于北大物理系的兩根臺柱子,難怪胡適說“此二人一走,物理系便散了”。
馮祖荀(1880-約1940),字漢叔,中國現代數學教育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在我國數學發展史上占有特殊的一席之地。他的一生中多次開歷史之先河,破紀錄創造“第一”:他是我國出國留學生中學習西方現代數學的第一人;也是我國大學中第一個數學系——北京大學數學系的創辦人與系主任;還是我國第一份科技譯刊《學海》的創辦人。
馮漢叔1880年生于浙江杭縣(今杭州市)。1902年考入京師大學堂師范館。在學期間,被選出洋留學,人日本京都第一高等學校(相當于高中)就讀,后轉至京都帝國大學理學部,“專攻數學,成績甚好”。辛亥革命后京師大學堂更名為北京大學。1912年10月,馮氏即到該校任理科教授。1913年秋,北京大學開設數學門(相當于現在的“系”),馮漢叔是該系的主要教授。此后,他和秦汾、王仁輔等為建設北大數學系做出了杰出貢獻(1934年前馮氏多次擔任該系主任),初步探索出一套中國現代大學數學系的辦學模式,課程設置亦逐漸完善。馮漢叔擅長分析學方面的學科,在1924-1925年度課表所列由他講授的課程有:集合論、積分方程式論及微分方程式論、無窮級數論、變分法、橢圓函數及橢圓模函數論等。馮氏對講課的要求很高,選用的教材很嚴。他的教學方式崇尚德國一派,講得頗深,習題布置很多。據其學生回憶,馮氏為人慷慨,在同事或工友生活困難時,常予以經濟資助。因此胡適說“數學系最久而最受學生愛戴者為馮漢叔兄”,“他的教授的本領是無人能繼的”。
大概是留學歸國,得風氣之先,加上在北大混得很不錯,在民國初年馮漢叔過了一段很是時髦舒適的生活。周作人回憶中有一段寫馮氏的車子:“據說他坐的乃是自用車,除了裝飾嶄新之外車燈也是特別,普通的車只點一盞,有的還用植物油,烏沉沉的很有點凄慘相。有的是左右兩盞燈,都點上了電石,便很覺得闊氣了,他的車上卻有四盞,便是在靠手的旁邊又添上兩盞燈,一齊點上了就光明燦爛,對面來的人連眼睛都要睜不開來了。腳底下又裝著響鈴,車上的人用腳踏著,一路發出琤瑽的響聲,車子向前飛跑,引得路上行人皆駐足而視。據說那時北京這樣的車子沒有第二輛,所以假如路上遇見四盞燈的洋車,便可知道這是馮漢叔,他正往‘八大胡同,去打茶圍去了。”此外,馮氏喜歡喝酒,而且精于喝酒,酒店老板也騙不了他。他喝酒后倒不像黃侃或林損借著酒勁罵人,據說酒后上課從未犯過糊涂。他也許是北大酒人中酒德最好、最為可愛的人了。可是北大屢屢欠薪,直接影響到他的舒適生活了。恰好這時東北大學“用三百現洋”相聘,不能不心動加行動。
在北大之外,馮漢叔還兼任過北京師范大學數學系主任,北平女子師范大學數學系主任以及東北大學數學系主任,為中國這三所大學數學系的創立和發展嘔心瀝血,稱得上是我國現代數學的開山鼻祖。可惜他等不到抗戰勝利就病逝了,現在熟悉他的人是不多的。
鋼和泰(Alexander von Stael-Holstein,1877-1937)是一個早被國人遺忘的名字。
想當年,胡適聲名如日中天,還親自擔任這位男爵講課的口譯工作,并且跟隨他學梵文;陳寅恪身列清華四大導師之一,仍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每個周末都進城與這位男爵共同研讀梵典。所以說,這一個與中國學術史、教育史大有關聯的名字,是絕不該被忘卻的。
鋼氏出生于俄羅斯帝國愛沙尼亞專區的波羅的海地區的一個貴族世家。他自小在家里受到良好教育,講德語和法語兩門語言。俄國十月革命后,他家的財產被沒收,不得不靠教書生活。他專治梵文藏文,他想從中國史料里尋證據,所以到東方來。1918年,他在好友、當時的香港大學校長查爾斯·艾略特爵士的大力舉薦下,并在當時聲明顯赫的北大教授胡適的熱情幫助下,出任北京大學梵文與宗教學教授。鋼和泰開創了北大梵文教學和研究的傳統,這一傳統后來得到一代代人,包括季羨林和金克木等學術大師的發揚光大。如今北大的東方學已經成為蜚聲國內外學界的研究重鎮。
鋼和泰雖然在北京大學講課,但對于貴族出身,又對文獻典籍、古物器玩收藏情有獨鐘的他來說,經濟條件一定不是太好,從其書信以及《吳宓日記》《胡適日記》等可以看出,他常常為購書之類一籌莫展而需要友人相助。事實上,由于財政困難,政府給北大的經費也是時斷時續。北大等眾多國立大學時有拖欠教員薪水的事情發生。這樣的事情也發生在了鋼氏身上。從當時的北大教務長陳大齊1927年7月12日給他的信函中可知,陳氏因為北大拖欠薪水事向男爵致歉。從信中內容可知,當時北大給鋼氏的月薪是400元,說起來不算太低;不過教授們常常不能按時領取薪酬,對于貴族出身的鋼氏來說,這種生活境遇固然不佳:
親愛的鋼和泰男爵:
由于所有政府機關所面臨的財政困難,我們非常愧疚,未能按時支付閣下薪水。過去二十二個月(1925年9月12日-1927年7月12日)的欠款共計8800元($8800.00)。扣除閣下預領的1925年9月的部分薪水148元($148.00),至今尚欠閣下總共8652元($8652.00)。
我相信,大學一定就此事引起政府重視,采取具體步驟,以分期付款方式償還所欠閣下之款。
您非常真誠的朋友
[簽]陳大齊
不過,信中所欠工資實際上也是遲遲未能支付,一直拖欠著,直到兩年后鋼和泰從美國講學歸來才支付的。1931年2月18日,鋼和泰在致蔡斯教授的長信自注中說:“自從我在1929年五月回到北京以后,國立北京大學支付了我相當于一千美元的薪金。我想這筆錢是北京大學過去欠我的薪酬,而不是對目前那每周兩學時的課程的補償。國立北京大學整整三年未能支付我的工資(1925年7月 1928年7月)。”等拿到拖欠薪水的時候,鋼氏已經不在北京大學任教,而是哈佛大學中亞語文學教授了。
通過陳大齊和胡適兩人的信件,我們可以肯定地說,1928年下半年鋼氏赴美以前,即鋼氏任教北京大學期間,經濟上一定不寬裕,生活過得緊巴巴,所以需要找胡適借錢買書,還需要變賣收藏的佛像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