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丹
摘 要:大學的“自由”需要建立在強有力的制度保障之上。思想的自由和管理的規范是一個緊密聯系的共同體。就西南聯大而言,這個生存于艱苦卓絕環境中的戰時大學,之所以有“自由民主”之譽,與其科學規范的管理制度和嚴格有效的懲戒措施密不可分。這些近乎嚴苛的懲戒制度,包括了行為規范和學術規范的各個方面,在人才培養的過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它為大學自由劃定了一條道德規范的底線。今天,我們從另一角度反向思考西南聯大的成就時,其管理制度的科學性日漸顯現,使我們開始重新思考自由與規范之間的平衡點,這個平衡點將有助于我們真正理解“自由”的精神內涵。
關鍵詞:西南聯大;懲戒制度;自由;規范
誕生于抗日戰爭烽火中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歷經八年戰爭歲月,弦歌不輟。這所奇跡般的戰時大學,“內樹學術自由之規模,外來民主堡壘之稱號”,在短短八年之間,培養出了眾多人才。
反觀歷史時,尤其能引人深思。戰爭環境之下,教育原本就很難維持,而一所歷經萬里遷徙的戰時大學,仍能在艱苦卓絕的境地里保持自由寬松的學術環境,實屬不易,其極高的人才培養率更是堪稱奇跡。關于西南聯大是如何在戰時條件匱乏的情況下培養出眾多人才的問題,學術界已有大量的論述,而西南聯大的自由民主與人才培養之間的關系,也有較多學者關注,但鮮有研究者從管理制度的視角來思考西南聯大的人才培養,尤其是站在“懲戒”這一角度,探討規范與自由間的平衡。
一、規則:西南聯大懲戒制度
要樹立規范,首先需要一個規則,這個規則即為制度。西南聯大并沒有一份成文的“懲戒制度”,它的懲戒規則,隱含在其各項規章制度之中。
1938年10月20日通過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本科教務通則》是西南聯大進行學生懲戒的主要依據。這份通則的母版來源于戰前的清華大學,甚至可以說,西南聯大的大部分管理制度,均是承襲自清華大學。此外,1938年12月13日通過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旁聽生規則》、1939年1月17日通過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軍事訓練隊學生獎懲要則》以及《西南聯大圖書館閱讀指南》《西南聯大圖書館指定參考書管理規則》《西南聯大圖書館閱覽室規則》《西南聯大學生征調充任譯員辦法》《本大學學生壁報管理辦法》等,都是西南聯大懲戒犯規學生的重要依據。
這些懲戒的內容,包括了學生行為規范和學術規范的各個方面,其大多與傳統大學的懲戒內容相似,也有因戰時特殊條件和情況而定的特殊條款,其大致可分列出紀律規范、行為規范、學業規范、言論規范和社會責任等五個方面。
在紀律規范方面,西南聯大從注冊報到時間、缺課請假、參與考試等方面列定了規范,也制定了相應的懲罰措施。如,在注冊時間內無故逾期不到者即取消學籍、無故缺課超過二十小時且不聽訓誡者將被酌令休學、無故不參加學期或學年考試者不得補考且成績以零分記等。[1]
行為規范方面的培養,是西南聯大學生管理中的一個很重要的方面,其懲戒范圍包括了學生的言行舉止的各個方面,且懲處的力度都較為強硬。如學生在言行上辱及教師或教官均會被處以記大過及以上的處罰;與同學的相處中,如做出危害他人的舉動或言行,處罰也較重;在校外,如學生有品行不端、行為不軌或有損校譽的情況,上至開除學籍,下至記過,懲戒力度很大。較為特殊的戰時環境,使得西南聯大的辦學條件十分艱苦,學生的住宿條件簡陋,宿舍數量也嚴重不足,因此一間宿舍中常常擠住著幾十位學生。為了保證宿舍使用的安全性,凡是違反宿舍管理規定的學生,小到在宿舍中接線取火,大到抗拒住宿指令,都將被嚴懲,這其中,被開除學籍的學生不是個案。同樣,經歷兩度播遷方才安定的西南聯大,在遷移過程中折損了頗多教學儀器和圖書,戰時的經費不足,購買渠道也很有限,因此很難重新添置,而這些歷經萬難保存下來的圖書資料僅可勉強維持學生學業的需要,所以西南聯大有十分嚴格的圖書館管理規定,凡有借書逾期不還,損毀圖書或私自攜帶圖書出館行為的學生,一律嚴懲不貸,聯大八年間,因圖書借閱問題被懲處的學生數量居所有違規行為數量之首。
在學業規范方面,西南聯大也極為重視,學生的學業成績是否合格是其能否繼續就學的關鍵性因素之一。出現考試舞弊、抄襲、夾帶或代考等行為,逢遇必抓,每抓必罰,懲處十分嚴格,處罰也很重。另外,學生在實習過程中,如不能服從安排,或有言行失當,也將受罰。
在言行規范方面,西南聯大一直提倡“學術自由”“言論自由”,為教師和學生營造的環境也較為寬松自由,教師可以自主選擇教學內容,可以舉行公開講座自由發表言論,學生則有一面專門設立的“壁報墻”,用以張貼告示,發表學術觀點和自由言論,久而久之,這面墻就變成了西南聯大一道亮麗的風景,也被人稱為“民主墻”。但自由是有底線的,并非所有言論和文章都可以隨意張貼,帶有攻訐語言的壁報或言論失當的文章是不允許隨意張貼的,西南聯大專門制定了《本大學學生壁報管理辦法》,對作出上述行為的學生,是要予以懲處的。
社會責任方面的要求,則是源于戰時的特殊需要。當然,學校發并非是真正的象牙塔,大學中任何人,首先都是一個文明社會的成員,需要承擔其應當肩負的社會責任。在戰時,這個責任就是從軍。在西南聯大的歷史上曾掀起過三次從軍熱潮。第一次出現在抗戰初期,部分西南聯大學生投筆從戎,或至前線,或到敵后參加各種抗戰工作。第二次出現于1942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后,為協助中國空軍美國志愿航空大隊,部分外文系同學參加征調,擔任英文翻譯。第三次是為配合1943年中國遠征軍第二次入緬作戰,政府征調各高校1944級所有體檢合格的男生充任美軍譯員。在三次從軍熱潮中,前兩次為自愿從軍,第三次則是組織征調。1943年10月中旬,“發動知識青年從軍運動會議”在重慶召開,決定征集10萬人組建中國青年遠征軍,各省均有征集名額,其中云南省2400名,西南聯大的征額為100人。[2]針對此次征調工作,西南聯大于1943年12月3日制定了《西南聯大學生征調充任譯員辦法》,規定四年級男生于第一學期期考完畢后,一律前往翻譯人員訓練班受訓[3]。且被征調的學生若有“因過失經服務機關開除職務或擅自離職者,本校取消學籍,并不發給轉學證書或畢業證書”[4]。如有學生不遵照《西南聯大學生征調充任譯員辦法》,學校將按照《軍事委員會訓練征調條例》第三條之規定“各大學學生均有被征調之義務,一經征調來班,即作服兵役論,原校須留其學籍。其有規避不來者,作逃逸兵役論,由校開除其學籍,并送交兵役機關辦理”[5]予以嚴懲。并非所有學生都有勇于承擔社會責任的覺悟,依然有少數學生利用各種手段逃避應征受訓,這些學生最終均受到了開除學籍的嚴厲處罰。
在西南聯大的懲戒制度中,除去與戰時特殊要求相關的管理規定外,絕大部分與普通傳統管理制度是相似的,并無十分獨特的新意,但它的懲戒力度和執行力卻非一般普通學校可比,制度的制定是為了更好地執行,執行力才是制度最有力的保障。
二、執行:規范的建立
制度不是寫在紙上的,任何掛在墻上的規章制度若不執行,其作用都僅只是一張紙而已。規范的建立依托制度,但更需要依靠強有力的執行。
毋庸置疑的是,西南聯大在制度執行方面堪稱典范,其每一次對學生進行處罰,都經過了嚴格的查證和細致的討論,最終經過校常委會的認定,梅貽琦校長簽字認可,方才張榜公布。在現存的385次常委會會議記錄,有105次會議對西南聯大學生作出了處罰決議,在1937~1946的九年時間之中,據不完全統計,有397名學生接受了訓誡、記過、退學、開除等不同程度的懲罰,其中,處以“開除學籍”的學生人數占到了總人數的五分之一,其處罰力度之強,可見一斑。詳見表1。[6]
首先來看紀律規范方面,前文我們已經談及它設定規則的幾個要點,破壞規則的學生無疑是要受罰的。八年來,因紀律原因受到懲戒的學生有12人,其中既有逾期不注冊者,也有偽造請假條者,如1940年6月,有一名學生竊取了醫務室印章,企圖偽造請假條,被查覺。在隨后6月18日舉行的第一四六次常務委員會會議上,就此事進行了專門的討論,最終由梅貽琦校長簽字核定,以通知形式公布全校,將該名學生開除學籍。[7]又如1944年9月13日,有學生在注冊時滋事,隨后即被記大過。[8]據統計,在這12人中,4人被開除學籍,3人被勒令退學,5人記大過一次。
行為規范一直是西南聯大約束學生的一個重點,也是糾正學生品行、規范學生舉止一個十分重要的方面,因言行舉止失當而被施以處罰的學生也多達243人,其中有違反宿舍規定者,有辱及教師者,有傷害同學者,有品行不端行為不軌者,也有違反圖書館管理規定者,其處罰的力度也輕重不一。
西南聯大的宿舍管理雖無成文的管理規定,但在其辦學過程中,視實際情形,數次以通知公告的形式,出臺相關規定。如在1939年4月11日的第一〇六次校常委會議上,通過了一項關于住宿的決議,該決議以通知的形式告知全校學生,“凡在校內學生宿舍寄宿者,均需按照學校所指定之宿舍床位居住,不得擅自遷移,其有未經校方主管部分核準,違反規定私擅遷移者,限四月十七日前一律遷回依照校方前所指定之宿舍床位居住,不得推延。倘逾限未遷或經校方查覺有損毀公物、破壞校紀者,一律嚴予處分”[9]。兩周之后,西南聯大校常委會就依據這條規定,處罰了6名“抗不遵從”學校遷入指定宿舍床位居住指令的學生,其中2人情節較嚴重,經決議開除學籍,另4名學生被記大過一次。[10]在八年時間內,有31名學生在住宿問題上受到了處罰,其中,4人被開除學籍①,9人記大過兩次,18人記大過一次。
西南聯大對學生對學生品行規范的要求,雖沒有成文規定,但在日常教學工作中,卻一直是校方關注的重點。在西南聯大,操行成績與學業成績同等重要,若操行成績在丙等以下,將被令退學或不予畢業。[11]我們雖難以考證究竟有多少學生的操行成績不合格,但從八年來西南聯大對德行有虧的學生進行處罰的力度和次數來看,這應該不是個例。直接印證這條管理規定的,是1942屆的一名畢業生,在1942年8月,即其將從西南聯大畢業之際,與學校的一名助教協同毆辱了一名教師,次月,該生即被校常委會處以“不準畢業,本屆已發給該生之各項證件,并應一律注銷,概作無效”[12]的處罰。侮辱教師的處罰是極重的,更遑論毆打教師。在聯大八年間,敢有此類行為的學生畢竟還是少數,有過此類行為的19名學生均被校方給予了程度不同的懲戒。其中,有4人被開除學籍,1人被校方注銷畢業各項證件,有1人記大過兩次,10人記大過一次,1人記大過一次小過兩次,1人記小過兩次,1人記小過一次。同樣,在與同學的日常相處過程中,如有發生傷害他人的行為,同樣要受到懲罰。1939年9月28日,是西南聯大廿八年度的開學注冊日,有一名學生在注冊過程中與同學發生了沖突,遂持刀在人群中行兇,傷及了在旁一名學生的右手。事后,這名行兇學生雖“具書悔過,深悟前非”,但聯大校常委會仍然認定他“情節重大,無可寬假”,最終做出了“開除學籍”的處罰。[13]當然,這是個案。正值青春年歲的學生,偶有沖動不足為奇,同學之間相處也不可能完全友好和睦,但若越線傷及他人,處罰就不可避免。八年來,有20人因毆打、傷害同學等問題受到校方懲戒,其中除上述的1人被開除學籍外,另有5人記大過兩次,4人記大過一次小過兩次,9人記大過一次,1人記小過兩次。除此而外,西南聯大對學生的品德問題處罰也十分重。一旦被校方認定為品行不端、行為不軌或是有損校譽,幾乎都會被開除學籍或勒令退學。在《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本科教務通則》“休學及退學”一章的第五十六條規定:“學生如有品行不端,或違犯規章者,給予小過、大過或開除學籍之處分。小過三次作大過一次算;積滿大過一次者,于一年內不得當選為學生會社職員。積滿大過二次者,休學一年。積滿大過三次者,開除學籍。開除學籍者不予發給轉學證明書或修業證明書。”[14]在八年中,共有27人因品行問題受到校方的懲罰,其中就有15人被開除學籍,1人被勒令退學,開除的比例高達60%,可見處罰之重。
在行為規范方面,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部分,即圖書館的管理。西南聯大圖書館管理之嚴格,是當時戰時大學中首屈一指的。西南聯大從平津山水迢迢遷至后方昆明,在戰時條件下,由于路途遙遠,更加戰火紛飛,藏書為數甚少,在館藏書有中文書僅有34106冊,外文書13900冊。尤其在學期末或教師指定了借閱參考書之后,西南聯大圖書館往往供不應求,常常開館之前,“門前草坪上早已萬頭攢動;既入之后,占座搶書,甚至攜書外出,干犯規則,以滿足求知欲望”[15]。對此,西南聯大專門制定了《西南聯大圖書館閱覽室規則》《西南聯大圖書館指定參考書管理規則》和“西南聯大圖書館閱讀指南”,規定,“室內陳列之期刊、日報及普通參考書,無論何人概不得借出。如有將上項書報私自攜出室外者,一經察覺,即將其姓名通知學校予以懲罰”[16]、“擅攜指定參考書出館或閉館時不交者,每次(自開館至閉館為一次)罰國幣伍角,連犯三次不予交還者,由圖書館主任報告常務委員另予懲罰”[17]、“借閱參考書不按時歸還者,每次罰國幣壹元加記警告一次,不論連續與否,其警告滿三次者加記小過一次,曾記小過二次仍犯規者除由圖書館主任報告常務委員另予處分外應停止其借書權利六個月”[18]。這些規定,嚴格地限制著學生在圖書館的行為。僅1942年一年,就有49人因違反圖書館規定被記過處罰,其中的大多數,是因“擅帶圖書館書籍出外”而受到“記小過一次”的處罰。[19]八年來,有145人因違反圖書館相關管理規定受到了校方的懲戒,2人被開除學籍,1人記大過兩次,1人記大過一次小過兩次,7人記大過一次,39人記小過兩次,95人記小過一次。其受罰人數之多,于大學管理中并不多見。
與行為規范相對的,是學業規范。對學生來說,這也是求學過程中所要形成的最重要的規范。西南聯大對學生的學業成績要求非常嚴格,學生所修課程均按百分制計分,以滿六十分為及格,“不及格者不給學分并不得補考,凡不及格制課程概作零分計算”[20]。不及格的課程在次年必須重修,若重修仍不及格,就將面臨退學。[21]因此學生對每一學期末的考試都十分重視,其中不乏有對考試缺乏信心或準備不足者,為避免重修鋌而走險。西南聯大對此類違反考試規則的學生是絕不手軟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本科教務通則》第五章第四十條規定:“學生于考試時作弊(如夾帶、槍替、抄襲、傳語等)一經查出除該課程以零分計外,并記大過兩次。”[22]八年來,有68人因不同情況的考試作弊被校方懲罰,其中,有26人被取消成績并記大過兩次,有13人記大過一次小過兩次,有21人記大過一次,1人記小過一次,有7人因情節較為嚴重,被校方開除學籍或停止借讀。值得一提的是,在考試中為他人提供抄襲便利的學生,盡管自身并未違規,但同樣要受罰。如在1943年1月舉行的《機件學》期末考試中,一名學生抄襲了鄰座學生的試卷,被監考教師發現,同月28日,在第二四七次校常委會議上,兩人均被處罰,抄襲者罰記大過兩次,被抄襲者罰記大過一次。[23]一般而言,處罰被抄襲者并不多見,學校一般只對抄襲者進行處罰,但西南聯大的做法十分獨特,其所起到的效果也十分直接,任何人在考試中將無法獨善其身,它對任由他人抄襲者起到了強烈的警示作用,也堵住了抄襲者的便利途徑。同樣,請人代考者和替人考試者亦是同罪并罰。另外,在考試成績公布后,有些學生因成績不理想,想通過和任課教師疏通關系的方式以修改成績,這無疑會遭到教師的拒絕,何況西南聯大早有規定,“學生學期或學年成績經教師交入注冊組后,無論任何情形不得更改”[24],因此個別學生在遭到教師拒絕后,竟想出了脅迫教師修改分數或偽造教師印章冒改成績的主意,如在1940年6月舉行的《西洋政治思想史》考試結束后,一名學生因成績不及格,“竟至授課教授寓所請改分數,初則出言不遜,繼則惡聲相詈,舉措越軌,言行無禮”,次月,該生即在西南聯大第一四七次校常委會被開除學籍。[25]又如1941年9月,一名學生偽造了教授名章,妄圖更改成績,亦被開除學籍。[26]由此可見,西南聯大對學生學業規范的要求之嚴,懲戒之重。
在言論規范的方面,西南聯大盡管已經為學生留出了極大的自由空間,但并非沒有相關要求。針對學生的壁報墻,西南聯大有嚴格的《本大學學生壁報管理辦法》,其中第三條規定:“壁板所登刊物如有措辭失當或違反校規者,除令該報停刊外,其負責人及本文撰述人應各予懲罰。”[27]針對學生發表帶有攻訐他人意圖的言論,亦要懲戒。盡管這樣的處罰并不常見,但并非沒有學生因此受罰,1942年4月,在西南聯大學生主辦的壁報《展望》中,有一名學生投稿的文章措辭失當,但該壁報兩名負責人仍公開發表了該文章。次月6日,在西南聯大第二一五次校常委會上,這三名學生均被記大過一次,同時,校常委會決議該壁報停刊。根據該次會議記錄,這樣的懲罰已是從寬處分,并規定此后“如再有類此文字發見,定當嚴究重懲,不稍寬假”[28]。西南聯大八年來,因壁報言論失當受到懲戒的僅此一例,另有一名學生在宿舍中張貼攻訐他人的啟事,亦被記過。
在社會責任方面,則主要是應戰時環境的特殊要求而定。由于抗戰烽火連年不斷,西南聯大學生抗日救國的責任就愈加重大。從1943年開始,教育部規定“四年級的男生于第一學期考試完畢后,一律前往翻譯人員訓練班受訓”[29],這些學生在受訓結束后,將統一分配到遠征軍中充任譯員。受到征調的1944屆畢業生完全沒有思想準備,學生們一開始并不能完全理解政府的做法,對征調抱著觀望拖延的態度,更有甚者,想盡各種方法逃避受訓。對此類學生,西南聯大進行了反復的勸導、動員甚至告誡,但仍有少數學生拒不應征,這些學生都收到了嚴厲的處罰,這項處罰十分強硬且沒有寬宥的余地。從1944年初起,先后有10人不應征調,逃避受訓,根據第二九六次、三一〇次和三一六次校常委會決議,這10人均被開除學籍。[30]另有3人在應征期間畏難潛逃,亦在1944年6月被開除學籍。[31]
規范是自由的底線。盡管西南聯大以其自由寬松的學術環境為人所稱道,但它的“自由”并非沒有限制。在自由和規范之間,有一個十分微妙的平衡點,可以說,西南聯大的管理找到了這個平衡點。規范不是自由的掣肘,相反,它是自由的保障,它隱藏在自由之下,卻能讓自由在一個安全的范圍內發揮其作用。
三、一個自由與規范的共同體
在大學發展的歷史進程中,一種象牙塔式的理想根植在人們的思想里,這種理想,使大學成為了一種“自由”的象征。在很大程度上,它喚起了人們對知識與智慧的渴望,也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人們想象中可以逃避現實弊端和社會責任的場所。這種想象,讓很多人將大學理解為超脫現實社會的純凈自由之地。然而,這僅僅只是一種想象。事實上,教授在從事學術研究的過程中并非是完全自由的,學生在學習探索的過程里也并不能夠為所欲為。大學可以努力包容教授們對同一事物的不同觀點,也能夠做到對持有激進或極端觀點的教授不作處罰,大學可以盡量為學生們提供發表自由言論的場所,也能夠做到鼓勵他們用更加創新的思想去思考問題,但這種自由不是絕對的,更不是沒有底線的。
這是“自由”的困境。沒有任何一所大學能夠創造一個絕對真空的自由氛圍,即使有,這樣的自由也是沒有意義的。大學存在于社會之中,從它誕生之日起,就已經置身于一個龐大而復雜的社會關系之中,和其他所有的社會機構一樣,需要遵守社會規定和嚴格推行的各項道德和政治標準,這個標準,就是我們所說的自由的底線。反觀西南聯大的制度管理,其所制定的一切規范和大多數學校一樣,都沒有逾越這個范圍,它之所以做得好,就在于它的執行。
前文說的諸多處罰,其目的并不在于懲戒學生,懲戒只是手段,西南聯大真正想要的,是讓學生真正樹立起規范的意識。教書與育人是并重的,這一點對于西南聯大的管理者來說是十分清晰的。培養人才,知識是一方面,德行是一方面,二者并重。西南聯大敢于給學生自由的空間,讓他們有充分的余地去學習他們感興趣的知識,給予他們轉系的自由、選課的自由和旁聽的自由,容許他們以各種形式去發表自己不同的言論與觀點,也支持他們投筆從戎,并一直為他們保留著返校學習的機會。但是,西南聯大也敢于重罰那些破壞自由底線的人,在所有接受懲戒的學生中,有18%的學生被直接開除學籍,這在大學管理中并不常見。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學生逐漸明白,自由不是恣意妄為,自由也不是沒有約束,因此他們逐漸樹立起了規范的觀念,并盡量讓自己的行為不去越過這條底線。
為什么說西南聯大找到了自由與規范之間的平衡點,就在于它培養的學生,能夠在各行各業中充分地發揮自己的創造力,且始終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
西南聯大是一個自由與規范的共同體,它所樹立的一切規范,保證了它的自由。寬容并不是放縱的代名詞,換句話說,就是“能松則松,當管則管,該罰必罰”。這些規范就像一條線,明晰了自由的范圍,而強有力的制度執行力,就像守衛一樣,保護著自由的底線。只有當學生們將所有的規范都內化于心,并且明白逾越“雷池”將帶來的可怕后果之后,他們才可以在安全的范圍里充分享受自由的空間,充分去發揮他們的想象力和創造力。
注釋:
①其中有一名電訊專修科的學生,因私引外人入宿舍居住,又屢經告誡不改,還有協同故意毆傷主管職員的嫌疑,因此在開除學籍的同時,該名學生還被校方移送法院究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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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北京大學檔案.第二九六次會議記錄[A]、第三一〇次會議記錄[A]、第三一六次會議記錄[A].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云南師范大學編.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史料(二)會議記錄卷[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332、349、357.
[31]北京大學檔案.第三〇二次會議記錄[A].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云南師范大學編.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史料(二)會議記錄卷[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338-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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