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非
《百年曾祺:1920—2020》
葉兆言等/著 梁由之/編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20年2月
汪曾祺應安格爾和聶華苓夫婦之邀,赴愛荷華參加國際寫作計劃,來回都取道香港,我有幸兩次都會到他。
“偷偷地”笑
接觸之中,我覺得最有趣莫過于見到汪老“笑”;他把頭歪過一邊去,縮起脖子,一只手半掩著嘴:就這樣“偷偷地”笑。那模樣,直叫人想起京劇《西游記》里的美猴王,當捉弄整治豬八戒得逞之后,閃在一邊得意洋洋,樂不可支,愈想愈開心。
汪老如此陶醉的情景并非時時可見,只有在他談到那些有趣非?;蛑档猛嫖兜氖虏怕冻鰜怼1热缭诜当本┣跋Γ遗闼ャy行兌換錢。他把口袋里的整疊美金掏出來,因為面值不等,有五元十元,也有一百二百,汪老數了幾張便不耐煩了,他回頭對我說:“我最不懂數這個,越數越糊涂。”我說幫他數,他說不必了,一把將錢遞給銀行職員??淬y行職員一張張攤開來點,汪老笑了,那神情仿佛是將一件苦差事聰明地推搪了,于是喜上眉梢。
據說在愛荷華作家交流座談會上,汪老覺得講多了創作經驗沒啥意思,靈機一動,忽然取出他自己畫的國畫作品,那幅畫很簡單,只在角落里畫一支梅花,題了款,其他皆空白,汪老講演的題目便臨時改成“中國畫空白與小說的關系”。到會聽眾當然歡迎,因為這是個不容易聽到的、很富中國美學意義的題目,翻譯卻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汪老提到此情形便覺得好笑,像小學生干了什么惡作劇的事一般。
“淡而有味”的小說
有朋友說汪曾祺的小說是比較淡的,又有些朋友說汪老的小說很有味道,兩種說法加在一起,便是“淡而有味”。他的作品,人物與作者往往有點距離,即作者不竭力渲染著色,只是用恬淡的白描,將人物勾勒、烘托出來,留下很多空間,讓讀者去思索和補充,因此很堪咀嚼和回味。
“有人說我的小說跟散文很難區別,是的。我年輕時曾想打破小說、散文和詩的界限。”
“不直接寫人物的性格、心理、活動。有時只是一點氣氛。但我以為氣氛即人物。一篇小說要在字里行間都浸透人物?!?/p>
“我不喜歡布局嚴謹的小說,主張信馬由韁,為文無法?!薄拔乙膊幌矚g太像小說的小說,即故事性很強的小說。故事性太強了,我覺得就不大真實?!薄皩ξ宜匆姷降?、不了解的,不去以意為之作過多的補充。”
我想,汪老這種“淡而有味”的小說是很考功力的,倘若沒有厚實的基礎、深遂的思想和豐富的人生閱歷,寫出來的,可能味如嚼蠟了。
燒菜是構思的過程
集小說家、畫家、書法家、劇作家甚至美食家于一身——汪老能燒一手好菜,他在家管燒菜,“一腳踢”,太太要幫他買菜他都不肯,因為“那是構思的過程”。我問哪樣為主?汪老說當然是小說創作了,“那才真正顯示我生命的價值。”他說畫畫、書法是玩兒的,而寫劇本是“混飯吃”。汪老是北京京劇院的高級編劇,幾次要求退休,劇院都不肯放,因為是“金招牌”。
汪老說自己下筆很快,在昆明開會,同房的作家見他犀利“快筆”,大為驚訝。實際上他花很多時候打腹稿,“吃飯也想,炒菜也想,走路也想,就像十月懷胎,成熟了,才將腹中小說謄到稿紙上。因此,我們見到汪老的手稿,一手飄逸俊秀的行書,通篇稿子從頭至尾幾乎不動一字。
汪老記性特別好,他說當年念大學,上課老懶得做筆記,要考試了,便等同學睡下后,將筆記借來翻翻。此次赴美,演講或寫文章,引用古典詩詞、典故或古代小說,也都是信口而出。
那年寫《沙家浜》劇本,有一次,學員將第二場三場的原稿弄丟了,急得要哭,汪老說不怕,“我可以從第一個字起,一字不漏地背到最后一個字”。
汪老平日花很多時間讀書,問他都讀些什么?汪老說:“讀閑書。”古典的,外國的,什么都看。也不做筆記,只是偶爾在書眉或扉頁上寫幾個字,那是提醒自己,彼時彼地讀到此處,腦子里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