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龔奮
(閩江學院,福建 福州350108)
凱瑟琳·曼斯菲爾德(Katherine Mansfield, 1888-1923),英國著名短篇小說家,是20 世紀唯一一位將文學聲譽完全建立在短篇小說上的作家。她在小說創作中巧妙地運用了現代主義技巧,羅杰·魯濱遜評價她是“20 世紀文化的重要乃至關鍵性的人物……她改變了英語短篇小說,并對現代主義作出了重大的貢獻”。[1]
情節淡化是曼斯菲爾德小說的一個現代主義特征。傳統的短篇小說一般開篇介紹時間、地點、人物、事件,但《蒔蘿泡菜》(1917 年)開篇簡潔明了:“后來,六年之后,她居然又見到他了。”[2]六年前的舊愛相逢,小說有一個令人浮想聯翩的開頭,卻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情節。傳統的短篇小說以時間為主要敘述方式,但《蒔蘿泡菜》以對話為主線,沒有復雜曲折的故事情節,作者更重視女主人公薇拉的內心世界,忽略了故事性,淡化了情節。“曼斯菲爾德所有的作品均具有情節淡化的特征”[3],情節淡化使她的小說有散文般的輕靈之美。時間穿梭于過去和現在,空間交叉立體跳躍轉換,宛若一個個獨立的電影鏡頭。這樣的時空設計看似無序,但每個細節都彼此聯系,蘊含深意。
敘述者沒有介紹男女主人公的相貌、職業、年齡、背景,而是通過細節刻畫和語言描寫展現人物。兩人通過各自的視角分別回憶了在英國皇家植物園那個下午,二者截然不同的感受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這種多角度敘述不但描寫了外部世界,還向讀者展現了人物截然不同的性格。男子擅言辭卻缺乏成熟穩重,在他的記憶里,那個下午晴朗又溫暖,薇拉動聽的聲音正向他介紹各種花名。而在薇拉的記憶里,他在公眾場合瘋狂地驅趕黃蜂的失禮行為,令她困窘不已。然而聽完他的描述,薇拉自己的回憶瞬間黯淡了,她更愿意接受他的回憶:“的確,那真的是一個美妙絕倫的下午”。[4]一個矜持敏感情緒化的女主角躍然紙上。
這種獨特的敘述技巧還體現了曼斯菲爾德的女性敘事策略。《蒔蘿泡菜》突破了傳統小說的時空結構,不采用傳統小說的線性描述,而是以男子的敘述為主,穿插了多次薇拉的回憶和心理描寫。這就是廣受贊譽的“并置的雙重結構”[5]。男子的敘述以語言形式為主,在明處,薇拉的敘述以心理活動為主,在暗處,一明一暗,形成獨特的雙重敘事。自負強勢的男子表面上掌握了話語權,他滔滔不絕,幾次打斷薇拉的話。但他沒有名字,從頭至尾只是一個無名的“他”。顯然,敘述者情感上更偏向薇拉,更關心她的內心世界和情感變化,因此敘述者的眼光更傾向于女性意識。“大量引用男主人公的直接話語的目的不過是為女主人公的思想活動提供素材,以保證其思想活動邏輯性的確立,從而使其觀察思考及其行動決定獲得讀者的認可。”[6]男子雖然搶占了發言機會,但他自說自話,話語缺乏權威。正如蔣虹所說:“自我中心人物往往處于對話或敘述的主導地位,其主要特點是該人物喋喋不休,通常不容他人插話。……因此,他們的敘述又常常給讀者留下主觀、片面、不可信的印象。”[7]男子的直接話語看似占據了更大篇幅,但敘述者始終沒有進入他的內心世界,而是自始至終以薇拉為內部聚焦點來敘述故事。《蒔蘿泡菜》“強化了男女敘事的差異,鮮明地體現了19 世紀20 世紀之交的女性作家對于性別敘事美學的思考。”[8]
情節淡化和雙重敘事突破了傳統的小說形式,體現了曼斯菲爾德在小說敘事上的革新意識,標志著英國的短篇小說開始進入現代的成熟階段。
《蒔蘿泡菜》沒有任何傳統情節的發生、發展和高潮,整個故事里男女主人公只是坐在桌邊閑聊回憶。幾個回憶片段過后,當男子說道他早把往事忘得干干凈凈,重讀薇拉的信還忍不住大笑時,惱怒的薇拉作勢欲走,卻被男子挽留。他說愿意變成一條毯子讓薇拉踩,這樣就不會弄疼她的腳,還想變成一條魔毯,帶薇拉去她想去的地方。此時薇拉的感情開始軟化復蘇。當男子說道:“……在這個世上,你比任何人都要寂寞……但,也許,你才是這個世界上最真實的,真實生活過的人哪。但懂你的人太少了……”[9],她以為自己六年前錯失了這個唯一懂她的男人,她不禁想道:“現在,太晚了嗎,如果重新開始的話,會不會太晚了呢?”[10]作這段內心獨白之時,薇拉的情緒到達高潮,讀者的情緒隨之高漲。緊接著,當二人都承認自己和從前一樣寂寞時,薇拉的內心充滿期待,讀者也滿懷希冀,此刻小說達到高潮。但高潮之后結局立刻到來:男子作了一段獨白,他認為二人的寂寞皆是由于“我們都那么自私自利,我們只顧著自己,將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了,也根本沒有別人的一席之地”。[11]他話音未落,薇拉已離席而去。她離開是因為意識到自己的動心不過是自作多情,她從希望的巔峰落下,墜入失望的深谷。薇拉期望的幻滅也帶來讀者希望的幻滅,這種雙重幻滅推動小說由高潮迅速轉向結局。“切瑞·漢金認為,曼斯菲爾德的結局方式中有一個顯而易見的模式,那就是以幻想來推進或進入結局。她往往展現某一人物對某一事件的期待,而緊接著則是人物的夢想、幻想或期待與現實生活之間的矛盾。最后,以人物的期待的變化或幻滅作為作品的結局——這正是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的一個極為鮮明的特點。”[12]
傳統小說常常通過外在的情節變化推動故事發展,而《蒔蘿泡菜》通過女主人公的內心變化引領整部小說的發展。小說在她滿懷希望、到達情緒巔峰時也隨著進入高潮,跟著她的希望的落空小說也馬上戛然而止。人物和讀者的希望全都落空,這種雙重幻滅渲染了氣氛,拉近了讀者與人物的距離,使讀者與人物產生共情。曼斯菲爾德別出心裁的情節推進方式和小說結局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對傳統短篇小說進行了革新,對英國現代小說的發展產生了影響。
曼斯菲爾德在小說中嫻熟地使用了大量的象征和意象。《蒔蘿泡菜》中紙水仙飽含象征意味。黃水仙daffodil 是黃水仙屬(Narcissus)植物,得名于希臘神話人物Narcissus 那喀索斯。那喀索斯長相清秀俊美,可高傲的他不鐘情于任何姑娘,觸怒了天神,懲罰他愛慕上了自己水中的倒影。于是他每日在溪邊臨水自照,最終枯坐而死,變成了一株花,這就是第一株水仙花的由來。后來narcissus 成了“孤芳自賞者”、“自我陶醉者”的代名詞。這正象征著小說中自戀、以自我為中心的男主人公。他總是打斷薇拉的話,對她的近況漠不關心,當熱愛音樂的薇拉說早就賣掉了鋼琴時,他毫不關心,自顧自地描述俄國的旅行。當談及無意中重讀六年前薇拉寫給他的分手信時,他說自己“忍不住大笑起來”[13],絲毫沒有顧及薇拉的感受。小說結尾,雖然薇拉的離去令他驚訝,但絲毫不影響他的精明:在結賬時要求不能收取沒碰過的奶油的錢。一個對他人感受無動于衷,自負冷漠的自戀者形象躍然紙上。
作為小說的標題和中心意象,蒔蘿泡菜出現在兩個場景共四次。蒔蘿泡菜是把小黃瓜加入鹽、辣椒、蒜、醋以及蒔蘿等香料腌制而成,是一道開胃菜。作者以蒔蘿泡菜作為標題,象征意義豐富。六年已過,時過境遷,二人的感情已發生變味,正如小黃瓜腌制后風味改變。對于薇拉,酸澀的蒔蘿泡菜正如她當下的心情,看到舊愛一身光鮮,侃侃而談往日二人計劃的旅行,因經濟困窘無法成行的她內心一定酸澀難言。而于男子而言,和薇拉的重逢只是生活的一個小調劑,像一道開胃小菜,暫時刺激味蕾但絕不是主菜,暗示薇拉并非他的一生伴侶。象征是現代主義文學最主要的特點之一,曼斯菲爾德對象征手法的運用正體現了她小說創作的現代主義特征。
作為英國短篇小說的繼承者和革新者,曼斯菲爾德對短篇小說作出了重要貢獻,她的小說體現了現代主義文學的典型特征,為英國現代短篇小說的發展奠定了基礎,自曼斯菲爾德之后,英國的短篇小說開始為歐洲所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