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肺炎疫情下我國中小微企業的生存與發展
——沖擊影響、經營癥結與應對方向

黃燁菁

（上海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研究所，上海，200020）

2020年1月以來新冠病毒疫情暴發至今對上海大批中小微企業已經構成實質性沖擊，由于政府對疫情防控的總體部署與人員流動的全面管控，截至2020年2月底，上海企業全面復工水平不足50%。以服務經濟為主要業態的中小企業面臨消費受限與復工無法預期的雙重沖擊，企業對疫情后市場與產業供應鏈恢復的信心不足。

一、疫情防控沖擊中小微企業

疫情防控的核心要求是采取隔離式防護，“封城、封區”的封閉式管理導致依托線下人際交互的消費模式發生斷層式收縮。根據粗略估計，我國餐飲業2020年一季度經濟損失大約在5000億元。由于2019年全年總體居民消費不振，導致餐飲和生活類消費行業小微企業的營收水平處于歷史性低位。此次疫情導致的市場“斷崖”和復工延期，突顯了中小微企業自身在資源配置的高度脆弱性以及面臨沖擊時可獲扶持資源的極度缺乏。企業由此受到的沖擊或將延續到2020年春夏之交。

（一）來自企業調研的損失預估——成本與市場雙重沖擊

生活性服務領域的中小企業面臨消費受限與復工延后的雙重沖擊，企業對疫情后市場與產業供應鏈恢復的信心不足。疫情對中小企業的沖擊范圍以服務業首當其沖。根據全國范圍最新公布的中國通用服務業經營活動指數（服務業PMI）數據顯示，服務業PMI指數為51.8，為2019年11月以來最低，直接反映了疫情帶來的沖擊。一項來自全國工商聯的調查顯示，58% 的中小企業預計2020年收入下降20%以上，77%以上的小微企業業績變差。

根據2020年2月初上海工商聯開展的一項覆蓋1893家上海中小微企業的調研，過半企業對于疫情防控要求導致的停工深感壓力巨大，并預期在復工復產時間表尚不確定的情況下，企業將承受的虧損壓力可能持續到2020年6月份。調研對象中有20%的企業對2020年第一季度的營收表示悲觀，接近32%的企業表示疫情沖擊帶來的損失將占全年營收的30%到50%之間，有18%的企業認為損失將占全年營收的50%到80%之間，另有23%的企業預期損失將超過全年營收的80%以上。根據調研，企業普遍認為疫情期間營收大幅減少，仍然要承擔各類成本，其中87%的企業認為最主要開支來自員工開支1資料來源：全國工商聯合會，“全國民營企業應對疫情防控阻擊戰情況調查”，2020年2月，經作者整理。。

疫情對企業的沖擊在不同行業之間呈現差異，因疫情導致市場斷流沖擊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勞動密集型生活服務業和涉外服務業，包括面向本土市場的餐飲和娛樂休閑產業、旅游和會展行業。由于目前疫情在中國之外的國家處于擴大態勢下，已經呈現全球性蔓延的方向，原定于今年上半年的國際會展活動不得不取消或者延期，中小旅行社和配套的運輸企業都面臨“斷崖”式的營收下跌，并有較大可能延續到2020年全年。

被調查企業總體上對于應對風險持較悲觀的態度，調研結果顯示有將近38%的企業表示對于疫情導致的損失目前“沒有舉措”，另外近三分之一企業表示將減薪與裁員，其他應對措施包括開展遠程企業表明減薪與裁員之舉是出于生存不得已而為之的做法，這反映了企業在目前情形下對能否渡過難關非常茫然。可以預見，疫情后小微企業員工隊伍將處于不穩定狀態，不僅會進一步增加社會負擔，也不利于企業恢復競爭力，由此導致惡性循環，對整個行業而言，將極大地打擊市場信心，對于“后疫情”階段的經濟提振更加不利。

（二） 對制造業的沖擊——跨長三角供應鏈的相互牽制

與2003年“非典”相比，此次疫情對上海制造產業的影響更加復雜，因為過去十多年來長三角地區逐步形成的高度專業化分工合作的產業鏈，已經形成“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高風險傳遞格局，跨地區的上下游企業之間呈現出非常高的聯動性，在跨行業供應鏈之間原生風險對多個行業構成“次生影響”。

由于中小企業業務集中于為大企業提供配套供應與服務，此次疫情的影響更波及面隨著產業鏈的紐帶而擴散到從事加工組裝和生產性物流的中小企業，導致基于制造業產業鏈的原料供應鏈、組裝配套鏈和物流流通鏈之間的風險傳遞，一個環節企業的停工就會導致整個鏈條的中斷。在這個情況下，企業復工不是單個企業的決定，“復工”與“復產”的落實是一個系統工程，依賴于上小游和配套企業的同步復工。

不僅如此，疫情防控對人員限流也對復工進度帶來影響，上海集中于市郊的大部分生產加工型企業和工業物流企業內，非上海戶籍員工比例較高，受疫情防控的返滬居家隔離硬性要求，尚未實現全員復工和復產，人員到崗率的不足嚴重制約了下游企業與關聯企業的復工計劃，這個產業鏈“傳導”而形成了傳導到整個產業鏈的“蝴蝶效應”。上海以機械制造、精細化工和汽車配件等行業由于高度依賴長三角其他城市關聯企業的合作，都面臨不同程度的“原料荒”“生產荒”和“物流荒”。疫情防控導致的停工停產帶來的波及到下游的大型制藥企業、整車組裝企業和高端設備制造企業。

企業調研顯示，截至2020年2月，企業對于疫情后的產能利用率不抱樂觀態度，近40%的企業認為產能在上半年的恢復水平預計不足80%。而目前復工進度在各地之間的高度差異化導致企業無法確保上下游的充分銜接，江蘇和浙江作為疫情較上海更為嚴重的地區，當地企業復工預期的不確定性已經拖累了上海企業的復工計劃。因此，部分企業即便復工其生產能力無法一時達到全面恢復的水平。

（三）外向型企業“斷供”影響全球供應鏈

長三角作為全球最大的外向型出口集群，目前的復產率不足七成，以化學制造上游供應、電子加工面臨著訂單不能按時完成的違約風險，又面臨著國際市場對華商品的檢驗檢疫要求提高而帶來物流效率降低和成本增加的沖擊，這一波沖擊沿著行業高度國際化的供應鏈而形成跨境”沖擊波”，波及到外資企業以及海外的經銷商和其他下游企業。

世界衛生于2020年2月初宣布此次中國疫情為“全球關注的突發公共衛生事件”（PHEIC），中國被世界衛生組織列為疫區。2月2日美國港口拒絕15天內靠過中國的船只，以新加坡為首對靠泊過中國的港口船舶做延伸防控，71個國家發布對中國入境的管制措施，對于企業跨境物流形成“斷供”沖擊；此外企業還面臨因此失去海外合作伙伴的風險，化工與制藥領域的不完全調查顯示，部分跨國公司因為這一突發公共衛生危機已經開始另尋中國之外的合作伙伴。上海與長三角的一批藥品原料、加工企業作為海外大型藥企的供應商，延期復工將不可避免地伴隨著到海外客戶的訂單，導致海外市場供應受到影響，在通訊電子產品已經出現了海外客戶擔心中國供應商“斷供”開始尋求替代方案的案例。不僅如此，供應鏈的沖擊進一步傳導到關聯的物流領域，為本地供應商服務的一批物流與跨境電商由于客戶生產延遲乃至中止而面臨第一季度業務量驟減。在化工領域，由于大量小型物流企業專業服務于特定幾類化工原料和中間品的運輸與倉儲，在這些產品復工生產相對停頓的情況下，物流訂單也相應減少，企業的財務壓力非常大。

以電子通訊中間品、精細化工、化學原料藥制造和汽車配件為代表的行業的外資企業，長期以來高度依賴上海和其他長三角制造加工集群的代工以及生產配套服務的紐帶，2020年第一季度有近三分之一以上企業面臨不同程度的“原料荒”“生產荒”和“物流荒”。美國蘋果公司已發出財務預警，由于其在中國的加工組裝合作伙伴恢復生產的進步慢于之前的預期，到2020年3月底的第一季度營收可能無法達到原計劃的630到670億元的目標。來自美國商會上海分會的小范圍調查顯示，在滬外資企業中，有48%的企業的全球業務收到不利影響，78%的企業認為，缺乏足夠人工來恢復全產能。而歐洲商會在華企業被調查企業的半數企業預判第一季度營收將面臨兩位數的下滑2參見蔡婷貽等，“全球供應鏈會停擺嗎？”，《財經》2020年3月2日。

二、危機折射出中小企業薄弱的抗風險能力

這次疫情對大部分中小企業而言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外部危機。由于這次危機的停工安排是響應防疫工作的行政性統一安排，屬于典型的非系統風險，對于各行各業都帶來不同程度的沖擊。根據疫情防控的統一部署，硬性的停工安排對各行各業行都構成“不可抗力”。根據歷史經驗，突發的破壞性重大事件下，中小微企業群內都會出現高于大企業的“倒閉”事件，但是我國本土中小企業在這次危機中受損程度之大，深刻反映了長期以來中小微企業生存困境以及發展壯大中的瓶頸因素。

（一）中小企業長期面臨資金約束和應急現金流不足

調查顯示，企業對于疫情與防控工作帶來的損失急需政府的幫扶，大部分企業對于停業的“忍耐期”不足一個月，就疫情防控限制人員返回工作崗位的行政要求，企業也有較大訴求，希望復工對勞動者返崗作更加合理的規定。而受影響嚴重的餐飲、娛樂和休閑行業等行業內超過87%企業呼吁加大減稅降費力度，其他行業企業也有過半企業對減稅降費作為“政府幫助企業渡過難關”的首要訴求，從現有的銀行授信為手段的救急措施看，僅有西貝、海底撈、老鄉雞、云海肴等一些具有品牌價值的連鎖餐飲目前獲得一定規模的銀行授信資金得以維持，無法解決中小企業面臨的普遍性問題。據一項覆蓋995家本土中小企業的調查顯示：34%的企業只能維持1個月，33.1%的企業可以維持2個月，只有9.96%的企業能維持6個月以上；另外，此次疫情期間，公司面臨的主要支出壓力為：員工工資和五險一金占到62.78%，租金占到13.68%，償還貸款占13.98%，三項合計為90.44；為渡過難關，22.43%的企業計劃裁員降薪，21.23%的企業準備貸款3參見北京大學，《2017-2022年中國企業經營項目行業市場深度調研及投資戰略研究分析報告》，2020年1月。

這一困境背后是本土中小微企業長期面臨的自有資金儲備低的問題，相關數據顯示，中小企業外部融資的可得性較低，而自有資金積累也面臨資金流轉較慢的局面。一個突出的問題是企業應收賬款回收慢和回收周期較長，絕大部分企業自身現金流水平低，應急性的自有資金處于非常低的水平。根據統計數據，從2017年至今中小企業的應收賬款回收周期從30天左右延長到近45天，應收賬款規模在過去一年內不斷高企，充分反映了企業面臨較為嚴峻的現金流缺乏的境地，短期資金短缺的現象非常普遍，導致在外部市場沖擊來臨時，企業的財務應急能力非常脆弱。（圖1） 。

圖1 全國民營企業應收票據應收賬款平均回收期和同比增速

根據一項針對疫情下企業發展經營與影響因素的調研，比較國有企業和民營企業在經營中面臨的制約性因素，民營企業對于“面臨資金短缺”和“客戶拖欠賬款增加”的反饋度非常高，86%的企業反映面臨資金短缺，而面臨“客戶拖欠賬款增加‘的企業達到被調研企業的80%，而同樣問題在國有企業中的反饋比例則較低，僅為13.9%和19.12%（圖2）。

圖2 民營企業與國有企業面臨資金約束問題的主要表現

（二） 中小企業在經濟轉型期謀求轉型升級的支持條件不足

我國本土中小企業長期處于市場的“弱勢”地位，在金融要素市場、創新研發資源配置的資源與服務可得性較低，小微企業在商業生態環境中受到歧視，企業家社會地位不高、諸多對小企業的扶持政策的實質性兌現不足。對于小企業提供轉型升級的功能性專業機構較少，相關委辦的中小微企業政策的普惠度不足，部分政策的落地舉措不到位。

相當一部分勞動密集型企業的勞動用工成本占比較高，近年來不斷高企的勞動用功成本給企業帶來較大負擔，小企業承擔的社會保障開支的相對水平超過大型企業，為員工依法繳納的社會保障等工資外支出對于小企業總支出中占比較大，導致企業幾乎沒有資金用于研發項目和商業模式創新。除此之外，上海與長三角企業普遍面臨不斷高企的租金成本。

在疫情背景下，中小企業內部的分化進一步加劇。部分數字化程度高、生產效率高的民營公司以及掌握核心技術的“隱形冠軍”企業抗風險能力較高，在外部市場沖擊下的損失相對可控，危機過后可以較快恢復元氣。但是那些信息化基礎設施和手段不足的企業則較難渡過難關。技術含量不高的本土中小企業長期存在自身效率低、缺乏創新等問題，在危機下企業自身管理效率地下與模式轉型靈活性不足的矛盾則更加尖銳了，面臨進一步被邊緣化的境地。

三、短期內提供應急扶持和中長期優化營商環境建設并舉

根據現階段中小企業面臨的困境，短期內的扶持政策需要聚焦于企業減負提供應急性紓困幫扶，短期內對面臨困境的中小企業亟待降低企業負擔，重點手段包括減免營業稅費、暫緩住房公積金的繳納、對于社保和推行靈活的用工與社保政策。從中長期看，針對中小企業“痛點”，推進優化營商環境的制度建無疑是一個重要任務，需高度重視改善中下微企業營商環境的切實思路，并積極從危機中尋求市場的新增長點，將危機中發現機遇，助推民營企業探索高質量發展道路。

（一）現階段上海需要認真落實中央總體部署的財稅政策

為減輕疫情對經濟的沖擊，中央已經出臺了一系列財稅和和金融政策，幫助企業渡過難關，政策方向包括增加市場流動性；對受疫情影響較大的行業以及有發展前景但受疫情影響暫遇困難的企業，特別是小微企業，中央政策強調不得盲目抽貸、斷貸、壓貸；提供3000億元低成本專項再貸款資金等。財政方面的對沖政策，則以大規模減免社保企業繳費和小規模納稅人增值稅減免為主體，僅社保繳費減免一項，規模就達到6000億元以上。根據這一原則，上海作為地方需落實的舉措包括：對于企業在停工停產期間的員工公積金繳納給予減免，采取階段性減免企業養老、失業、工傷保險單位繳費； 對于無自有廠房的生產型企業，建議經委和商務委等政府部門作為協調人，同租賃方充分溝通，設法為企業減免廠房與辦公用房租金或者通過政府補貼部分租金作為紓困舉措。

（二） 針對企業需求提供針對性的扶持和協助

首先，對于有信息化建設需求的企業，相關政策需要引導企業開發線上業務，并根據行業特點給予企業以信息化建設資金補貼或者以稅收抵扣的方式減免相關開發與培訓費用。相關結構與行業協會需要加強合作，以推進信息化水轉型為扶持政策切入點，對于企業開發遠程線上業務系統給予引導和扶持。對于這類企業業務轉型的投入，建議經信委等部門在“兩化融合”項目支持中通過專項資金給予定向補貼或者給予人員專業培訓費用的補貼，提升中小企業智能化與信息化水平，不僅有助于企業渡過難關，也為企業提升長期競爭力帶來正面作用。

其次，針對涉外業務企業，消除其現階段國際業務的“隱形壁壘”。政府和涉外經貿協調組織需要發揮政府間經貿協議和雙邊FTA協議下突發事件的磋商機制，協助企業應對非系統風險。外經貿部門需要為部分企業對因為疫情無法按時交貨的合約，運用經貿協定下的磋商機制，爭取海外合作方的諒解，保障本土企業的合理權益。同時針對中國作為“疫區國”企業在海外市場遭受的歧視，地方政府發揮公共外交的通道，對于企業在國際商務中因此遭受的無端毀約開展協調工作，借助海外商會和國際經貿組織的力量消除海外客戶的偏見與顧慮，與目的地國家之間開展溝通，盡可能降低企業損失。

（三）建設金融功能平臺、為中小企業抵御危機提供“托底”保障

綜合疫情期間的企業訴求，建議探索在現有中小企業發展基金下增設“應對重大危機的應急性扶持項目”，其功能定位于技術含量不高的中小微企業遭遇重大危機情況下給予應急紓困的補助與融資支持。

歐盟H2020（“地平線2020”）計劃框架下“中小企業指導”項目（The SME Instrument) 是目前海外比較成熟的一個中小企業競爭力促進政策項目。該項目是針對為中小企業降低風險的基金，重點服務于那些高風險、無法有效在社會融資的企業，特別關注中小企業的融資缺口問題，旨在為面臨突發沖擊的企業提供應急扶持基，幫助企業渡過難關，同時該基金也提供中小企業的創新產品與技術市場化開發費用的補貼。

借鑒歐盟相關政策的舉措，建議將科委、商務委和經信委等各類政策性金融扶持加以整合，重點服務于那些高風險、無法有效在社會融資的企業，特別關注中小企業的融資缺口問題，以互助模式建立低成本的融資服務平臺，旨在為面臨突發沖擊的企業提供應急扶持，幫助企業渡過難關；同時提供中小企業用于創新產品與技術市場化開發費用的補貼。同時，與行業協會開展密切溝通與協同，對中小企業提供針對研發項目促進的針對性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