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壽花
農村沒有送花的習慣。近在咫尺還是兩個世界。有機會,我要送奶奶一束長壽花。
長壽花,莖粗而綠,葉厚而綠。單個的花朵非常小,堪比手指蓋?;ò陮訉盈B疊,形似微縮版的牡丹或月季?;ǘ湟粋€挨一個,或三五成群,或七八扎堆,湊成一朵大紅花。
妻說,看到密密麻麻的它們,不由自主想到一個詞:多子多孫。叫子孫滿堂也成。
這兩個詞匯與“長壽花”還真有點聯系。傳統文化中,講究“仁者壽”,同時有另一個詞“壽則辱”。換算一下,令仁者受辱嗎?肯定不對。有一個條件被忽略了。
有壽之仁,確與子孫有關。
已過百歲的奶奶,幾年前還能自由行動,拎著竹編小籃子到村中大街趕集。賣菜人說,老人家,這是送給您的,不收錢,沾沾您的福氣。奶奶說,你們掙錢不容易,得收下。眾人贊嘆,老太太仁義。
耄耋之年,孫男娣女,繞膝而坐,形成了一個氣場,讓外人望而生敬畏羨慕之心。親人的尊重予老人無限尊嚴。功利一點點,子孫之勢,亦為一氣場。若失此氛圍,一人上街,無人聞無人問,或是孤苦伶仃之一種,所謂壽則辱。
又或,喜清靜者倒也樂得一人,一葉一菩提,誰解他人的幸福。且,多子多孫者,各懷心事,分崩離析,又是另一種辱。
我蹲在路邊,看著那么多花朵,和和睦睦地湊在一起,一邊替它們擔心,一邊為它們祈福。
刺 桐
西鄉大道是一條快速路,旁有輔道。再旁有人行道。人行道一側,森森的樹。我乃樹盲,見樹干與綠葉,全一個樣。唯有花朵可以區別彼此。
三月,見幾棵樹上長出稀稀拉拉的花,紅色。走近細瞅,是一串極像紅辣椒的花瓣。摸一摸,手感略似橡皮,有點硬,富彈性。聞一聞,一點味道都沒有。以手機拍照,回家翻看,紅色洇濕了整個畫面。
刺桐樹。我家周圍只有這么幾棵,總是稀稀拉拉的花。普通如我者,實際生活半徑不過周圍一兩公里。久而久之形成定見:刺桐樹寡言,花少,如話少的人。
某一天,陪外地朋友去觀潮。在海邊一賓館附近見到碩大一棵刺桐樹。滿樹的紅啊,遠望像是被潑了紅漆。紅辣椒的轟鳴聲中,每個辣椒都泯滅了自己。其時,小雨淅淅瀝瀝。不由擔心,從樹上滴下來的雨也被染紅。朋友在海灘上奔跑,跳躍。我站在那棵樹下,仰望著,仰望著,情緒無來由地高漲,再仰望下去,身體沒準兒會爆炸。
第二天,鬼使神差般去人行道旁尋舊蹤。還是稀稀拉拉的那幾串紅,仿佛高潮之后的輕微喘息。虛閉著眼。仿佛知道我昨天看穿了它。
老一些的花瓣兒,單個的紅辣椒,像是被刀片刮掉了紅漆,露出滄桑的白。
不知刺桐花辣不辣,有嘗過的朋友,可悄悄告訴我。
黃鵪菜
黃鵪菜,我在流塘公園路邊發現的。雨后初晴,地面潮濕。蟬聲四起。前后左右,茂密的樹木綠蔥蔥。
它孤零零地站在緩坡上,底座是幾個舒展的葉片,一根細長的莖,高不盈尺,支起兩根更細的枝條,呈Y型。一支上面,四朵小花已綻開,黃色,傘狀,楚楚可憐。另一支上面的,含苞待放,搖搖晃晃,一直在和風閑聊。它最知道風的想法,屬掏心掏肺的那種。
從哪兒來,到哪兒去?見到孤獨的事物就忍不住問一下。黃鵪菜自然默不作聲。天地之闊,容身而已。樹再高,亦天下九牛之一毛。黃鵪菜富含粗蛋白、粗脂肪,還能治感冒,在貧困年代足可以救命。這也是一種大。
想聞聞氣味,但它太矮了。我手摁泥地,趴下去,用鼻子湊近它。一股淡淡的蒿草味兒,細若游絲。跑步的人穿著短褲,低頭看看我,呼哧帶喘地一掠而過。我拍打手上的泥,蹲在那里不肯走。蚊子在我腿上叮了一個又一個包。
下次經過此處,我們就是老朋友了。如果它還活著。
炮仗竹
別被炮仗竹的“竹”字迷惑,其實它更像草。花壇上垂下一叢叢細長的莖,半米至一米,長短不等。上結小紅花,亦細長。幼時,村中小賣店把整掛鞭炮拆開賣。最小的一種,一分錢三個,紅色,比火柴棍略粗,偶在手中爆炸,嚇一跳而已,不會造成重大傷害。小紅花極像那種小鞭炮。一根草莖上一朵花,排列在一起,恰如一掛鞭炮。
天下萬物,一物之相貌,與另一物相似,不會毫無來由。定是冥冥之中有誰做了暗示,萬物遵從。
還是幼時,鄰居家一只狗喜學驢叫。早晨的驢子先悶哼做情緒醞釀,再抬起頭,仰天長嘆,啊,額哼,額哼,啊。狗也仰天長嘆,啊,額哼,額哼,啊??倢W不像,態度卻認真。主人深惡痛絕,每每聽到,氣得拿磚頭砸它。
殊不知,動物和動物,植物和植物,動植物以及山海星空之間,互有所感,進而如影隨形,聲情并茂,并不意外。只是將這樣一種小巧的花描述為炮仗,雖形象,觀者也連說“像”、“很像”,卻缺了必要的詩意。且,炮仗與這種植物誰先誰后,不得而知。炮仗竹也許更像另一種事物,而那種事物我們完全沒見過。
紅花玉芙蓉
沒有傳說的日子。我抬頭,只見“明月當空照,日頭井中泡。云飛萬里路,鳥鳴如人笑”。我平視,卻見“馬在水上漂,旅人在樹梢。仙人遍地走,點頭把手招”。
低頭,看見紅花玉芙蓉。
這一大坨植物,長在一口黑色淺缸里。整個身體已淹沒了缸,扒開枝葉方可見內幕。
紅花,不是大紅的那種。有一點暗,介于紫和紅之間。形狀略似小喇叭。一個個小喇叭埋在葉子中。一只蜜蜂在花間飛來飛去。我端著手機走過去,它好像知道自己要被拍,“唰”地一下飛走了。我把手機收起,它又飛回來,像是和我捉迷藏。
特殊之處,葉子底色為綠,表面卻呈灰白色,近乎病態。厚實,微微卷曲。一般經驗,葉子多綠都不為過。逾越“綠”,便是試探著逃離。此時太陽毒辣,條條光線似鋼針。主人也不將其挪走,任由暴曬。
人越曬越黑,葉子越曬越白。
紅花玉芙蓉終于有了傳說。在美洲,人們相信它一開花,極端天氣就會到來,臺風,或者暴雨等。仿佛其花苞中藏著開關。天神悄悄扭開了它。與眾不同的葉色連接著開關。
真理和美在悄悄流傳。有科學家試圖通過各種原理證明傳說乃無稽之談。他們注定是徒勞的。
五爪金龍
一道鐵絲網,隔開寶安區和南山區。當年,前者屬于關外(亦即特區之外),后者屬于關內。從關外進入關內,需查驗各種證件,無證闖關者當付出巨大代價。如今關口已廢棄,但鐵絲網還在,銹跡斑斑。
對面一小片荒廢之地,瘋長著鬼針草和蟛蜞菊,小白花和小黃花紛紛搖曳。邊緣一叢蘆葦平添了一點蕭瑟氣。鐵絲網上爬滿藤蔓,有絲瓜秧、苦瓜秧、扁豆秧等,許是附近零星私搭亂建的流民所種。
凌駕于各種秧子之上的,乃五爪金龍。也是一種攀爬植物,綠葉如掌,有六瓣兒的,有七瓣兒的。花朵頗似沒打開的喇叭,圓柱形,紫色,花瓣內收,像女孩兒嘟嘟的嘴。一朵朵朝向天空。
年深日久,五爪金龍下面鋪著一層枯干的藤蔓。也不知死了幾年。新生者騰躍其上。它們爬這么高,看到過一個個悲喜劇。劇場已換,舞臺搬走,它們什么也看不見了?,F在唯一的用處是裝飾著鐵絲網,使其看上去不那么生硬。
鐵絲網后面,一座巨大的立交橋。我經常開車從立交橋上繞下,就算從南山進入寶安了,從沒有想到橋下是什么樣子。
早晚有一天,這個鐵絲網會被拆掉。沒人可惜。五爪金龍等植物也被連根拔掉,更沒人在乎。
假馬鞭
假馬鞭,莖長而直,約半米,有棱,確像多年前農村常用的馬鞭。整條莖稍顯光禿,上綴藍色小花,三四朵、四五朵為一簇,葉片呈卵形,上面有放射狀格紋,頗類榆樹葉。在莖的下面,跟花朵有一定距離。
最先是在公園里見到整整齊齊的一排假馬鞭,不難看。但在姹紫嫣紅的背景下,一下子被淹沒了,它張著嘴唱歌,倒有點像濫竽充數。
再見它,在邊坡上。好大一面坡,陡立于路側,逼視著路人。洋灰打成一個又一個多邊形的格子,固定住山體,內中長滿樹和草。樹是矮樹,草是長草,尤以五色梅居多,雜以灌木。
嶺南雨水大,滑坡、泥石流等天災并不少見。邊坡上的植物們應該知道職責所在。
我發現了假馬鞭數叢。像從石頭縫里鉆出來的,根須緊緊扒住周圍的土,身體繃直。它們互相抱在一起,伸出一個個鞭子,作戰的姿勢,抽打著風。葉片上一層灰,一摸,手就臟了。這種多年生的植物,亂而健壯,仿佛已歷盡風風雨雨。眉宇間,有一股在公園時看不到的硬氣。
重擔加身,假馬鞭突然變得像一個——英雄。
虎刺梅
多年前在長春居住,養過一盆虎刺梅。購自早市,柔嫩一條莖,放在窗臺上,隨時要死的樣子。然一年后,不知不覺莖壯葉綠,偶爾開些若隱若現小紅花。東北地區,室內有暖氣,一年四季幾恒溫,盆中物開開落落,不隨季節隨心情。十來年間,盛開多少次,凋謝多少次,全不知道,也沒人管它。只記得葉片卵形,不太大。莖有一尺多高,黑黑的,一個指頭粗,從下至上,布滿硬刺,單獨的一根,擎天一柱。搬動花盆時,全株搖搖晃晃,像個站不穩的胖子。我要小心別讓它蹭著,一蹭見血。
南遷后,虎刺梅被送到了妹妹家??嗪?,室內總需點綴一點綠色。品種、長相倒不特別挑剔。
再見虎刺梅,在深圳立新湖畔。種在地上的兩大棵。枝枝叉叉頗多。大致分三部分,最下面,極類仙人掌的綠色根莖,三棱狀,每條棱上都排列著硬刺。這一部分約一米高。其上,黑色的木質枝條,依然尺余,布滿刺,摸上去扎手,不摸扎眼睛。枝條頂端為紅色小花,兩個半圓形的花片,交叉敞開著,成為一朵。四五朵小花又湊成一片。旁邊伴有黃色的,更小的花,星星點綴。
湊近了看,黑枝條出自仙人掌莖,直觀是,黑枝條硬插入仙人掌片,乃至有斑白的茬口。
比起當年室內物,生生多了看上去性質不同的下半部分。這大地上長出的東西,跟盆里養的,真是不一樣。
麒麟掌
二人轉《大西廂》中唱詞:“六十年一開啊,那是仙人掌”,事實并非如此,仙人掌只是開花少,開花慢,若環境不佳,或養殖不當,多年不開亦正常。由此,見到麒麟掌時,發出兩個驚嘆:一.仙人掌開花了。二.花朵竟是這個樣子。
麒麟掌并非仙人掌,只是長得像。粗壯的莖一根挨著一根,四棱、五棱或六棱,棱上立著刺。有點像綠色狼牙棒。熱烈陽光將刺打磨得更亮,仿佛有了靈氣,想扎誰扎誰。頂上的葉片(即花朵)白色,形似扭曲的包子褶兒,又似海螺,粉紅的邊緣皺皺巴巴(上面也有刺),如陶瓷制品。贊嘆時,可稱,這花開得真瓷實!
麒麟之得名,據說花朵外形很像傳說中的麒麟。
像嗎?若不提麒麟二字,還真想不到。提了,就覺得確有那么一點像。而這種像,是寫意性質的,混沌中藏著真諦。它撥開迷霧,為你我指出一條路,不能像天光大亮時那么清晰,但終歸是一條路。迷路不迷路的并不重要,有一條似是而非的路,走一走,免得停下來發呆,拔劍四顧心茫然,無所適從。這就可以了。
紫茉莉
六月中旬,公園里的植物大多睡去。紫荊花樹上,都是闊大的葉子。木棉樹光禿禿的。鳳凰樹下,依稀留下幾小攤粉紅的稀泥。簕杜鵑堪堪落光。動物有冬眠,深圳的植物似乎進入“夏眠”。天氣太熱,能不開花就不開,能少開就少開。萬物歸于綠。連鳥鳴都懨懨的。
三杰例外:鬼針草、蟛蜞菊、五色梅。均屬草本,個兒矮。路邊、山坡、墻角、隔離帶,凡有空地處,必見縫插針,生生不息。它們已超越了生理極限。不但隨處可見,而且一年四季綻放。且不管他。
我看見了紫茉莉。它從綠色搭成的屏幛中裊裊而來。一棵挨著一棵,半人高,葉子心形,稍尖一些。伸出幾十個枝杈,枝杈頂端一長條,像根火柴棍,頭上有一個小紅點兒。打開之后的紫茉莉像喇叭花。但我現在擁有的,是含苞待放的花。帶著淡得幾乎聞不著的香氣。
我若一無所知,不了解其前世今生,就會認為它是一種奇怪的花,為之傾倒。那些沒有孵化的雞蛋,難以和蹦蹦跳跳的雞聯系在一起。那些未成青蛙的小蝌蚪,不會呱呱叫。它就是獨立的、完美的個體。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是現在。
可我偏偏見過盛開的紫茉莉。
且不管他。
喜歡此刻的紫茉莉。像是六月的催眠曲,其他植物在這柔和的曲子里,睡得真踏實。等別人都綻開了,它再沉沉地睡去。
小葉紫薇
紫薇花很大,多紫色。小葉紫薇者,多粉紅色。名為小葉,其實小的是花朵。遠望,鮮艷的一大團,特喜慶;近瞧,都是小花,像皺皺巴巴的火山石,但比火山石軟多了,手指一彈,花瓣即落。六七月份的深圳,它貢獻的色彩最多。似此等物,適合錦上添花,不必其他。
但在弘法寺見到的那一株小葉紫薇把我驚著了。高約兩米,開放正盛。天氣炎熱,人來人往。萬佛殿中,正中一大佛,其后,滿墻的金身,不計其數,似乎持同一姿勢。門口有兩行字,第一句為“禮佛三次,功德無量”。進來的人,見字都不由自主合掌而立,低頭躬身。神給任何人機會。這瞬間的虔誠,亦是虔誠,更是良緣。后來者見狀有樣學樣。他們都被這氛圍淹沒了。向上,為光明殿,悠揚的音樂聲起,期間,輕柔的廣播在用英語講解經卷。渡人渡己的話,誰都聽得懂。若入心,誰都可以救人于水火。
那株小葉紫薇就在光明殿旁,和其他地方的同類比較,它的表情要肅穆、沉靜許多。粉紅的光環繞身一周,依稀可見。生于茲長于茲,每天看即興的、篤誠的朝拜者,聽殿堂里傳出的吟唱,肯定被凈化了。即或某種原因有污染的片刻,也在和虔誠的較量中,被重新擦凈。
風一吹,樹搖,像在禮佛。它這一天肯定不止三次吧。
夜香牛
細小的種子落在柏油馬路上,又硬又熱。它很想爬上那輛車。車中載著數不勝數的植物種子。假以時日,這些種子將花紅柳綠,繽紛絢爛。那輛車一天一趟,從城市這頭兒跑到那頭兒。跑一次軋一次它的頭。終于有一天,車輪將其甩到綠化帶的泥土上,落地生根。
夜香牛是一種野草,且有響當當的藥用價值,可治療感冒發熱,咳嗽,痢疾,黃疸型肝炎,神經衰弱等。但它最多也就是一兩分米高,莖細如線,枝枝杈杈很多。葉窄長。花朵更小,長成后也不過蒼蠅大,圓柱狀,紫紅的一點。有一種植物叫“一點紅”,夜香牛就像一點紅的縮小版。此類植物很難形成氣勢,扮靚環境的效果不明顯,人工種植者或許有,吾未得見。
而它并不缺生命本能。夾雜在成千上萬的蟛蜞菊、五色梅以及其他種種植物中,莖、葉、花都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有人定期來灑灑水,夜香牛屬于濫竽充數搶食吃的。
它從不喊口號,比如“不靠天不靠地,就靠自己”之類,它知道自己又靠天又靠地。空氣、泥土、陽光,哪一樣不是拜天地所賜?它甚至要靠身邊這些非我族類,借人家的光。不同之處,它們沒有一片一片成群結隊,而是零星穿插其間?;蚓o貼著鐵欄桿,或委身于一塊舊輪胎旁,爭出一點點空間,彼此隱約可見,抑或完全不見,因此形成不了統一思想,各自保持著自由和獨立。故,它們身上多了一些野性,眉宇間落了些舒朗。小歸小,細歸細,胎里帶來的硬氣不見絲毫缺損。不高興的時候,隱忍,悶聲抗爭,卻不會決絕到誓不與誰為伍,拔腿逃走。天和地,陽光和雨,又不歸那些豢養植物們獨有。
這個鮮花盛開的城市,必然要柔媚與野性齊飛,咖啡大蒜共一色。夜香牛跳脫了條條框框,相對遵循了天意。細微若斯,依然撐得起名字里的“?!弊?。
光莢含羞草
一人去花店買含羞草,搬回家后,手觸葉片,葉片并不卷曲,知道買了假貨,遂到花店討說法。店主說,是真貨,可能你買的那盆含羞草不要臉吧。
有這樣的含羞草嗎?昨日在山路上碰到了一種,外表極像含羞草,花朵毛茸茸,如雪如絮,球狀,玻璃珠大小。含羞草大多粉紅或白色,此花為白色。含羞草葉片羽狀,疏密得當。此葉亦然。但含羞草是草,該植物是樹,傲然于其他灌木中間,居高臨下的樣子?;?、葉相似,仿佛兩人撞臉,旁觀者興趣盎然,打量一遍又一遍,做無聊對比,二者大腿長什么樣反不重要了。
此樹名曰光莢含羞草,雖帶“含羞”二字,葉片怎么碰都巍然不動??桃鈱⑵淠笃饋恚凰墒?,仍唰地彈回去。
想起不久前見到的含羞草。貼著地面,十幾片葉子,我挨個兒觸碰,它不厭其煩地卷曲。觸第二遍,它就又要一遍臉。若碰到個手欠的人,一天至少要幾十次臉。
光莢含羞草一次不要臉后,人們了解了它的稟性,惡搞的興致煙消云散。所以它不要臉的次數并沒那么多。
此樹生存能力極強,據說已被列為入侵物種。我見到的這棵或為野生,即使種植也是控制種植,畢竟不如含羞草讓人放心。
黑面神
黑面神,小灌木,高尺余,莖紅色,葉片心形,稍細,油亮。在葉片和小枝條之間,長著一朵朵小花,大小、形狀均似釘子帽。六瓣,鈍鈍的,萌萌的,可視為極微縮的荷花。有的中間已長出一個果實,豆粒一般。
我告訴你,這花是綠色的。沒錯,綠色的。姹紫嫣紅的路邊,黑面神低沉無語,成一異數。風傳當年植物們選擇花朵顏色的時候,它只顧玩手機。抬頭看,萬物全走光,盤子里空無一物?;貋砀G葉商量。綠葉說,湊合用我的顏色吧。
丁香蓼
丁香蓼本是雜草,水稻的政敵。人類懷了私心,發明出專門消滅丁香蓼的除草劑。此刻,它長在花壇中,不知是自生還是人為種植,用來點綴一旁的天門冬。
一尺多高的草本植物,莖呈四棱狀,小葉狹長,綠色。有一片顯露出一條條棕色。不小心長走樣了,也沒人管它。或是自己跟自己玩,如貓戲尾。豆粒大小的一朵小黃花,四個花瓣,方方正正擺在一起,在微風中輕輕抖動。
它旁邊有鳳仙花、三角梅、黃嬋、蘭花草,等等等等。往來無白丁,再無生存之困擾,仿佛一個三流作家(或畫家)來到了深圳,在這養士之地,安穩度過自己的一生。
八 寶
一叢八寶,圍繞著中間一個圓點,向四面八方發射出去。因此,綠色的莖看上去都是斜的,長不到一米,若有機會,似乎可以更長,直插云霄。其葉片,厚而水分足,長橢圓形,有點像俗稱的“多肉”。擠碎后,汁液抹到身上可以止癢。頂端一簇花,似半個繡球。又由若干豆粒般大小的花朵組成,白色花瓣,似五角星,稍微外翻。粉色花蕊完全吐露在外,以至喧賓奪主,整朵花均呈現粉色。
寒氣從上至下籠罩過來,竭力要把包括八寶在內的植物壓入地內。八寶的枝干如同伸向空中的若干只手,努力撐出盡量溫暖的一塊地方。這是華北的秋天,晨風刺骨,白霜輕披,地面干硬。全球變暖趨勢越來越強,但冷還是冷。樹葉們綠色漸消,抱緊身子。
此物在華北地區常見,是主要的綠化用植物,每年八月到十月盛開。盛開與枯萎,皆遵天時。我曾在深圳的陽臺上見到過它們。那是春天,八寶在北方剛剛萌發,但它在南方潮濕的空氣里開放了。不知道的,以為植物到了南方便無法無天,其實此亦遵守天時。
十萬錯
十萬錯,柔軟的草。莖稍微長高一點就彎下來。謙虛謹慎。葉子兩兩對生,下圓上尖,紋理清晰,摸一摸,稍有絨毛?;ǘ湟粋€硬幣大小,呈小喇叭狀,五瓣兒,白色,其中一瓣上有藍色。每一朵花都如此。也不知那一點藍對它意味著什么,以致如此堅持。
誰為它命名為“十萬錯”?其他人為何同意?不得而知。
它以前都做過什么?到底錯在哪里?不知道。
左看右看,沒有一個理由主動跳到你面前。十萬錯在烈日下開得正艷,絕不解釋。
有好多錯,都是被強加其身的,從天而降,管你服不服氣。本來老老實實,偶爾一點小誤,被有意制造成大惡,成為出氣筒。于是,那些人的憤怒和怨氣得以發泄,并因此凝聚了群體的幸福和快樂。
溝壑邊,鳥鳴啾啾。掌有話語權者,一代又一代,說了多年。
十萬錯在這種地方也一代又一代,花、葉自如,對誰都不抱歉意,甚至不知自己已背負了人間至惡。十萬錯,于它們只是代號,如同王國華三個字,并無實際意義。
且也無實際的打擊降臨。這已足夠幸運。
冷水花
路邊一排冷水花,高及膝。
冷水花的花也算花嗎?就是干巴巴的一小撮白,像崩開的爆米花,又比爆米花略小,星星點點掛在整株植物的上面。算是花吧。有,總比沒有好。莖細,綠色,直立,含水量多,被葉子擋在下面。目力所及,都是冷水花的葉子。
葉片長圓,有非常明顯的條形白斑,手感稍硬,無生氣,紛紛低垂著,一副蔫頭耷耳狀。太陽毒辣時如是,清晨潮濕時亦如是。終日不仰起。就像一個小孩兒,埋頭護著自己的衣兜,生怕給人搶走寶貴的財物。余幼年得到五分錢,見人就是這個樣子。
路邊這群孩子,葉子后面到底藏了什么?
那些花,應該是個掩護。故意引人入歧途的。
文心蘭
是誰把文心蘭掛在了那么高的地方。
不是掛,是種上去的。它的根緊緊圍繞著樹干,幾為一體。文心蘭的枝葉,亦好像直接出自大榕樹。葉子細長,約一尺。藤蔓耷拉下來,上面掛著一個個黃色花朵,手感滑潤?;ǘ湟淮蟀辏“?。大者近圓,有一個裂痕。小者交叉成丄字型,頂在最上面。交接處,有淺棕色的條紋。
細察花形,很像一只黃蝴蝶,靈動,輕忽。牽強附會一點,又像一個“吉”字。傳說中,宋美齡訪問美國白宮,見此物,讀出“吉”字,引種回國,并起名吉祥蘭。
文心蘭形美寓意好,常用來做切片,插在花瓶里。是與人交接較頻的植物之一。
抬頭望,卻未見個中端倪。它挺身昂揚,凝神靜氣,任何世俗的酸甜苦辣,似都與其無關。它對人不會有任何幫助,既不帶來好運,也不會帶來霉運,更不指導生活。
那是一扇生死門,燦爛的黃令人暈眩。如果它開口講話,也就是和人談談生死,生命的意義,以及宇宙的深處。它不會讓誰多活幾年,或少活幾年。這種事,想想都跌份兒。它只是默默站在那里,迎來送往。在我之前已存在多年,在我之后,依然如此。直到有一天,我的靈魂飄然而至,穿越而過,從其正面來到背面?;砣婚_朗,一片大光明。
這一片文心蘭,懸于深圳最繁華區域的公園內,不被塵世的嘈雜污染一丁點兒。經過了神的點化,它的身上浸透諭令和暗示,早已百毒不侵。
樹蔭擋住太陽,文心蘭的金黃越出葉子,向上,再向上,和陽光合二為一。帶著沉默的大大小小的靈魂。
十字爵床
那種黃,介于土黃和牙黃之間,有點暗,除了用“黃”浮皮潦草概括一下,找不到更準確的另一個詞。
十字爵床所有花均披此黃。這朵花和那朵花之間,不會因深淺爭吵不休,彼此看一眼即達成共識。
小灌木。莖直。葉片不大不小,油亮,邊緣有波浪形鋸齒?;ü>G色,長約一指,如未熟的麥穗,幼時在農村常見。頂端一簇小黃花,每一朵都是三瓣,每一瓣又像是兩瓣粘連在一起的。薄如紙,手感滑膩。因形似鳥尾巴,又名鳥尾花。
回頭審黃,頗具南亞風格,易聯想到印度或斯里蘭卡之類。此種印象,或來自飲食(如咖喱),或來自影視背景。一個地域有一個地域的刻板印象。藍色、綠色、紅色,常被提煉成某一個地域的最大公約數。旁觀者心有靈犀,一望便懂。
十字爵床確原產于印度和斯里蘭卡,今在深圳已不罕見。路邊,花壇里,小區內,時時遇到。忍不住想問,那么大老遠,跑來干什么?讓誰看呢?心事重重的人,眼皮都不抬一下。一天下來,至少一千六百個人擦肩而過,他們寧可看手機,也不看花。按理說,花兒們都該尷尬一下。尤其像十字爵床這種遠道而至的。
但花兒們認認真真地舒展著花瓣,葉片閃閃發亮。從寂寞的清晨到寥落的黃昏,毫不懈怠。在遠方,它們并沒開給那里的人看;到了深圳,亦非開給這里的人。人類的身體倏忽飄過,只會讓花朵皺皺眉,揉一揉鼻子。它們是開給神的,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盡收神的眼底。神高興,它們也高興。它們舞蹈,神也在空中輕輕哼起小曲。
此時,我不打擾它們,應是對的。
薇甘菊
薇甘菊小巧、干凈。藤類,爬在旁邊的蘆葦上?;ǘ淙缤虏嘶ǎ且淮樾“c的集合,呈開放的穗狀。葉子心形,頂端尖銳。與世無爭的外表下,隱藏著酷愛殺生的心腸。薇甘菊所過之處,寸草不生,它凌駕于所有植物身上,影響其光合作用,致其無法繁衍生息,數量越來越少,某天終于絕跡。高大如血桐、紫薇、小葉榕,頑強如馬纓丹、鹽膚木、葉下珠,可愛如荔枝、九里香、鐵冬青等等,皆傷于其手。誰也跑不脫,只能咬牙忍受著。
好在有人類介入。誰對人類有用,誰就應該活下來。攪局者出局。他們的手段多得多,只幾個回合,一個島嶼的薇甘菊幾近滅絕。剩下的倉皇逃竄。
午后陽光和暖。一條剛剛整治好的小河,流水潺潺,芳草萋萋。薇甘菊夾雜其中,偶露崢嶸。其他植物沒有驚呼求救,薇甘菊亦未立馬橫刀。天下太平。
此時,空中傳來布道者的聲音。萬物皆入睡,只微甘菊仰頭傾聽。布道者確實就是直指薇甘菊一個。從天而降,空谷回音,和緩,冷靜,鞭辟入里,就連睡著的植物在夢中都為之微笑,甚或流淚。關于仁慈,愛與死,關于殺戮與救贖,流血與和平,薇甘菊入耳入心,被那言辭的美麗所打動。它心跳加速,甚至想把那些句子復制下來,用自己的花苞傳播出去。另一方面,它又覺眾多的道理,統統和自己無關,布道者所講,乃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情和主人公。自己是一個安安靜靜的美男子,只關心歲月晴好與否。身外的植物們,偶爾會給自己帶來一點點悲傷,但慢慢消化一下也就是了。那個布道者的聲音真好,應該讓更多的人聽到。讓自己的憂傷,也在這聲音里悄悄消解。
嶺南的深秋,四季中最好的天氣,萬物的心都變柔軟。僅存的這幾株薇甘菊,自定義為虔誠的傾聽者,柔弱的妥協者。它們在午后的陽光里伸展枝節,扎根,汲取他者的營養,悄悄蔓延,并堅信世界會更美好。
瓶刷光萼荷
迷迷蒙蒙中,鏡片裂成兩半,是壓碎,是摔壞,還是本身質量問題,搞不明白。一個似可明顯追出原因的結果,實則有著無數的指向。不問最好。此時,一尺之外的事物都看不清。整個世界壓迫著我。我對妻子說,剛配的眼鏡,怎么就壞了呢。眼鏡店太坑人。妻子說,我才查過這家店鋪的評價,打分很高,拉不到底的好評。也許只是我們倒霉。
寫下上面這段文字的時候,我戴著的眼鏡完好無損,鏡片干干凈凈。
鏡片莫非是在夢中壞掉了?我不敢確信自己寫下這段話的時候,是不是在夢中;讀者讀到它們的時候,是否也在夢中。
我就是戴著這副眼鏡,看到了人工養殖的瓶刷光萼荷。低矮的一叢草本植物。葉子長條狀,手感似塑料,向內卷曲。有的葉片中伸出一支細桿,桿的頂端是一個瓶刷一樣的花。瓶刷上插滿深粉色的“火柴棍”,火柴頭是藍色的,手感涼而硬。這是刷奶瓶用的。我家孩子小的時候用過,而我幼年沒有用過,那時連奶都沒喝過。
可是我的童年過去了嗎?回憶一下眼鏡,再照照鏡子,想,也許我的童年還沒開始。如果那個童年即將到來,現在的我,似乎有經驗去承受和擔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