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懷超
愿為黃鶘
追尋陸上絲綢之路,出使西域的張騫,算是古絲綢之路上的第一位開拓者;如果從性別上說,揚州江都的劉細君,則是絲路上首位杰出的女外交家,也是歷史記載的第一位,其意義不是后來的昭君、文成公主可以比擬的。她的內外辛酸與異域之艱也非后者,這也是后來劉細君在產下少夫之后,抑郁而亡的原因之一吧。
劉細君,江蘇沛縣人,漢家宗室的江都公主。這個原本應該過上高貴奢華生活的漢家兒女,卻因為一個不靠譜的爹江都王劉建,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父母被處決,自己寄養在叔父家,僥幸逃脫性命之虞,但是罪臣之女的枷鎖,始終是掙脫不掉的。好一個江都之王,皇帝把他安置于富庶的揚州之地,還不滿足,自己荒淫無道就算了,居然頭腦發熱,與其淮南王、衡山王造反做起當皇帝的春秋大夢來,以致全家遭殃。
好在年幼的劉細君僥幸存活下來,那年,她十一歲。
作為漢武帝的侄孫女,就是生活在這樣的陰影之下。當然,劉細君雖是罪臣之女,皇帝對她還是仁慈的,畢竟骨子里流淌的還是皇家的血脈,所以漢家的福利諸如讀書、禮儀以及各種待遇照舊,劉細君的舉手投足,依舊有著漢家公主的風度與氣質。劉細君原本就是正宗血統的漢家公主,這是毫無疑問的。
家庭的慘劇,作為十一歲的劉細君是完全明白自己處境的。所以說,當皇帝選派她作為和親公主,她爽快地答應了。她哪里有左右自己的資格和權利?或許這是戴罪立功?或者就是自我的救贖,劉細君是分辨不清的,也不想去判斷。她知道,西域烏孫,那是個遠在天邊的地方,這一去,就是天涯,再也不會有魂系歸來的時候。“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她感覺自己這個時候就像那個燕太子丹或絕代女俠,好在皇帝念及血統,或者說為了與烏孫在政治上的茍合,給了自己體面的漢家公主榮譽。劉細君知道,這完全得益于烏孫國的面子使然。
和親,這不是漢武帝的首創,這要追溯到漢高祖了。當年漢朝建立前后,劉邦被匈奴包圍,后僥幸通過財物和美女,打通一個頭目的關節,才得以活命回來。后來又陸續與匈奴在邊境多次交戰,由于漢朝剛建立不久,根基不穩,自然是吃了敗仗。其時一個叫婁敬的人給漢高祖出了個餿主意,說匈奴人愛占小便宜,尤其是喜歡錢物和女人。因此漢高祖答應給匈奴人送去綾羅綢緞、金銀珠寶和美女,這才止息戰爭。這應該是漢朝歷史上偌大的恥辱。一個國家的安寧,居然落在一個女人柔弱的身上。
劉細君知道,之前的七次和親匈奴都是失敗的,派出去的所謂“公主”最終都命喪黃泉。因為真正的漢家公主,比如呂后與漢高祖所生的魯元公主,即使皇帝舍得呂后還舍不得呢。因此之前和親的公主都是宮女或者秀女喬裝打扮的,事情敗露后,匈奴為漢朝的欺騙行為頗為惱怒,七位宮女最終都成了刀下之鬼。
這些事劉細君是早有耳聞的。她不知道的是,自己這次要去的烏孫,前途未卜,兇多吉少。隨著幾聲不大不小的炮響,罪臣之女劉細君,作為和親的漢家公主,在浩浩蕩蕩的數百人送親隊伍儀式中,載著漢朝豐厚的金銀彩禮以及送行的宦官、將士、宮女、丫鬟等,走向遠方。據《漢書西域傳》記載,劉細君出嫁時,漢武帝“賜乘輿服御物,為備官屬侍御數百人,贈送其盛。”而劉細君本人只抱著那把叫阮的樂器,又名叫秦琵琶,這是漢武帝特地派人給她定制的樂器。西域之行,陪伴劉細君的,只有這把樂器。這是代表漢家的聲音,還是西域的哀鳴?劉細君明白漢武帝的心思,這既是寂寞孤獨的慰藉,更是漢朝的和親使命之音;縱然自己是戴罪之人,身上流得依舊是漢家的血脈;作為漢家的子民,就必須為漢家宮闕流盡最后一滴血。
劉細君的和親之路,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公主的和親之旅,前所未有,也是第一位和親成功的女子。她與后來接替的解憂公主以及七十年后出塞的昭君,是不可相提并論的。劉解憂的和親,有了劉細君前期的鋪墊,道路暢通了許多;而王昭君的出塞則是在漢朝實力強大的背景之下。唯有劉細君,不僅是先鋒,而且是在漢朝的國力遠遠遜于匈奴、烏孫等國的情況下和親的,也就是說,娘家不如人,對作為政治博弈的棋子劉細君來說,在烏孫國的境遇是有天壤之別的。背后無力撐腰,則是造成劉細君在烏孫的底氣不足,很多事都要忍氣吞聲或謙遜卑微些。所以劉細君時常在宴請烏孫王孫貴族的時候,總是以贈送各種從漢室帶來的財物,籠絡和團結烏孫王身邊的重要侍從,“置酒飲食,以幣帛賜王左右貴人”,以此保持西漢與烏蘇國的政治聯盟關系,還有劉細君的個人性命。要知道,劉細君和親的國王獵驕靡,是個年近七十的老人,一年也見不到幾次面。況且,在漢朝送來和親的劉細君之時,狡詐的匈奴人也送來了一個和親的公主,其中的陰險和計謀不言而喻。是平衡還是策略?這么重要的國家使命,變成了兩個女人的爭斗。作為語言不通、生活習俗不習慣的劉細君,其處境勝過如履薄冰。但在這場政治角力中,漢室公主劉細君,以東方美人的獨特魅力,占據絕對優勢的。
劉細君的到來,在烏孫國,掀起的其中之一就是自己建造住所。帳篷般的群居生活方式,作為生于鐘鳴鼎食、繁華富庶之地的劉細君是無法習慣的,就把漢朝建造房屋的技術,傳到了烏孫國。這一舉動得到了烏孫國眾人朝中大臣的贊賞,為漢家女子的才能所折服。除此之外,劉細君還為烏孫國帶去了漢朝的典章、禮儀、葬制等等。
歷史上劉細君公主有造琵琶之說,唐人段安節在《樂府雜錄》記之:“琵琶,始自烏孫公主造。”這個烏孫公主指的就是劉細君。據記載,劉細君精通音律,所謂“裁琴、箏、筑、箜模之屬,作馬上之樂”,即兼采眾長而別創新聲。這也是漢武帝為什么在細君出發前贈送秦琵琶給她的原因了。劉細君本身就是多才多藝,善器樂之人哪!后來,烏孫國也就開始有了琵琶等樂器。劉細君還把蠶桑的種子藏在發髻里帶到西域,桑蠶技術從此在西域流傳開來。
劉細君作為大漢的皇家女子,在和親的路上,包括在與張騫聯絡西域的征途上,一方面在政治上給漢朝帶來了邊疆的穩定,另一方面在與西域國家的商貿道路上,開辟了絲綢之路。可惜這個功勞記載了張騫、昭君或者解憂的身上,歷史在劉細君身上著墨的偏少,甚至幾乎沒有。可惜,劉細君在烏孫國只待了五年時間,就命喪異國他鄉。如果我們今天到了伊犁,將會與劉細君的塑像相遇。
劉細君后來死于產后抑郁。這是史書上如是說。劉細君的抑郁病癥,至少與她的第一任丈夫的死有關吧?
烏孫國有個奇葩的規定,西域的國家,新即位的國王要接納上一任國王的妻子為夫人,稱之為“轉房婚”。也就是說老烏孫王獵驕靡死了,劉細君得嫁給其孫子岑陬軍須靡。這是他們的習俗,與漢朝的文化完全不一,按照漢朝的禮儀人倫,這完全是亂倫。作為詩書之女劉細君,在漢文化的滋養下成長起來的漢室公主,內心深處是無法接受如此的不潔?這是有悖倫常的。西域烏孫,各種艱險她劉細君都可以忍受,但這件事她萬萬接受不了。即使劉細君口頭答應,可是,內心的一種文化的抵制則更加地堅決。劉細君萬般無奈,寫信給漢朝皇帝。她在信中表述了兩個意思,一個是老國王死了,她想回到漢朝;一個是按照蘇烏孫國的規定,她要嫁給其孫子岑陬軍須靡,實在接受不了。然后,讓劉細君失望的是,在政治與人性之間,皇帝的答復是“從其國俗,欲與烏孫共滅胡。”后來,劉細君忍辱嫁給岑陬軍須靡,并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產后不久細君公主就幽怨長逝。
細君公主是絲綢之路上第一個遠嫁西域的公主,是中國歷史上早期的一位出塞者,她在漢朝與烏孫國之間搭建的橋梁,為后來的大漢王朝奠定了巨大的政治、經濟基礎,除了完成打擊匈奴的政治目的外,還徹底打通西域的絲綢之路。這其中的功勞非后來者可比擬的。劉細君,作為漢家血脈的皇家貴胄,在漢朝國力虛弱、難以抗衡匈奴之際,遠嫁烏孫,走活了漢朝與匈奴對抗的這步盤棋。遺憾的是,她最終沒能像后來的劉解憂,再回到她熱愛的漢家天下;只留下中國第一首邊塞詩,從長城內外,從大漠邊關,日夜傳來她的吟唱:“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愿為黃鶘兮歸故鄉。”據說,這首詩傳到長安后,漢武帝“聞而憐之”,心中不忍,于是下令每隔一年派使臣帶著帷帳、衣物到烏孫慰問她。
一曲遙遠的《悲愁歌》,一位絕世獨立于北國寒風中的惶恐女子,在反復吟唱的寂寥、凄涼與絕望里,讓我們一次次在回望中熱淚狂奔。
解憂橋
徐州歷史上杰出的女性很多,如呂雉、虞姬、劉細君等等,是山川河流的潤澤,還是大彭氏國的營養?這些紅顏們,在各自的人生畫卷上,留下千古的一筆。其情懷非個人的感傷與愛戀。她們用那柔弱的雙肩,竟然要去承擔起一個國家安寧的重負。漢朝楚王劉戊的孫女劉解憂,就是其中的一位。
中國歷史上對于劉解憂文字記載偏少,知道的人就更少了。在漢朝和親的史冊上,其光芒更多地被王昭君們所遮蔽。實則上,劉解憂,在維系漢朝與匈奴的平衡外交上,做出的貢獻不遜于任何一個和親的公主。這就像劉解憂的名字,宿命般的名字,以一己之力,在長達半個世紀的光陰里,給建立不久的西漢王朝一個穩定的邊疆,確實解了漢朝西部匈奴騷擾和掠奪的煩憂。
劉解憂,地地道道的江蘇徐州人,漢室楚王的公主,其父劉成。可惜,當劉解憂被選為和親公主時候,那個時候的身份,也是罪臣的孫女。楚王劉戊因為參與吳王劉濞發起的“七國之亂”,兵敗后,被抹去了楚王的光環,牽連整個家族。選擇劉解憂,完全是一種替代與懲罰。皇帝哪能舍得自己的女兒遠嫁烏孫?
劉解憂到烏蘇和親,這是在劉細君死后。也就是說,劉解憂是接替劉細君未完的使命。劉解憂和親,不是第一個,當然也不是最后一個。只是幸運的是,歷史上劉細君、劉解憂、王昭君等和親女人的名字,意外地在史冊上記錄了下來。實則上,劉細君之前,已經送去了十多位和親“公主”,她們死后,連個名字都沒有留下,就像拉那堤草原上一棵無名的野草,或者塔克拉瑪干狂風里的那一顆石子,遁入大漠的蒼茫中,亡魂流落他鄉。
罪臣之孫女劉細君,五年后死于烏孫。烏孫王繼續找漢朝要女人。漢朝皇帝就把劉解憂盛裝打扮一番,給予公主的封號以及隆重的嫁妝金銀珠寶和綾羅綢緞,在浩浩蕩蕩的送親車隊下,向著西域九千里之外的烏孫國進發,這一去,可謂經年生死兩茫茫。
至今想來,有點好笑。在戰場上無法打敗敵人,竟然要通過送女人的方式求得和平。也就是說,一個女人可以換來一個國家短期的安寧。這個起始于漢高帝劉邦的和親策略,我不知道當時漢朝的熱血男兒以及將士們,甚至包括皇帝、大臣,究竟是如何想出并答應這恥辱的主意。這與茍且偷生何異?躲在女人背后的歌舞升平,其滋味想必只有他們自知。也許那些君王們,為沒有把自家的女兒送上和親的征途而幸災樂禍吧。
反復閱讀關于劉解憂的文字,并深深折服。劉解憂雖然和劉細君在很多地方有相似的命運,但她和劉細君、王昭君最大的不同,是后兩人頗有文藝青年的氣質。我們從劉細君的《黃鵠歌》“居常土思兮心內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和七十年后王昭君的《怨詞》“翩翩之燕,遠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進阻且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詩句中可以看出,在她們的心中,文藝的基因,使得她們幽怨、傷感顯而易見。尤其是劉細君,當她聽說老烏孫王死去自己必須嫁給新烏孫王時,她怎么也無法越過自己內心倫理的那個坎,這不合乎漢朝的人倫道德啊?最終只能落個郁郁而死。
劉解憂,好一個漢家的女子,拋掉罪臣之孫女的帽子,以達觀的心態面對和親,以國家的使命,遠赴西域烏孫國。這絕不是一般女子可以逾越和做到的。
臨出發之際,皇帝召見劉解憂,封她為漢朝公主,并告訴她,為了聯合烏孫共同抗擊匈奴,命她到邊塞和親。內心篤定的劉解憂慨然答道:“能為國家和平盡力,倍感榮幸。”就這樣僅有20歲的劉解憂帶著朝廷派出的官員、軍士、樂師和侍女等,還有皇帝賞賜的彩禮,在蜿蜒幾十里的送親車隊陪伴下遠赴西域。
劉解憂的坦然淡定,源于她理解皇上的和親之舉,這是一場政治的婚姻,自己只不過是在漢朝與匈奴的博弈中一枚謀略的棋子而已。這不是為了自己的生活,而是為國效力。正是劉解憂有著這樣大格局的審視,所以她不是消極地躲避,反而是積極地面對。
劉解憂到了烏孫后,沒有障礙地嫁給了烏孫王軍須靡。要知道前不久劉細君剛死后不久。按照我們漢族習俗,這是很晦氣的,有“填房”之嫌,但是劉解憂沒有在意。她很快就融入了草原上的游牧生活,學騎馬、學射箭、學打獵,身著皮衣革履,頭戴翎羽帽,和烏孫王一起,參與到烏孫的各種政務之中。劉解憂清楚,烏孫的興亡,直接關系到漢朝與烏孫共同抗擊匈奴的成敗。所以,她必須要積極做好漢朝與烏孫之間友好的紐帶。
關于再嫁的事,劉解憂也遇到劉細君的那個問題。老烏孫王死了,要嫁給新烏孫王。這是劉細君心里過不去的鴻溝。劉解憂尤其甚也。她的半生,竟然要嫁給三個烏孫王,如果按照漢族輩分來說,第二個是烏孫王的兄弟翁歸靡,改嫁給小叔子,劉解憂心里還好接受;可是第三任丈夫,竟然是老烏孫王的兒子、被烏孫人稱為“狂王”的泥靡。這個烏孫王泥靡,是軍須靡和匈奴公主所生的,解憂公主的冤家對頭。雖不是親生的兒子,但是身上流的是軍須靡的骨血。輩分之懸殊,這不是很荒唐嗎。可劉解憂為了兩國聯盟,毅然決然地接受了這一切。解憂公主按照烏孫的習俗嫁了,和翁歸靡生了三男二女,大兒子元貴靡做了烏孫王,二兒子萬年做了莎車王,三兒子大樂做了烏孫左大將,大女兒弟史做了龜茲王夫人,小女兒素光為烏孫呼韶侯的妻子。他們都各盡所能,維護了烏孫和漢朝的友誼。劉解憂和泥靡也生有一女。
劉解憂成功地化解了匈奴人的詭計,也就是匈奴也向烏孫派遣了和親公主的詭計。這讓匈奴更是仇恨在心,一直伺機要侵犯烏孫。對此形勢,解憂公主早就有了清醒的判斷和作為。當匈奴要攻打烏孫,面對朝廷中一部分投降的情況下,解憂公主發揮懷柔政策,設宴款待烏孫的重臣,用漢朝精制的銀器和名貴的瓷器盛放佳肴,用漢朝的珠光寶氣的漢服與美酒,呈現在他們面前。這是解憂公主在用一種無聲的語言,隱秘地暗示并告知他們漢朝的威武和強盛。
同時,解憂公主還秘密派人帶書信給漢朝皇帝,讓他們派兵,與烏孫聯合攻打匈奴。漢朝新皇帝即位第二年,果然按照解憂公主的要求,在漢將常惠等人的率領下,帶領十五萬大軍,兵分五路,齊頭并進攻打匈奴。匈奴兵敗,踉蹌逃竄,潰不成軍。烏孫國取得大勝。在漢朝與烏孫兩國間,解憂公主用力挽狂瀾的手腕,挽救了兩國之間的關系,為打敗匈奴,給漢朝邊境的長久安寧帶來了不可磨滅的功勛。
不僅如此。解憂公主還把自己的隨身侍女馮嫽馮夫人,培養成一位出色的外交家。馮嫽出身卑微,但生性聰慧,知書達理,解憂公主很喜歡她,待她如同親姐妹。解憂公主和親烏孫,就把馮嫽帶到烏孫。這個馮嫽到達烏孫后,常馳馬牧場,出入氈房,很快就通曉西域的語言文字及風俗習慣。解憂公主常常派馮嫽以公主的身份,持漢節到西域各國進行友好訪問,贈送禮品,宣揚漢朝教化。異域君臣都被她的大方謙恭、善于辭令所折服,大家都尊稱她為馮夫人。后來,解憂公主還把馮嫽嫁給了愛慕她的烏孫將軍,兩人十分恩愛幸福。這對漢朝與烏孫兩國之間的感情又增進了許多。
后來,馮嫽馮夫人在化解烏孫國元貴靡和烏就屠兩人紛爭上,以一個出色的女外交官身份,前去勸解烏就屠罷兵。兵不血刃。馮嫽圓滿地解決了烏孫國內部分裂的矛盾,令漢朝皇上嘖嘖稱贊,夸獎她很了不起,足智多謀,又有遠見卓識;還破天荒地封馮嫽為漢朝正使,出使烏孫。
解憂公主,為了大漢王朝的江山社稷,為了兩國的友好以及共同抵御匈奴的入侵,五十年的烏孫國生活里,歷盡滄桑,受盡委屈,用自己的智慧,擔當起國家的使命。但是烏孫國母的富貴榮華,依舊阻擋不住她那一顆誓死要回到漢朝、回到故土的思念之心。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公元前51年,年近七十的解憂公主,攜三個孫子回到了闊別半個世紀的長安,從紅顏到白首,長安繁華依舊,可惜自己青春不再,只有一身的滄桑和衰老。漢宣帝聽說解憂公主回來,親自遠出城門迎接,感念她為國家所作的功勞。兩年后,解憂公主在長安溘然去世。
不管歷史有沒有記下解憂公主的功績,徐州人始終把她記在心里。在徐州最美的山水之中、云龍公園里,為紀念解憂公主一解家國之憂的功勞,人們特地建造了一座華美精致的拱橋,取名解憂橋。
是的,解憂公主,就像這橋,以一個女人的柔弱身軀,換得大漢江山的和平之路,絲綢之路。
寺廟與粉詩
作為秦嶺至淮河南北分界線上的徐州,北接中原文化,南鄰吳越文化,自身豐富的楚漢文化,造就了徐州這塊地域充足的文化養分。這難道就是出九個徐州籍帝王的奧秘?漫步徐州,你會被濃郁的雄性漢文化所震撼。古色古香、大氣磅礴的漢式建筑與令人不可思議的墓葬遺址,在徐州七十二座山峰的雄渾背景下,蘊藏著渾厚的王者氣象。在這些磅礴的表象之下,徐州,同樣也不乏其中的溫潤、細膩和柔軟,與江南一樣出宰相、狀元、士人、學者和女詩人。
徐州女詩人劉令嫻,南北朝時期梁國的才女,躋身于中國古代的十大才女之列。
劉令嫻,在家排行老三,又稱劉三娘,可以說出身豪門,也可以說是書香門第之家。父親劉繪為齊國大司馬從事中郎,哥哥劉孝綽是南朝梁代文學家。這個劉孝綽不得了,文學造詣相當高,乃當時著名的作家,“辭藻為后進所宗,時重其文,每作一篇,朝成暮遍,好事者咸誦傳寫……亭苑柱壁莫不題之。”昭明太子蕭統文集出版時,其序就是劉孝綽作的,劉家“兄弟及群從子侄當時有七十人,并能屬文,近古未之有也。”由此可見一斑,不可小覷。造成這種格局的,從小的方面說,是劉家的書香傳統;大的方面說,與當時的南北朝整體文化氣候相一致的。
劉令嫻后來遇到了自己的如意郎君、門當戶對的官二代徐悱。南朝女子,長到十七歲,就到談婚論嫁的時機。劉令嫻到出閣年齡時,選中徐悱。這徐悱也不是一般的男子,出身豪門。先說徐悱的父親徐勉,官至尚書左仆射,也就是說相當于宰相之職。而徐悱呢,乃徐勉二兒子,“幼聰敏,善屬文。”這真是“白富美”遇上了“高富帥”,珠聯璧合,天造地設。
這個徐悱要才氣有才氣,要背景有背景,自然得到了上司的賞識,總是被派到外地做官。這對新婚不久的劉令嫻來說,是個不大不小的考驗,聚少離多,如何排遣彼此的思念之苦呢?在古代,唯一的辦法就是書信詩文,這對彼此都不是難事。寫詩,慰藉對方,保平安,守忠貞,一解雙方別離之哀愁。如徐悱在外做官,思妻心切,寫了首《贈內》給劉令嫻,“不見可憐影,空余鋪帳香。”“豈忘離憂者?向隅心獨傷。聊因一書札,以代九回腸。”哎喲,徐悱的這一撩撥,把劉令嫻獨守的相思攪動了,她也以詩回贈丈夫,寫下最著名的《答外詩》二首。詩中,“調瑟本要歡,心愁不成趣。良會誠非遠,佳期今不遇。”一個春閨之怨的形象,捎給了遠方的徐悱。
紅顏多薄命。在劉家算是一點不假。劉令嫻的兩個親姐姐,婚嫁后其夫君均不幸早逝。原本這一切不會發生在劉令嫻的身上,可是,宿命中的東西無法改變。徐悱三十而立之時,不幸染病,訣別而去。這無常幽暗的人生,卻再現劉令嫻內心的光芒。她在失去至愛的丈夫徐悱之后,哀不能治,為夫君寫下一首凄愴哀婉的悼文《祭夫徐敬業文》,“維梁大同五年,新婦謹薦少牢于徐府君之靈曰:惟君德爰禮智,才兼文雅,學比山成,辨同河瀉。明經擢秀,光朝振野。調逸許中,聲高洛下。含潘度陸,超終邁賈。二儀既肇,判合始分。簡賢依德,乃隸夫君。外治徒奉,內佐無聞。幸移蓬性,頗習蘭薰。式傳琴瑟,相酬典墳。輔仁難驗,神情易促。雹碎春紅,霜雕夏綠。躬奉正衾,親觀啟足。一見無期,百身何贖。嗚呼哀哉!生死雖殊,情親猶一。敢遵先好,手調姜橘。素俎空乾,奠觴徒溢。昔奉齊眉,異于今日。從軍暫別,且思樓中;薄游未反,尚比飛蓬;如當此訣,永痛無窮。百年何幾?泉穴方同。”尤其是其中的“一見無期,百身何贖”、“生死雖殊,情親猶一”、“如此當訣,永痛無窮。百年何幾,泉穴方同。”對生死的拷問與追尋,令人黯然心疼。
作為徐悱的父親,也曾想為病逝的兒子寫篇祭文,當他“及見此文”時,不覺動容,完全打消這樣的念頭,“乃擱筆”。他知道自己的文章寫不過劉令嫻了。如此詩文,其悲切、哀慟之情,震撼了夫君的父親徐勉,卻沒有打動癡迷文字、綺麗文壇的南朝。倒是后來的一首所謂的“粉詩”,成就劉令嫻的千古風月,一時間成了舊時的“網紅”。
婚后的劉令嫻,寫過一首很藝術的艷詩《光宅寺》:“長廊欣目送,廣殿悅逢迎。何當曲房里,幽隱無人聲。”這首詩讓很多人浮想聯翩,認為詩中曖昧下流。你想,在一個黃昏時分,一個容貌秀麗的女子,來到光宅寺燒香,在長廊之地,俊秀的青年和尚對著春心蕩漾的香客擠眉弄眼,然后女子就跟隨著撩撥她的男子去了禪房,悄無聲音……這首詩讓我們想到了當下的某女詩人,寫過一首《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詩中比劉令嫻所說的還要赤裸。一時間也是激起千層浪。依作者看來,只是女子的藝術寫法,與艷詩、曖昧、黃色完全不搭界。在偽善或者充滿浮夸詩詞之風的南朝,乍見到如此扣人心魂,卻又大膽潑辣,且與當時奢靡之音格格不入的詩歌,就像一發重金屬的炮彈,準確無誤地擊中南朝文學的核心之弊。按說,世人應該盯住的是詩歌藝術創作的問題,而非那個女香客去了禪房干什么,就像大家盯住某女詩人那個赤裸裸地要去睡覺的下半身問題。這首《光宅寺》的出現,有人聚焦到劉令嫻身上的情色問題,是不是對自己的丈夫不愛或綠帽子亂七八糟之事。劉令嫻對徐悱的感情,已經從祭文中清晰地呈現出,劉令嫻怎么會做出如此不道德之事?禍水根源,應該還是當時的南朝,其思想自由開放,士林之人多不為禮教所束縛,曠達大膽。其詩歌創作也是多寫閨閣之情,詩風柔靡綺麗。這也就是說,劉令嫻寫這樣的詩,不足為怪了。再說,其真誠地寫出,甚過華美的虛偽。
當然,人們也一度相信這詩的內容是真實的,原因一是劉令嫻死了丈夫,對男女之事有點幻想也是正常的;另一個就是劉令嫻所生活的建康城,確實有座寺廟叫光宅寺。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南朝的光宅寺香火,與皇帝蕭衍有關,他是中國第一個佛教徒皇帝。光宅寺,乃是梁國開國皇帝蕭衍的故宅。他推翻齊國當皇帝之后,就把其故宅舍為寺廟,取名光宅寺。原來這是一座皇家寺廟。在這里當和尚的人,豈是一兩個偷情小和尚所決定的?清人王士禎在《池北偶談》中曾談到這首詩,他引用唐人高仲武的評價說,“形質既雌,詞意亦蕩”,說穿了,就是劉令嫻很淫蕩。王士禎自己則說得委婉:“勉名臣,悱名士,得此才女,抑不幸耶?”徐勉是名臣,徐悱是名士,家里娶了這樣一個才女,算不算是不幸呢?王士禎欣賞劉令嫻的才華,窺透了她的心跡,但想到現實中的存在,他也恐懼了。一首假裝身臨其境、語言清新、風格流麗的禪院詩詞,還有末尾那一句猶如中國畫留白的意境之美,可惜的是內心污濁的人,看到的便是污濁。睹文揣人的真是合了聞先生所說“人人眼角里是淫蕩,人人心中懷著鬼胎”。
兼具江南嫵媚和優雅的劉令嫻,其生活的南朝齊梁年間,是個開放而又詭異的時代。吟詩弄賦是官宦人家的標配,也是踏入仕途的資本。整個社會恰如江南三月,草長鶯飛、綠樹紅花,奢靡之風蔓延著。其所學詩詞,不是沉淪墮落,就是附庸風雅。
女詩人劉令嫻靠寫“粉詩”出名,這符合南朝齊梁年間的文學風尚。那個時代,上至皇帝貴族,下至黎民百姓,都酷愛文藝。誰要深諳附庸風雅之道,就能升官發財。文化人就意味著是朝廷的人,舞文弄墨就意味著具有踏入官場的資本。這樣的社會背景下,作為官太太的劉令嫻當然要與時俱進了。這首《光宅寺》問世以后,被評為年度最佳詩歌,并收入當時的權威詩歌集《玉臺新詠》。實際上,劉令嫻還寫過一首《摘同心梔子贈謝娘因附此詩》:“兩葉雖為贈,交情永未因。同心何處恨,梔子最關人。”有人把這首詩定性為“同性戀詩歌”。實際上兩個女生為好友,寫下真情實感的詩句,何嘗不可?倒是好事者想得復雜、刁鉆和偽善,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不分青紅皂白指責與想當然,這是不是算作對劉令嫻的褻瀆?
如果你要是讀到徐悱的那首詩,即寫他去偷看大街上的女子,以慰藉思妻之苦,就會頓悟這完全是徐悱與劉令嫻小夫妻之間的調情而已,又何必當真?覺得一個大戶人家的婦人,會和一個小和尚在皇家寺廟的禪房幽會嗎?只是沒想到劉令嫻一首發自內心深處的詩行,攪動的不只是皇宮貴族心底的虛偽和時代的風氣,還刺破了南朝齊梁國的社會水泡,流出其中的濁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