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苓岑
東死鼠,西死鼠,人見死鼠如見虎!
鼠死不幾日,人死如圻堵。
晝死人,莫問數,日色慘淡愁云護。
三人行未十步多,忽死兩人橫截路。
夜死人,不敢哭,疫鬼吐氣燈搖綠。
須臾風起燈忽無,人鬼尸棺暗同屋。
烏啼不斷,犬泣時聞。
人含鬼色,鬼奪人神。
白日逢人多是鬼,黃昏遇鬼反疑人!
人死滿地人煙倒,人骨漸被風吹老。
田禾無人收,官租向誰考?
我欲騎天龍,上天府,呼天公,乞天母,灑天漿,散天乳,酥透九原千丈土。
地下人人都活歸,黃泉化作回春雨!
——(清)師道南
朱自清說蒙自……小得好。
某年一個傍晚,我吃了東城同學家包的餃子,也就是南湖哥臚士洋行后邊東大街老城門李家包的餃子。向西走武廟街、環城南路、環城西路、聯大路、天馬路,經天馬路過九龍市場、文瀾鎮政府、部隊大院、老干局到了西城的天源大酒店,東邊太陽的熱乎勁遇西邊高冷的官氣兒,進了酒店我又吐了出來,搭了車回西城清內閣學士尹壯圖故居旁的杏林診所看病,杏林診所戴了假發的李醫生往我屁股扎了一針,再給我手背的血管插針:“怪不得中午我找不著餃子,又是李虛功。”“幾天前的餃子?”那時候,整個蒙自城的病患一大半在杏林診所里擁堵,李醫生頻繁且不安地固定他厚重的假發,他認為我有些不知足:“餃子總歸在你肚子里走了一座蒙自城。我空著肚子要治一座城。”蒙自就這么小,小得很市井:中軸一定,街巷四十五,人啊二五二六,事嘛七七八八。
蒙自小得好,小得容不下信仰。元朝時建了個鹿苑禪林,占地1200平方米,大雄寶殿有個3米高檀香木釋迦牟尼像,兩側有印度造1.5米高泥塑貼金十八羅漢,文殊、普賢、觀音、地藏菩薩都在右邊廂。最好玩的要數會擺手的普賢像,說是香客一跪,地下機關一動,普賢便擺擺手。后來和著東林寺、西林寺、明洪武二十年建城隍廟、新安所的關帝廟、土王廟、縣城東北觀音寺一齊拜拜了。
蒙自就是這樣一座遺忘之城。蒙自的遺忘很珍貴,因為它民主。忘了自己有史以來更像塊兒飛地,從“蒙自”之名到建縣歷史都是據說,到底是先有西邊山曰目則而得名,還是蠻語“昧則”音轉作“蒙自”?到底上溯西漢益州郡賁古縣,還是元臨安路蒙自縣?忘了自己得益于兩千年前最早的“走私通道”——通安南天竺道:昆明南下至蒙自,或者從蒙自南邊的蠻耗過紅河走陸路到越南轉水路,或者從蠻耗碼頭乘木船下河口至越南海防或者老街。忘了自己、忘了來路便容易被他人或者他方惦記。文化入侵又三打越南的法國弄出一紙合約開蒙自為商埠,六七年后又派人搞商務考察團、地理科考實則開辟、控制云南市場、勘測鐵路,然后有了滇越鐵路。再然后善忘的蒙自就被滇越鐵路忘了,就是……這么民主。
這份民主唯獨排除了川人與老鼠。蒙自小得好,塑造得蒙自人心小。紅河州州府要從錫都個舊搬回蒙自前,個舊人專門寫了文章表示蒙自開阜與個舊錫礦產量的增長間沒有必然聯系。蒙自人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很多的第一:云南第一個海關、第一家郵政局、第一條民營鐵路、第一間咖啡館。個舊人便說:“對,第一個被殖民。”蒙自人心小,和身邊人都處不好,怎么不忌恨“鉆頭覓縫”老賺錢的四川人?我幼時班中有一四川女同學,父親是當地知名的建筑商人,到了冬季換著顏色穿各種毛衣,一到上課苦悶時我那同桌便肆無忌憚撕扯她毛衣各處的線頭,一個冬季下來,鵝黃、華青、胭脂、湖藍、朱砂各色的線團足以拼一只珍貴的錦雞,就是同桌母親市場里殺一輩子雞都不可能看一眼的珍稀品種。蒙自人心小得有歷史,罵人有一套,喊川人為“四川耗子”,足見蒙自人對老鼠有很深的記憶。不知道這份難得的記憶有沒有法國人和《海關醫報》的功勞。畢竟蒙自人寧愿聽“洋老咪”吹牛,也不看當地縣志。法國人亨利·奧爾良在游記中表示:“當地土著居民十分畏懼鼠疫,蒙自像云南其它地方一樣,鼠疫也是周期性發作的流行病,具體原因不大清楚。鼠疫通常是夏季發病,有時候四五千人難逃此劫。”1895年法國政府派長居蒙自的領事彌樂石組成法國里昂商會考察團考察云貴川等地,關于蒙自說到:“每年從4月(有時從9月)起,幾乎都要爆發腺鼠疫。”19世紀記錄中國區域性疾病的《海關醫報》中有一篇記錄提醒了我們,不僅法國人惦記,鼠疫早就眼饞蒙自這塊兒旱地壩子,竟然曾經把蒙自五分之一壩子染為墳地。
蒙自方言說“老”,既表年歲、陳舊、原本,又可以表示頻率:總是、經常,比如“老這種”“老尼幾”“老是”。在1807到1911年間爆發30次大規模鼠疫的蒙自,最嚴重時每日死亡150人,兩年間城中死一半。“鼠無大小皆稱老”的“老”可能包含了所有厭惡與恐慌的情緒。上躥下跳、鉆頭覓縫偷吃食,樂此不疲搞繁殖的老鼠鬧得城里城外烏煙瘴氣、悚人毛發。“親戚不敢通吊問,甚或家有病者,父母昆弟忍棄之不顧。避匿山野間,結茅而居,豺狼于黃昏后成群結隊肆行城鄉,攫雞噬兒。毫無畏忌。如此二十余年,死以萬數,全家死絕者所在多有,當其時命懸須臾,朝不謀夕,愁慘悲號之聲比戶相聞相傳。”
蒙自小得好,小得很市井,人啊二五二六不管事,事嘛七七八八總歸歸于遺忘,再加上蒙自這份難得的民主:人畜共居。于是死了又生,生了又死,中間填充些戰事、疫病:四鄉避戰亂的難民席地露宿、缺衣少食、人畜共居、疾病蔓延、死亡枕藉。到了現在蒙自人對某地不滿意還是這幾個字:臟、亂、差。很清楚自己的病根,只是懶得改。
蒙自人懶成什么樣呢?打個比方。
西南聯大文法學院在蒙自時,聯大師生喜歡哥臚士洋行背后越南街上的南美西餐廳,不知誰為餐廳的越南女服務員寫了首詞:“樊口如櫻小,蠻腰似柳纏,春風吹薄綠紗裳,細撥紅牙,低奏月如霜。故國悲咽語,南疆懶化妝,凝眉淚轉九回腸,愁對天涯,無語話滄桑。”如果當時你向一個蒙自人打聽,他準會這么說:“買,就是啊點,買,多好瞧呢,你自己瞧克嘛,煩逼不得。”(哎呀,就是那誰誰誰,可好看了,你自己看去啊,干嘛問我,煩不煩!)蒙自人的懶就是這種懶:不了解、不解釋、不奢求。
因為蒙自小得好嘛。
其實蒙自人也別笑四川人,蒙自本身就小得好,適宜小老鼠的生長。蒙自的鼠有三種:長蚤的鼠,叫魂的鼠,養蠱的鼠。
長蚤的鼠上文已經說過,低級生物染病而已,容易被后兩種鼠利用。
現在就說說這后兩種鼠。
蒙自爆發鼠疫時,懶得了解、懶得解釋、懶得奢求官府去了解、去解釋,既然蒙自最早設立的醫局是官醫局,從名頭上就是為官的。民眾要么捐錢建都天閣;要么哄搶紫葉佳花、豹膽、熊膽來外敷;要么等死了人活著的女人赤身裸體抬葬死者來“驅邪”;要么對著銅錢吹口氣再拋擲門外,或者胡亂棄置家畜、蔬菜,要轉嫁災禍;要么對著尸體念念有詞,“癢大爹,我家無人了。”意思是“鼠疫啊,我都喊你大爹了,你快別禍害我了,去別家吧!”
這就像孔飛力在《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說的“權力的幻覺”:其它事我管不了,我的生死更是沒人管,我自己還不能喊上幾聲,讓那些跟我搶藥的、搶菜的滾嗎?如果再有人告訴他:“你應該找官府。”那民眾大概會先把你掃出大門,隔著門板大聲地罵。這就又像萊斯特·瑟羅《零和社會》中說的“對損失進行分攤”,意思是:我們忙著呢,就你這種危險人物成天胡游浪蕩、瞎掰胡扯,正事不干盡挑刺,搞得官府都不敢管了。
鼠疫流行時無論如何內斗,無論是搶資源、互相詛咒還是搞批斗,實際是人人冒認兇手,模糊了真正的兇手,還為兇手創造了逃逸的環境,實際是叫魂,喚醒了“心術不正”的魂。
蘇珊·桑塔格之所以寫《疾病的隱喻》,為的是剝離人為附加給疾病的隱喻,為什么要一層一層拿掉這些人為的隱喻呢?拿掉了人性有意為之的惡,才有可能免于被利用、免于被辜負、免于被傷害、免于被拋棄。那么是誰在利用、在辜負、在傷害最后拋棄我們?那群養蠱的鼠。他們流竄于各個充滿誘惑的糧倉;他們似乎相信自己的免疫能力,不知是因為掌握了治療手段,比如醫館、良醫、良田、華堂,還是封鎖了疫情?總之“傳染病”這三個字在民眾那兒是兩種解釋:傳染、病。在他們那兒只有一種解釋:病等于民眾。他們善于事后慰藉、發銀賑濟(比如1889年云貴總督譚均培就蒙自鼠疫上奏朝廷:“蒙自縣疫斃人民四千九百二十二丁口,共賑銀一千九百四十四兩九錢;內除該縣紳民捐助銀三百四十四兩九錢外,實發銀一千六百兩。”)和組隊焚尸再搭臺唱木蓮戲,送鬼賺人心,最終以此為政績表功。他們好像從上文提到的那位云游老外亨利·奧爾良那兒學到了一點實用的東西:傳教士用大劑量催吐藥抵制鼠疫,他們便愛上了喝酒自我催吐,以此為能力。
這是養蠱的鼠,最毒的鼠。
好在蒙自小得好,鬧不到哪兒去,死也死不到哪兒去。
原先鼠疫最盛行的文瀾鎮現在是州府蒙自主城區,另一塊兒鼠疫鬧得兇的地方紅寨如今是五大中心——匯聚了紅河劇院、青少年宮、老年宮、藝術館、新聞中心五大建筑群的“紅河人民幸福的廣場”。
蒙自依然小得好,人啊二五二六不管事,事嘛七七八八總歸歸于遺忘。忘了一個熱愛集郵的郵學家萬燦文。1928年北大學生萬燦文暑假回到蒙自老家,這位中國最早集郵組織1293號會員在一張美國內華達州印制發行的旅行明信片上寫下一個編號,這張繪制了典型江南水鄉的明信片將從蒙自出發,游歷日本、美國、巴西、荷蘭直到一年后攜帶著六枚各地的郵票及郵戳再回到北平萬燦文手中。人與地,時與事,都有編號,可以跨越人事、時地破譯出可貴的信息。只是蒙自小得好,容不下記憶。這份遺忘很民主,好的壞的統統忘了。
2020年1月28日,臨回南京,我到天竺路與朝陽路交叉口附近買口罩。藥店中有五方在爭吵——
六十歲上下老婦在祈求女店員賣她一瓶醫用酒精。
中年女人在叱罵,“我親眼看著你們男員工剛搬了二十箱口罩、一箱醫用酒精進來,你們是不是私自囤積!”
“政府規定了……”
女店員的話被另一男士打斷,“你現在馬上告訴我政府的誰,誰是政府?”
略微低矮的二十歲女青年默然扭過臉,卻不走遠。
雖然五方都戴著口罩,但女青年仍舊捂緊了口鼻。
門外一個藍衣少年在滑滑板,旁邊一只摔死的貓。為了繞開那只死貓,少年摔了一跤,中年婦人聽聞哭聲,沖出藥店,扇了少年一耳光,脫下口罩給他戴上。二人走后,路面上很久只有那只死貓和那只蹭破的口罩。
2020年1月30日早晨,蒙自火車站滾梯底端列車員對著喇叭吼:“那位乘客不要在滾梯上走動。”滾梯上走動的紅衣女乘客回頭,她的臉戴著一個防毒面具。許多人笑了。
如果人們笑她:“你瞧瞧那瘋子!”那是多元生活的正常碰撞;如果人們疑惑:“有那么嚴重?我要不要也去買一個?”那是叫魂的恐慌;如果人們會心地笑了,那是你我他都習慣了傳染的病毒……從恐慌到習以為常到以此為樂且自嘲,只需要突發危機上升為普遍的悲劇。蒙自小得好,小得很容易混淆了長蚤的鼠、叫魂的鼠和養蠱的鼠。
坐在開往遠方的火車上,車廂內一對情侶在爭吵,男的說“一個人人冒認兇手的時代”,女的說“不要把生活說成辯護法庭,沒有那么緊張的抗辯關系,都在努力”,男的問“是誰把人人逼成了‘嫌疑人”,女的說“你這種危險人物”。
蒙自小得好,小得叫魂的鼠主動地擁抱幻覺的權力、自覺地分攤損失,有一種抱團的暖。
許多單位所在的天竺路,名字源于蒙自所擁有的最早的開放之路——通安南天竺道。蜿蜒曲折中跋涉向外的天竺路似乎累作一條懶蛇,盤作一團。
蒙自小得好,小得很市井,人啊二五二六,事嘛七七八八,忘得很民主。
蒙自嘛,小得好,人就那樣,老鼠老得……你我說了不算。
后記
走過很多地方,哪兒都像蒙自。杏林診所的李醫生再也治不了蒙自這座城,他整個人甜得病倒了。如今懶得挪一下屁股的李虛功再也不敢與人分享吃食了,最多打開政府大樓二樓第三格的窗戶,醒一醒酒氣。
對了,為了避免您看了本文好奇來了蒙自迷了路,提前知會您一聲:開頭說到的老城門、武廟街等地名幾乎都變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