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作家歐陽黔森以各類獨具特色的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創作等著稱于世,也以收視率高、影響甚遠的各類影視劇創作與改編等為世人所周知。短篇小說集 《味道》《歐陽黔森短篇小說選》,中篇小說集 《白多黑少》,長篇小說《非愛時間》《雄關漫道》《絕地逢生》《奢香夫人》,報告文學“脫貧三部曲”(即《花繁葉茂,傾聽花開的聲音》《報得三春暉》《看萬山紅遍》)等便是。電影有《云下的日子》《幸存日》《極度危機》等,長篇電視劇則有 《雄關漫道》《絕地逢生》 《奢香夫人》《二十四道拐》《偉大的轉折》等大量作品,這些都是有全國影響的代表作品。這些文藝作品為作家贏得了全國聲譽,屢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飛天獎”“金鷹獎”等數十次各類獎項便是明證之一。
相應的是,歐陽黔森的研究者自然也集中他的小說、報告文學和影視作品。綜觀作家的創作,在這些拳頭產品之外,他還有詩歌等作品若干,研究相對單薄許多。本文試以歐陽黔森的詩歌創作為對象,考察其詩歌作品的思想內蘊和藝術個性,拋磚引玉,以引起學界的普遍關注。
一、詩歌創作的歷程與相關背景概述
歐陽黔森1965年出生于貴州銅仁一個地質工作者家庭,青年時期便在地質隊的農場工作,后來正式成為一名有文學愛好的地質隊員。在回望從事文學創作的緣起,他有一個自述:“有一天父親突然把我叫到面前,叫我以后參加文學刊授學習,學費是10元錢,并已經給我報了名,那年是82年。10元錢真不少,父親可以買六條常抽的煙了,那時家里錢很緊張,我不知道父親要節省多久。”“85年初,我收到了一封來至《杜鵑花》文學雜志的信,信中說我投的稿這次未發表,但很有基礎,要我繼續努力,多多寫稿,落款是主編李紹珊。在以后的歲月里,我常常接到李老師鼓勵我和鞭策我的信。知遇之恩不敢忘,這成了我堅持文學創作的無窮動力。”[1]按這一說法,歐陽黔森于1982年進行文學刊授學習,時年恰好是16歲,到1985年是19歲,從學習到投稿再到作品發表,幾年時間之內的文學嘗試與探索,大致可以猜測他勤奮練筆寫作的身影。參加文學刊授學習,是那個時代地處邊緣或底層的文學愛好者的道路,至今這一形式仍然普遍存在。引文中提到的《杜鵑花》雜志,則是這樣的:“《杜鵑花》是貴州地礦廳(局)1984年創辦的一份地質文學刊物,在貴州省文藝界和全國地礦系統具有一定的影響和知名度。這份刊物像一片文學的沃土,培育、滋養出一批又一批地質文學人才”。[2]據筆者考查,刊物的主編先后有李紹珊、袁浪、陳躍康等,作者群體除主編外,完全出身于地質系統的貴州作家如歐陽黔森、李裴、冉正萬、歐德琳、管利民等,都是貴州文壇所熟悉的名字,其中不乏有全國影響的作家。
以上是歐陽黔森早期從事文藝的一點舊跡。在這一舊跡中,和大多數作家起步一樣,歐陽黔森初涉文壇,早期的創作以詩歌、散文為主,特別是詩歌創作差不多是從事文藝工作的多數作家們的通例。歐陽黔森除了在工作的地質系統《杜鵑花》刊物上發表詩作之外,還在省內外報刊發表作品。1994 年他的第一部作品集《有目光看久》由貴州民族出版社出版,書名由貴州文壇前輩蹇先艾題簽,陳躍康代序,是歐陽黔森早期詩歌、散文的合集。書的扉頁有這樣一段話,大體可以窺探到作家的勤奮與才情。“歐陽黔森,學文八載。曾有一本不成樣子的詩集,未敢常提于口,先后獲大學生詩歌一等獎,貴州省省委宣傳部、省文聯主辦的‘新長征文藝創作詩歌一等獎。迄今已在全國各地報刊發表文章數百余篇,有的被選入各種選集,并參加編輯了《神奇富饒的貴州》等多本著作,計百余萬字。”查閱相關資料,引文所述的“不成樣子的詩集”似乎沒有公開出版。《有目光看久》有三個版塊收錄的是詩作,則分別是“地質之戀”“心靈的牧場”“高原夢”,一共收錄詩作二十余首。
貴州省地礦局編的《高原拓荒人》叢書,2000年由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其中一冊是散文詩歌卷。詩歌部分收錄23位詩人的詩作近百首,其中歐陽黔森居首位,收錄他的詩作有《那是中國神奇的版圖》《一張中國礦產圖》《這是那夜月的錯》等11首,是數量最多者之一。比較一下篇目,有八首曾被收錄進入《有目光看久》一書。從編排位置、收錄詩作數量與篇幅來看,應該說是貴州地質文學界最重要的“首席”詩人。《山花》主編李寂蕩先生主編的《新世紀貴州12詩人詩選》于2014年由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收錄12位貴州詩壇代表性詩人,分別是李發模、李寂蕩、歐陽黔森、陳國華、南鷗、姚輝、趙衛峰、趙俊濤、唐亞平、徐必常、惠子和漠血。詩選的前言稱:“貴州詩歌創作歷來生機勃勃,洶涌澎湃。跨入新世紀十余年,涌現了大量優異的詩歌作品,在漢語詩歌界產生了相當的影響。本書就輯錄其中有代表性的十二位詩人的詩作。這十二位詩人的寫作,風格迥異,猶如貴州高原的山,形態萬千,但無論何種風格,都深深烙上了這方水土的印跡。”此書收錄歐陽黔森詩作《貴州精神》《那是中國神奇的版圖》等十二首。與《高原拓荒人》中的篇目詳細比較,則有《那是中國神奇的版圖》等七首詩是重復收錄,其余五首是新寫后被收入的詩作。2015年,在“貴州作家群高峰論壇”上,首次以“黔山七峰”的群體命名方式,推出貴州文壇上創作成績突出的七位貴州作家,分別是歐陽黔森、唐亞平、冉正萬、王華、謝挺、戴冰和唐玉林。論壇召開后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推出了七位貴州作家各自的新書。歐陽黔森的新書是《水的眼淚——歐陽黔森選集》,收錄散文、詩歌、中篇小說和短篇小說四類作品。詩歌類有組詩系列《那是中國神奇的版圖》《地質之戀》《新疆行》《民族的記憶》,單篇有《貴州精神》《桃花風》《這是那夜月的錯》《旗樹》。其中有些詩作被以上選集收錄過,有些是新寫的,比如《新疆行》(組詩)、《民族的記憶》(組詩),組詩《那是中國神奇的版圖》中的一二首詩,以及《旗樹》都是新出之作。
雖然歐陽黔森寫詩從數量來看并不太多,但一直沒有中斷過,而且創作歷程貫徹始終。除了在出版各類作品集子時收錄發表之外,他還在全國重要的專業性報刊發表了優秀的詩作。譬如,一共三百六十多行的長詩《貴州精神》發表在2012年9月4日的《光明日報》上,《那是中國神奇的版圖》(組詩)發表在《中國作家》2015年第2期上,《民族的記憶》(組詩)發表在《山花》2015年第8期上,《梨花的清香》發表在《詩刊》2018年第21期上,《新疆行》(組詩)發表在《星星》2018年第16期上。從數量上統計,他大體有五十首左右的詩作規模。在當下詩歌界,詩人顯然并不以多取勝,甚至是產出比較少的。由此可見,歐陽黔森在詩歌創作上主要以質量見長,創作態度嚴謹。
綜上所述,詩歌創作是歐陽黔森最早開始嘗試的文體,直到當下仍然是他比較看重的一種文學創作樣式。這些作品或發表,或被收錄進不同的選本,在內容上各有側重,風格上各具特色。在2018年貴州文藝界總結改革開放40年的詩歌創作成就時,筆者有以下判斷:“著名小說家歐陽黔森80年代以詩歌、散文創作起步,一直沒有中斷對詩歌的創作與熱愛,以《那是中國神奇的版圖》組詩為代表,是具有代表詩作的詩人,其詩作想象奇特、設譬新穎,具有硬朗、明快的中國氣派;同時他的詩歌也有一部分在小說中出現,融詩入文、互文性的特色較為明顯。”[3]“中國氣派”的說法,借鑒于毛澤東文藝思想。毛澤東在抗日戰爭初期關于民族形式的論述中,提出馬列主義中國化、本土化問題,在建構新民主主義文化時主張創造“新鮮活潑的,為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4]習近平總書記在論述文藝時也強調“社會主義文藝,從本質上講,就是人民的文藝,”要求文藝工作者通過作品“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闡發中國精神、展現中國風貌。”[5]“堅定不移用中國人獨特的思想、情感、審美去創作屬于這個時代、又有鮮明中國風格的優秀作品。”[6]作為一個主流意識形態的追隨者和謳歌者,歐陽黔森的文藝創作都有此類特點。也正因為如此,歐陽黔森創作詩歌時,與當下詩壇流行的口水化詩風,或在語言游戲中無病呻吟的詩風,或是以拼貼雜糅方式進行創作的詩風相比,都有鮮明而顯著的區別。他的詩歌寫作融入時代、社會,融入內心,抵達心靈的真實,具有中國氣派與傳統民族風格,是與腳下的土地、人民相應和的一種寫作。在眾聲喧嘩的當下詩壇,歐陽黔森的此類詩歌創作自有其獨特的地位與價值,猶如一個詩歌的地理坐標具有參考、對照的多重意義!
二、詩歌創作的階段、類別及其它
歐陽黔森的詩歌創作強調有感而發,是他深入生活、扎根基層的及物寫作,顯然,與無病呻吟、無事生非并滿足于語言游戲有質的不同。他的詩歌數量不多,具有階段性特征;在思想內蘊、主題傾向上也有清晰的界線。
從階段性角度來考察,歐陽黔森的第一部個人作品集《有目光看久》中的詩作,可以視為他的早期作品,屬于第一個階段的寫作。早期寫作帶有探索性、職業性、地域性。歐陽黔森十五六歲開始在地質農場工作,后成為正式的地質隊員,有八年野外采礦的艱苦經歷。一直到1999年在《當代》發表小說以來,他才正式作為一個職業作家身份而寫作。
第一個階段的寫作帶有嘗試、練筆、方向性質。在歐陽黔森的早期創作中,主要是詩人對貴州獨特的自然地理環境的所見所聞所感,是對貴州地質礦產事業的對應性寫作,是詠嘆青春、愛情的青春期寫作。歐陽黔森跟從父輩的腳步,進入了貴州地質行業,特別是進入103地質隊當野外地質勘探隊員的經歷影響最大。眾所周知,野外地質工作異常艱苦,也十分寂寞、單調。餓其體膚、勞其筋骨、苦其心志,也不過如此。描寫地質生活的方方面面,抒發地質隊員的獨特情懷成為一時之選。表現在以下方面:第一,描寫地質隊員先進人物的遭遇與不幸的詩篇。“一條腿的代價/并沒有換來一座礦山/這成了你終身的遺憾/畢竟與山為侶十幾年/常望遠山而淚眼朦朧/你說這算不得英雄淚/這份上還能說這話/同志們叫你好漢/常回來與你舉杯/痛飲悲歡……”(《勛章》);為了送久居深山的地質隊員們在大年三十回家團聚,一位沒有家的司機冒雪違章開車,因山路濕滑而撞山身亡:“他毅然朝山壁撞去//公傷的隊員們/死也不肯讓救援的人們/抬下山去/內疚地望著那/永遠不會被授予烈士的遺體//血花開在血地里/鮮艷灼人”,“從此他孤零零/睡在這路邊/只有紀念他的墓碑”(《血花》)。前者是地質隊員流血犧牲,身殘志堅的故事,后者是地質隊司機勇于犧牲自己而成全隊友的壯舉,無不震撼人心,無不給人回腸蕩氣的悲壯感。《中國礦產圖》《勘探隊員之歌》《山之魂魄》等,幾乎都是如此。地質隊員遭遇不幸的悲壯故事,默默無聞、勇于奉獻的故事,堅守崗位、樂觀面對生活的故事,在詩人的筆下得到了新的生命。第二,對地質、山川、河流的地理書寫的詩篇。《隆起與沉陷》 《那是中國神奇的版圖》《梵凈山短章》可為代表。這些詩作以地質形態為表現對象,或寫高原森林,或寫崇山峻嶺,都有貼近對象、想象奇特的特征。“不斷的運動/是大地驃悍的基因/斷裂悲壯的一聲炸響/隆起與沉陷/成為千萬年不朽的風景”(《隆起與沉陷》),在隆起與沉陷之間,是數千年滄桑的中國版圖,在擬人化的手法中寫出了不同地貌的神奇與壯美。“沿著套色分明的中國版圖/向西、向西/跨躍橫斷虛空的斷裂/隆起與沉陷/構成大手筆的寫意”(《那是中國神奇的版圖》),在不斷向西的方向上,不斷出現騎手、原野、雪山、駿馬、牛羊,以及長江和黃河這“一瀉千里的兩道目光”,全詩設譬大膽,想象力豐富而又獨特。又譬如《高原夢》,全詩近百行,用擬人化的手法將祖國比喻成東方的巨人,青藏高原則是巨人的頭顱, 黃土高原、云貴高原則比喻成巨人的一對美麗而豐滿的乳房,長江和黃河則是巨人的兩道目光:“雙眼仍然年輕/一瀉千里的兩道目光/掠過滄桑沉浮的版圖/嚴厲而慈祥/只有這博大而有神的目光/才有著生命力的色彩/一道綠色/一道黃色”。此詩雜糅了《那是中國神奇的版圖》中的部分細節和譬喻,仍以想象力見長,寫出了貴州紅土高原的地貌、歷史與文化,遵義會議、黃果樹瀑布、紅軍長征、工礦企業、少數民族的歌舞等隨手拈來,像一幅地域的、歷史的畫卷一樣徐徐展開,席卷著一種恢宏壯美的旋律。第三,關于愛情、親情與友情的詩作。《距離》《有目光看久》《啊,紫色的丁香》《無奈的思緒》《山村女教師》《網》《生活》等等便是。比如,“有我一百零一次剛強/還有她一百零一次抱住我胳膊的信任”(《距離》),詩中有典故,也有新的審美眼光的匯注。又比如《有目光看久》,“有目光看久/猶如一根光繩系手/不論是你匆匆地走/還是慢慢地游/總是令人不住回首/這目光是你還是我/這目光你有我也有//有期待長久/猶如一副柔網在手/不管你走茫茫天涯/還是悠悠海角/心里總是懷蜜酒/這期待是你還是我/這期待你有我也有”,詩作有歌詞風味,押韻、明朗。這些詩作以短章為主,篇幅短小,但角度較新,詩人往往選擇一個小的切入口,抓住一瞬間的生活片斷或橫截面,抒發內心的真情實感,不偽飾、不回避,顯得細膩而真實具體。
第二個階段是職業化寫作階段。短篇小說《十八塊地》發表于《當代》1999年6期后,歐陽黔森沖出貴州,不斷精進,成為一個站在全國置高點俯看文壇的作家,這一事件在他的精神氣質上顯然是一個分水嶺。在此之前,歐陽黔森盡管發表過很多文字,出版過集子,但似乎在全國沒有大的影響力。自從在《當代》這本具有權威性的文學雜志發表作品后,歐陽黔森扔掉一切重新選擇了作家這一行業。在《當代》發表小說,暗示著自己可以去當專業作家,事實上歐陽黔森也是這樣追求的。《十八塊地》是幾個短的小說,也被視為散文入選散文方面的集子。小說以地質農場的故事為骨架,有鮮明的人物,有老練的敘事,也有議論與抒情的交錯,是充分生活化了的作品。作為一名自學成才、不斷摸索寫作經驗的作家,歐陽黔森的探索有階段性,進步顯著而轉型明顯。在詩歌領域,若以發表詩作為例,則可以憑長詩《貴州精神》在《光明日報》上發表為標志。
《貴州精神》是目前為止歐陽黔森寫得最長的一首詩。此詩一共三百六十多行,是一首政治抒情長詩。詩人以今昔對比的手法,從“老遠的貴州”的貧窮落后寫到“多彩貴州”的發展,在舊與新、凋落與繁榮之間展開詩思。青山綠水的生態,自強不息的意志,科學發展的理念,勇于開拓的先輩群像,都像珍珠一樣貫穿其中。詩歌以議論、抒情為主,理性的駁詰、感性的表白,涌入直抒胸臆的語流中奔跑向前。在詩作中既有對歷史與現實的雙重詠嘆,也有對山水與人文的審美觀照,字里行間不難看出詩人對于貴州人民努力擺脫貧窮、落后、愚昧的精神枷鎖后的喜悅之情,無疑這是一種新的貴州精神的沉淀,是貴州嶄新面貌的新出發。
《貴州精神》是對貴州這片土地的思考,也是詩人找到新的自我的開始。由此開端,詩人的視野開闊了,譬如《那是中國神奇的版圖》(組詩),目光從紅土高原轉向了南海,西沙群島、南沙群島、臺灣、釣魚島也成為歌詠的對象。《新疆行》(組詩)以羅布泊、塔克拉瑪干沙漠、天山等為對象,或是駐足于地理風情,或是聚焦于當地歷史文化,山川河流、人文地理都成為詩人情感的承載之物。《民族的記憶》(組詩)則聚焦于援助我國的外國友人,如白求恩、陳納德、蘇斯捷爾等,在他們身上挖掘國際主義的精神與品格。這些作品,跨越了貴州的地域局限,成為走向全國的貴州聲音。
三、詩歌的藝術個性與審美風格管窺
歐陽黔森在不同長短規格的小說創作中,十分看重“他的短篇小說創作。”[7]其實他的短篇小說數量不多,大約有三十多個。對于詩歌創作,雖然他沒有直說,但在一些詩評、替別人詩集作序等文字中有一些心得表述。“烏江流域既有險峻的地質、地貌,又有悠久的歷史和燦爛的民族文化,生活在這塊神秘土地上的作家,在這獨特的地理環境中,很容易找到特殊的感應對象,面對這些感應對象,往往能發出一種壯美的豪情、曠達的意志和堅韌深沉的力量。”[8]“詩是一種內在的體驗,更是一種向上的精神。”[9]這是歐陽黔森品讀同時代詩人的詩集之后的評述,在我看來移用到歐陽黔森自己的詩歌創作上也是十分貼切的。他的詩歌創作與評詩觀念相統一,評述他者、返觀自己,都具有一致性。總結起來也是他詩歌創作的個性和風格,比如在地域性感應對象找到情感的寄托物,比如通過內在體驗表達一種積極樂觀的時代精神。細化開來,大體有以下幾個特征:
第一,英雄主義、樂觀精神的情感基調,洋溢在詩作的字里行間。與他的其它文類創作相仿,“英雄情結或英雄主義的激情、豪情,在歐陽黔森的作品里既是價值取向,也是他的寫作姿態和立場。”[10]歐陽黔森的詩作中普遍有英雄主義、樂觀精神的情結存在,形成詩的思想內質。在崇尚語言轉向,以及后現代主義、個人主義的時代語境下,可能許多讀者會認為歐陽黔森的詩歌與后現代性、先鋒性有一定的距離。譬如,他的詩歌多半運用傳統的手法,在比喻、擬人、夸張、通感的修辭手法上著力,情感抒發、描述比興都是傳統民族形式的居多,在抒情的同時,雜糅理性與哲思的成分也比較普遍。與很多年輕的詩人追求寫作新潮流不同,他并不看重詩歌的先鋒與前衛,而是扎扎實實地潛入生活底層,沒有特意求新求異的思想包袱,反而寫出了生活底蘊豐厚、特色鮮明的優秀作品。在樂觀精神、英雄主義的映照下,長處是對現實生活有充分化了的生命個體體驗,生活視野開闊,沒有無病呻吟的弊端。由此引申開來,借助于中國傳統人文精神去觀照則更為清晰。從古代到近代,以“兼濟”為核心的儒家文化和以“獨善”為核心的道家文化,成為傳統人文精神的兩道屏障。與西方要求個性解放、擺脫封建等級觀念和發展個人的自由意志不同,中國的人文傳統旨趣側重在“人文”與“天道”的契合,“民本”與“尊君”的統一。知行合一、天人合一的觀念在當下比較流行,說明傳統人文精神的精華并沒有過時。與全國很多省份相比,貴州的綠色生態和文明,成為中國社會經濟發展的一道特殊風景。在貴州喀斯特山區為主的自然環境中,先天不足沒有限制貴州人們的創造精神,依然堅韌開拓,負重前行。在這個思想鏈條中,歐陽黔森的詩歌創作與多數詩人的最大不同,在于他站在歷史與現實的連接點上,其中有堅韌的儒道傳統文化血脈,有強調詩言志的詩學傳統支撐。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便是正能量的現實主義的詩歌書寫。英雄主義、樂觀精神的張揚,便成為詩人進行詩歌創作的亮點之一。在剛性、豪放的詩風下,可以清晰地辨析出詩人的主體精神。
第二,具有意識形態主流觀念的思想指引,有感而發的出發點是為人民而抒懷,屬于為人民的文藝范疇。詩人何為?曾經是一個眾說紛紜的話題。在新世紀以后的詩歌創作潮流中,抒發個體的喜怒哀樂,偏執地滿足于生命個體的吟唱,毫不關注社會成為潮流。但詩人們事不關己,沉浸在個人不痛不癢的淺吟低唱中,廣大讀者也不會過多關注這些作品,成為不會交叉的軌道各自前行、互不影響。眾所周知,政治領袖毛澤東在戎馬倥傯之余,寫作了數量不多的舊體詩詞,舊體詩詞學界對毛澤東的作品評價很高,可謂卓然不群、自成一家。說得更直白一些,毛澤東的業余創作讓許多一生專于舊體詩詞創作的詩人黯然失色。原因之一便是毛澤東的舊體詩詞創作是有感而發,有鮮明的以人民為中心的思想指引。這是一個有趣的現象,有些人寫得少,但并不意味著成就單薄。關鍵的一點是為誰而寫?讀者的接受與反應如何?歐陽黔森的詩歌創作多數都是質樸、剛健的,不會故弄玄虛,不會給人云遮霧掩之感。他在詩歌中抒情與議論并重,有立場,更有情懷。如《釣魚島》,將中國比喻成一只雄雞,釣魚島是米粒,日本則是一條蟲,釣魚島屬于中國,看到蟲也不要害怕,因為雄雞不是沒有看見,只是還須嘹亮地警告。《寶島臺灣》一詩也是如此,中國大陸是雄雞,臺灣是雄雞腹下的一枚蛋,兩者是雞與蛋的關系;曾幾何時,臺灣沉湎于一枚蛋的心思,有些迷茫,也有人想把蛋當作高爾夫球,揮舞球桿的人太多。這一寫法多么新穎,設譬獨特,想象力非同一般。總之,在歐陽黔森的詩歌中,能引起讀者多方面的思考,關乎新詩發展的雅俗之變,關乎普及與提高、群眾化與民族化等詩學議題,都是人民文藝的重要議題,在兩者之間都可以尋找到某種答案。
第三,圍繞中心意象或者核心觀念而延展,在前后左右不斷突圍,開拓新的審美空間,也是其審美特征之一。在詩的風格上,歐陽黔森有兩付筆墨:一是抒情化的,以情景交融為主,強調意境、在虛實相生中讓人沉浸;一種是喜歡以議論為詩,詩風直白,很少含蓄。古人嚴羽曾說“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師,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于一唱三歎之音,有所歉焉。”[11]嚴羽所說的“以議論為詩”是針對宋詩,以區別于唐詩的風格。以議論為詩,自古至今都是存在的。歐陽黔森有一些詩的創作思路,宛如貴州山區的梯田,圍繞一個或多個山頭,房屋依山而建,梯田在房屋周圍依著山勢一圈一圈擴展開來。有觀點、有立場,運用議論和理性思辯也是一種創作風格。中國新詩發展道路是一條面對過去,走過當下,也邁向未來的道路,多元化創作的格局應該得到尊重。“新詩走民歌化、大眾化的實踐,是否是偏離了正軌的曲折之路,在我看來并不能武斷地下此結論。采取二元對立、非此即彼的思維,仍然存在盲人摸象的危險。新詩道路是多元、多向的,關鍵是每條道路都應自我提高,不壓制、阻礙其它的道路,而是以出精品力作為目標,形成多元共生的局面。”[12]這一看法是針對毛澤東時代的民歌加古典道路而言。縱覽今天的詩壇,也絕非獨尊一條或幾條道路,一種或幾種風格,而是應該真正做到百花齊放,無名的野花野草也有自己真正的春天。在一個開放的時代,不同路子的詩歌創作都應得到鼓勵。
在一個向優秀作品致敬的時代,詩人以各自的作品標示自己,既標高自己的存在,也與他人保持距離。譬如《貴州精神》內容豐富,詩風激越;《民族的記憶》(組詩)借歷史以觀現實,一旦有所發現則發為金石之聲;《梨花白的清香》等作品詩風清新明朗,隱喻思維一以貫之……總之,歐陽黔森并不以詩歌創作為主,但在一個缺失代表作的時代卻擁有詩歌的代表作,這是十分難得的。作為貴州詩壇的一名老將,歐陽黔森置身于貴州詩壇龐大蕪雜并且前赴后繼的不同代際的詩人隊伍之中,其身影清晰而矯健,書寫了內蘊獨特、個性鮮明的時代篇章。
余 論
歐陽黔森作為小說家,是善于講故事的人,但他以詩歌創作開端,始終沒有放棄詩歌的創作,抒情的筆墨仍然飽滿而生機勃勃,成為貴州詩壇的顯著存在。作為有作品在詩壇唱得響、傳得開、有持續影響力的詩人,歐陽黔森仍然愛惜自己的筆,仍然以推出自己的詩歌力作為目標。筆者在研究貴州新詩歷史的過程中,發現一個現象,就是貴州詩歌的創作雖然大體能與中國詩壇接上軌道,偶爾也有具有社會重大影響力的代表性作品,但相比于創作隊伍與作品的數量而言,能標識一個詩人的代表作還是較為稀缺的。即使有少數詩人曾經寫出了代表作,但后來一直沒有新的推進,屬于靜止形態的詩人。在這一點上,歐陽黔森不斷有進步,至今仍然保持著旺盛的創作生命力,在詩歌領域同樣讓讀者們值得期待。
詩歌生態正在不斷變化,在一個競爭性、多元性的格局中,創作的突破變得更加艱難而崎嶇。堅守與創新,仍然是不可或缺的創作理念,對此歐陽黔森成竹于胸,不斷思考、不斷探索。詩風明朗而不晦澀,靈動而不呆板,整體上具有中國氣派和傳統民族風格,成為了作為詩人的歐陽黔森的獨特標簽!
注釋:
[1]歐陽黔森:《有目光看久·后記》,貴州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169頁。
[2]李含正:《高原拓荒人·序言》,貴州省地質礦產勘查開發局編,貴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頁。此書一共三冊,分別是小說卷,報告文學卷,散文詩歌卷,據編者介紹絕大部分都是從歷年刊出的《杜鵑花》中選編出來。
[3]顏同林:《重塑貴州詩歌新形象——改革開放40年的貴州詩歌》,《貴州民族報》2018年12月17日,“民族文學周刊”B4版。
[4]毛澤東:《中國共產黨在民族戰爭中的地位》,《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00頁。
[5]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3頁。
[6]習近平:《在中國文聯十大、中國作協九大開幕式上的講話》,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頁。
[7]歐陽黔森:《我的文學理想與追求》;周新民、歐陽黔森:《探詢人性美——歐陽黔森訪談錄》,均載《小說評論》2015年第5期。
[8]歐陽黔森:《獻給下江人的詩——讀趙朝龍詩集〈梵天凈土〉》,《文藝報》2010年4月14日第7版。
[9]歐陽黔森:《詩歌是一種向上的精神——讀范明詩集〈聽雨集〉》,《文藝報》2010年6月23日第2版。
[10]杜國景:《歐陽黔森的英雄敘事及其當代價值》,《當代作家評論》2016年第2期。
[11]嚴羽:《滄浪詩話》,何文煥:《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第688頁。
[12]顏同林:《“詩人毛澤東”與中國新詩道路》,《求索》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