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艷飛
(北京理工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081)
2012年修正并于2013年1月1日起施行的《刑事訴訟法》將強制醫療程序吸納進來,標志著強制醫療告別了行政強制醫療,進入了司法強制醫療時代。但從近7年的司法實踐來看,由于各省(市)對被強制醫療人(1)嚴格地講,實施了危及公共安全或嚴重危害公民人身安全的暴力行為的精神病患者,在強制醫療申請程序中應稱之為被申請人,而在強制醫療解除程序中則應稱之為被強制醫療人。為行文方便,本文統稱為被強制醫療人,不作區分。多實行集中羈押,導致司法機關辦案成本較高,致使司法強制醫療仍然保留著較強的行政色彩,不利于被強制醫療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訴訟權利和實體權利的維護。因此,有必要對現行強制醫療管轄制度予以重構,以實現強制醫療案件司法審查的立法初衷。
1. 場景再現一
A市(2)A市為某直轄市,該市法院無論是案件數量還是案件質量均居全國前列,其對強制醫療案件的審理情況是全國法院的典型代表,應當具有一定的代表性。F法院第16刑事法庭正在開庭審理王某某強制醫療一案,法官席、檢察官席、訴訟代理人席、法定代理人席上均有相應的人員參與,唯獨被告人席上卻空無一人。
2.場景解讀
與其他刑事案件庭審程序相比,該庭審確實較為特殊:作為刑事訴訟參與主體的關鍵人物——被強制醫療人竟然缺席庭審。而我國的刑事訴訟法中,除貪污賄賂犯罪,以及需要及時進行審判,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的嚴重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外,并未規定缺席審判制度,這種現象是否違反了法律規定?是個案還是通例?從A市法院的實踐來看,被強制醫療人缺席庭審并非F法院的特有現象,實為常態——經查,截止2019年10月15日,在該市審結428件強制醫療案件中,僅有1名被強制醫療人到庭參加了訴訟。其之所以能參加訴訟,是因為其已經85歲高齡且身患多種疾病,此前公安機關將其送往安康醫院時被拒收。而其余案件的被強制醫療人則在肇禍后即被采取臨時約束性保護措施送往安康醫院治療,庭審前均被約束在安康醫院。而從刑事訴訟法的規定來看,強制醫療屬于刑事訴訟程序中的特別程序,因此,如沒有特別規定,強制醫療程序應當適用刑事訴訟的相關規定。如此看來,在被強制醫療人缺席的情況下審理對其是否強制醫療,顯然是有違正當程序要求的。
1. 場景再現二
C法官通知老張一起去安康醫院會見小張,但安康醫院以當日不是家屬會見日拒絕老張和C法官一同會見小張。C法官釋明通知老張到場是保障法定代理人的在場權,安康醫院仍以不符合管理規定拒絕老張入內。在C法官會見完小張從安康醫院出來時,老張急忙湊上來:“C法官,小張恢復得怎么樣?他是否同意對自己強制醫療?”還沒待法官回答,其又自言自語:“我花500塊錢租車跑這么遠來看他,還不讓見,你說說……法官,我沒有怪您的意思,我只是想當面看看小張的現狀,聽聽他是不是真心同意對自己強制醫療。我聽說,在你們會見他的時候,醫生會給他們加大藥量,只有當面看看、聽聽,我才放心,要不他以后會埋怨我的。”
C法官:“你前段時間不是來看過他嗎?”
老張:“是呀,上次來的時候他有好轉,現在一定恢復得更好了吧?你們要是把他接回法院開庭就好了。”
C法官:“我們也想讓小張參加庭審,可是這么遠的路,來回200多公里,實在做不到。”
2. 場景解讀
其實,老張的核心意思就是兩個要求:一是在法官會見小張時能到場了解小張的現狀,二是希望法院能夠讓小張參加庭審。換言之,就是要保障其在場權和小張的庭審參與權。刑事訴訟法第304條規定:“審理強制醫療案件,應當通知被申請人或者被告人的法定代理人到場。”從該規定來看,開庭時應通知法定代理人到場不存在爭議,但會見時法定代理人是否應到場,則并不明確。這也是老張被拒之門外的原因所在。其實,刑事訴訟法第281條規定:“對于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在訊問和審判的時候,應當通知其法定代理人到場。”根據刑法的規定,16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是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人,對其訊問和審判時要通知法定代理人到場,那么,根據舉輕以明重的原則,審理、訊問和會見無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時,理應通知其法定代理人到場為宜。但從實踐來看,別說訊問、會見被強制醫療人時其法定代理人不在場,就是開庭審理時,法定代理人不到場的情況也時有發生。以A市F法院為例,在審結的27件強制醫療案件中,有4名被強制醫療人的法定代理人由于各種原因未到庭參加訴訟,占14.8%。
1. 場景再現三
A市安康醫院建議解除王某強制醫療一案,C法官和D檢察官正在安康醫院等著會見王某,他們之間有這樣一段對話:
C:這是我第四趟來安康醫院辦王某的案件了,你院申請對其強制醫療時來了兩趟,這回對其解除強制醫療又來了兩趟,來一趟200多公里,路橋費一趟100元,油錢150元,四趟算下來要1000元。而每趟來辦案只需要半小時,但來回的路途時間卻要四五個小時。這么辦案太浪費司法資源了。
D:可不是,我們雖然比你們來的趟數少一些,但申請其強制醫療時要來一趟,對其解除強制醫療的時候也要來一趟,也不容易。
C:我卡了一下時間,從S法院到安康醫院只要15分鐘,還不要路橋費,要是把所有的強制醫療案件都交給安康醫院所在地的S法院和檢察院辦,成本會小很多。
D:這是個好主意。
2.場景解讀
從法官C和檢察官D的對話來看,辦理強制醫療案件的成本確實較高,但是并非沒有解決的路徑,而且這種解決路徑似乎并不難辦到。
場景一反映的實質問題是被強制醫療人的庭審參與權缺失問題,場景二反映的是被強制醫療人的法定代理人到場權保障不到位的問題,場景三反映的是司法機關辦案成本高的問題。究其原因,前述三類問題產生的根源在于:在被強制醫療人集中醫療的情況下,部分司法機關基于節約辦案成本的考慮,僅采取書面聽取被強制醫療人的意見,略去提押其到庭參加訴訟、通知其法定代理人到場等步驟。這種做法限制甚至剝奪了被強制醫療人的質證、辯論和最后陳述等核心訴訟權利,也影響到了其實體權利,與程序公正和實體公正的要求相去甚遠。因此,如何祛除現行強制醫療司法實踐弊病,在保障被強制醫療人的庭審參與權及其法定代理人的到場權等權利的情況下,降低司法成本就成為實現強制醫療司法審查立法初衷的關鍵環節。
事實上,從C法官和D檢察官的對話中我們能捕捉到解決前述問題的思路——將強制醫療案件集中到安康醫院所在地的司法機關管轄。那么,這種設想是否有現實依據和可操作性呢?本文接下來將在借鑒現有集中管轄制度的基礎上,對其必要性、可行性以及路徑予以探討。
1.行政案件的集中管轄
現行行政審判體制中“行政訴訟管轄范圍與行政區劃完全對應”的設置,已經導致行政訴訟制度面臨生死存亡的危機(3)江必新.中國行政審判體制改革研究——兼論我國行政法院體系構建的基礎、依據及構想[J].行政法學研究,2013,(4):5.。為改變此種現狀,化解危機,最高人民法院于2013年1月4日發布了《關于開展行政案件相對集中管轄試點工作的通知》,決定在部分中級人民法院轄區內開展行政案件相對集中管轄試點工作。其目的是消除司法地方化現象,排除地方政府干預法院司法的情況,實現司法獨立。因此,設立跨行政區劃法院對行政案件實行集中管轄就成為首選,其目的在于解決有關部門和領導插手案件處理從而導致有關訴訟出現“主客場”的問題(4)程琥.行政案件跨行政區域集中管轄與行政審判體制改革[J].法律適用,2016(8):18.。據報道,從試點情況來看,效果還是較為明顯的。以深圳市為例,該市近99%的行政案件實現了跨區域管轄,行政審判工作質效雙升,司法監督有效促進行政機關依法行政,司法公信力得以充分彰顯(5)深圳新聞網.深圳行政案件集中管轄2年結案8043宗 8成竟然與它們有關[EB/OL].(2017-07-12)[ 2019-10-21 ].http://www.gd-news.cn/shenzhenxinwen/2017/103782.html.。
2.知識產權案件的集中管轄
知識產權案件,由于專業性相對較強,從一開始由中級法院管轄,到后來將管轄權下放到案件較多、審判水平相對較高的城區基層法院,再到現在在北京、上海和廣州成立專門的知識產權法院,經歷了集中管轄到分散管轄再到集中管轄的過程。從其管轄變遷來看,成立知識產權法院“是推動實施國家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的需要,是加大知識產權司法保護力度的需要,是提高知識產權審判水平的需要”(6)人民網.“北上廣”擬設知識產權法院 審級或等同中級法院[EB/OL].(2014-08-26)[ 2019-10-21 ]http://legal.people.com.cn/n/2014/0826/c188502-25539348.html.,有其特殊的意義。從北京知識產權法院運行兩周年的情況來看,該院進行了知識產權案例制度的探索,推行了訴、審、判一致性改革,深化了審判委員會職能改革,加強了院庭長辦案常態化機制建設,推進了專業化審判與案件繁簡分流等(7)宿遲.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兩周年工作情況通報.中國國際貿易促進委員會[EB/OL].(2017-01-19)[ 2019-10-24].http://www.ccpit.org/Contents/Channel_3586/2017/0119/748740/content_748740.htm.,進行了全新的制度設計和審判方式改革,效果可圈可點。
3.特殊刑事案件的集中管轄
刑事訴訟法第24條規定,刑事案件由犯罪地的人民法院管轄。該條規定確定了刑事案件管轄的基本原則。其目的主要是為了便于偵查機關及時收集、固定證據,檢察機關和法院及時起訴和審判。但在實踐中,為提升特殊刑事案件的審判水平等,各地公安司法機關對以下幾類案件實行了相對集中管轄的探索:一是知識產權犯罪案件的集中管轄。如上海市于2011年4月26日起施行的《關于本市審理知識產權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中規定,涉知識產權刑事案件由浦東新區、閔行、徐匯等區法院集中管轄,其目的在于進一步提高基層人民法院知識產權審判庭統一審理知識產權刑事案件的審判質量和效率(8)參見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 上海市人民檢察院 上海市公安局 上海市司法局《關于本市審理知識產權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滬高法〔2011〕121號.。二是環保刑事案件的集中管轄。如昆明市于2008年出臺的《關于建立環境保護執法協調機制的實施意見》明確:在昆明中院設立環境保護審判庭,對涉及環境保護的刑事、民事、行政案件及執行實行“四合一”的審判執行模式,并探索環境公益訴訟和跨行政區域的環境污染訴訟,其目的在于加強昆明市環境保護,有效遏制環境違法犯罪行為(9)搜狐網.段曌紅.昆明中院環保法庭掛牌 今天正式開始受理案件[EB/OL].(2008-12-12)[ 2019-10-24].http://news.sohu.com/20081212/n261169831.shtml.。三是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的集中管轄。如安徽省高級人民法院會同省檢察院、公安廳、司法廳聯合決定,自2006年1月1日起,在全省各市轄區內,對一審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實施集中管轄,即凡轄兩個區以上的市(含轄一個縣)的一審未成年人刑事案件,應指定一個區集中辦理,其目的在于提高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的審判質量,積累審判工作經驗,形成穩定的少年法庭審判隊伍(10)新浪網.儲葉來.安徽省對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實施集中管轄[EB/OL].(2006-05-02)[ 2019-08-02].http://www.sina.com.cn.。至于前述改革的效果如何,從互聯網檢索結果來看,有的沒有進一步報道,有的則并未實現預期目標(11)人民網.昆明環保法庭掛牌兩年無案件 環保局當原告被質疑[EB/OL].(2012-02-24)[ 2019-10-24].http://env.people.com.cn/GB/13991074.html.。
從前述集中管轄的司法實踐,我們可以得出三點啟示:一是集中管轄須有必要性,能夠解決司法實踐中長期存在的難題,做到有的放矢,否則,改革形同虛設;二是集中管轄須有實效性,至少應當做到比未集中管轄之前在實體公正或程序公正或效率提升等方面有顯著向好,當然,各方面都有顯著向好則更好,否則,不如不改;三是集中管轄須有可行性,須在法律框架內進行改革,做到不違反現有法律、司法解釋的規定,否則,改革不具有合法性,沒有改革的基礎。
從上述行政案件、知產案件和特殊刑事案件的集中管轄來看,每一項集中管轄制度均有其內在目的和價值追求,但并非所有改革都能實現其預期目標。因此,在推進改革的過程中,我們必須考慮其必要性。就本文研究的問題而言,開篇呈現的三個場景折射出現行強制醫療實踐存著明顯的悖論:一方面,強制醫療案件辦案成本高,另一方面,被強制醫療人及其法定代理人的權利保障卻不到位,這強烈呼吁新的強制醫療辦案制度——一種既能節約辦案成本,又能強化被強制醫療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權利保障水平的制度——來修正和完善現行司法運作過程中的不足和缺陷。這說明現行強制醫療司法實踐亟待一場降低司法成本、提升司法公正度的變革。而參考現有特殊刑事案件集中管轄以及行政案件、知識產權案件集中管轄的做法,將強制醫療案件集中管轄,或許是破解前述悖論的最佳路徑。
實行強制醫療集中管轄,應當以不違反法律、司法解釋的規定為前提,否則,此種改革不具有合法性和可行性。現行刑事訴訟法對于強制醫療案件的管轄并沒有明確規定,而刑事訴訟法解釋第525條規定,“人民檢察院申請對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強制醫療的案件,由被申請人實施暴力行為所在地的基層人民法院管轄;由被申請人居住地的人民法院審判更為適宜的,可以由被申請人居住地的基層人民法院管轄。”該條并未明確強制醫療案件能否由被申請人接受醫療地法院管轄,但強制醫療作為特別程序規定于刑事訴訟法當中,完全可以參照刑事訴訟的一般程序來處理。刑事訴訟法解釋第539條對此也有明確規定:“審理強制醫療案件,可以參照適用公訴案件第一審普通程序和第二審程序的有關規定”。同時,該解釋第11條規定:“正在服刑的罪犯在判決宣告前還有其他罪沒有判決的,由原審地人民法院管轄;由罪犯服刑地或者犯罪地的人民法院審判更為適宜的,可以由罪犯服刑地或者犯罪地的人民法院管轄。”該條規定為被告人在犯罪行為地以外的羈押地接受審判提供了法律依據。因此,參照該規定,將強制醫療案件交由羈押地(接受醫療地)的司法機關管轄,也并不存在法律上的障礙。而且最高法院對此亦持肯定態度:“審理精神病強制醫療程序案件,由被申請人實施危害行為地法院管轄,如果被申請人居住地或者接受醫療所在地的法院管轄更為適宜的,可由該院管轄。”(12)張軍,江必新.新刑事訴訟法及司法解釋適用解答[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3.457.這說明,將強制醫療案件集中到安康醫院所在地司法機關管轄并不存在法律上的障礙,應當具有可行性。
從現行司法實踐的不同集中管轄制度設置來看,主要有三種方式:一種是通過法院內部發文的形式來確定集中管轄,比如行政案件的集中管轄;另一種是通過全國人大授權的方式來確定,比如知識產權法院的設立;還有一種是通過上級司法機關改變法定的地域管轄或級別管轄,將某一類刑事案件集中到區域內某一(些)特定的司法機關進行管轄或直接提級管轄(13)張曙.刑事訴訟集中管轄:一個反思性評論[J].政法論壇,2014,(5):170.,比如特殊刑事案件的相對集中管轄。應該說,上述案件管轄依據層級的不同,反映出問題的普遍性和國家對相關問題重視程度的不同。從強制醫療司法實踐來看,強制醫療案件實現司法審查至今也不過6年多的時間,加之案件量并不大且分散于各個法院,相關問題尚未引起重視。因此,要制定全國性的具備較高效力的規范性文件還為時過早。所以,現階段較為可行的路徑是由個別省市先行先試,通過省級公檢法等機關聯合會簽文件的形式確定強制醫療案件的相對集中管轄是比較適當的選擇。當然,就集中管轄的階段而言,應當限于審查起訴階段和審判階段,亦即審查起訴和審判由安康醫院所在地的檢察院、法院負責,而偵查工作則仍由案發地的公安機關負責為宜。
實行強制醫療案件集中管轄效果如何,能否達到預期目的?在此,不妨從法經濟學的視角予以考察。
1.基于全市整體角度的分析
法律成本是指法律系統運作的全部費用支出,具體包括當事人和司法機關為通過具體的糾紛解決機制實現權利、履行義務和承擔責任所耗費的人力、物力、財力和時間資源的總和(14)馮玉軍.法經濟學范式研究及其理論闡釋[J].法制與社會發展,2004,(1):39.。強制醫療程序作為解決糾紛的法律途徑,自然也需要考察其法律成本。不管是按照現行的管轄模式,還是按照集中管轄模式,總是要耗費司法資源的,我們需要關注的是在實行集中管轄后其成本是否會降低。因此,如果從全市整體角度進行考察,實行強制醫療集中管轄只要實現司法總成本降低,或者在總成本不變的情況下,實現資源的優化配置,取得比集中管轄前更好的法律效果,則集中管轄就是有價值的。那么,這個目的能否實現呢?在此,我們不妨將A市的F法院和S法院辦理一個強制醫療案件的交通費用和時間成本做一個簡單對比(15)F法院位于A市西南,而S法院則位于A市東北,兩院相距100余公里。按照通常的辦案程序,法院辦理一個強制醫療案件,從申請強制醫療到解除強制醫療,法官至少要接觸被強制醫療人四次,去安康醫院四趟,因此,本處的成本核算也以4趟為標準進行推算。:

交通費用比較(元/件)項目F法院S法院路橋費(50元/次×2次)×4=400元0油耗費(100公里/12升)(6元/升×12升×2)×4=576元(6元/升×1升×2)×4=48元合計976元48元

時間成本比較/小時項目F法院S法院時間(2.5小時/次×2次)×4=20小時(0.25小時/次×2次)×4=2小時
從上述圖表來看,辦結一個強制醫療案件,在假設其他成本相同的情況下,就路途物力成本支出來看,F法院的成本約是S法院的20倍;就時間成本而言,F法院是S法院的10倍。同理,A市其他法院辦理強制醫療案件的成本也要明顯高于S法院。毋庸置疑,將A市的所有強制醫療案件均交由S法院集中管轄,則成本支出要小很多。作為“生產裁判”的法院,它的效用目標就是以最小的投入得到最大的產出(16)寧靜波.法官與法院的產出效率:問題與對策——基于基層法院的實證分析[J].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3):116.。因此,實行強制醫療案件集中管轄應當是比較理想的選擇。實際上,不僅法院辦案如此,檢察院辦案也如此。可見,將全市的強制醫療案件集中到S區司法機關管轄,確能優化司法資源配置,起到節約司法資源,降低司法成本的作用。
2.基于集中管轄法院角度的分析
當然,實行強制醫療案件集中管轄,還需要考慮是否會加重集中管轄司法機關的負擔問題。毫無疑問,如果將全市的強制醫療案件集中到安康醫院所在地的法院管轄,該院的收案量肯定會增加。那么,會不會對該院造成無法承受的辦案壓力?這種擔心無疑是多余的。從實踐來看,強制醫療案件數畢竟不多。以A市為例,該類案件年均審理約60件,對于一個法院而言,年收案量浮動60件屬常態,并不會對其各項工作造成沖擊。此外,如果案件量確實激增,導致案多人少、無力應對,市高院可以在統籌全市各法院員額法官配比時適當向集中管轄法院傾斜,給其增加員額數,這并非難事。
3.基于當事人角度的分析
在司法機關降低司法成本的同時,會不會增加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的成本呢?事實上,這個擔心也是多余的。根據刑事訴訟法及其解釋的規定,辦理強制醫療案件,應當會見被強制醫療人、通知其法定代理人到場。從F法院的實踐來看,對于被強制醫療人不參加庭審的案件,法官須先對其進行會見,而會見時會通知其法定代理人到場,也就是說,其法定代理人也要從F區到S區。相反,如果將案件交由S法院審理,則開庭審理時完全有條件將被強制醫療人提解到法庭參加訴訟,此時,會見被強制醫療人的程序是可以免去的。因為會見被強制醫療人的目的就是通過審判人員的近距離接觸來對其精神狀況、人身危險性、社會危害性進行審查和評估。而在被強制醫療人參加庭審的情況下,完全可以從其在庭審中的表現來進行判斷。亦即,將案件交由S法院集中管轄,在審理案件期間,被強制醫療人的法定代理人也僅需要去S區一趟即可,并不會增加其成本。從實踐來看,很多被強制醫療人的法定代理人會經常去探望被強制醫療人,如果其去S法院能見到被強制醫療人,就可以減少一次探望。因此,在被強制醫療人強制醫療期間,其總成本并不會增加。
由此可知,強制醫療集中管轄在降低司法機關辦案成本的同時,并不會增加被強制醫療人及其法定代理人的成本。而且,這種結論是基于將安康醫院所在地的S法院和其他法院所審理的案件進行比較得出來的,并不是基于推測得出,也無需先試行再比較。可見,強制醫療集中管轄制度確能實現資源優化配置,降低司法成本。
強制醫療集中管轄,除了降低司法成本外,應當還具有其他社會效益,否則,也沒有必要大費周章。“無論是法學理論,還是司法實踐,都需要檢視建立在公共財政投入基礎之上的訴訟活動是否帶來了足夠充分的社會效益。”(17)熊丙萬,周院生.訴訟效益的經濟分析框架——以當事人訴訟動力的調節機制為中心[J].制度經濟學研究,2015,(1):207-208.那么,強制醫療案件集中管轄還有其他什么效益呢?以本文的主張,強制醫療集中管轄除了實現節約司法資源、降低司法成本外,還具有以下效益:
1. 強化訴權保障,體現程序公正
在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正以前,公安機關在偵查過程中發現犯罪嫌疑人是精神病人的,通常直接由其決定并交付強制醫療,在此,我們不妨將其稱之為行政強制醫療。應該說,僅從司法成本的角度考慮,這種強制醫療方式成本應當是最低的,因為其完全免去了檢察機關的審查起訴和法院的審判。但立法機關在明知將強制醫療程序由行政強制醫療轉為司法強制醫療會增加成本,仍然選擇適用司法強制醫療,說明這種司法成本的付出應當是值得的,其應當讓位于更為重要的其他價值。事實上,在由公安機關主導的行政強制醫療制度下,從案件的偵查、精神病鑒定到強制醫療決定的作出,全由公安機關自行完成,由于缺乏相應的監督制約,由此帶來了利用精神病逃避刑罰處罰,將無精神病的人予以強制治療的“被精神病”等現象(18)張軍,江必新.新刑事訴訟法及司法解釋適用解答[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3.454.。而立法機關之所以選擇比行政強制醫療更為復雜、成本更為高昂的司法強制醫療,其目的是通過采取有對抗因素的訴訟方式,充分保障被強制醫療人及其法定代理人的訴訟權利,將是否作出強制醫療的決定交由中立的審判機關來作出,從而提高程序的公正性和裁決結果的權威性。
但是,從強制醫療實踐來看,由于審限只有30天,尤其是非安康醫院所在地的司法機關距離遠,辦案成本高,在實際運行過程中,司法機關在縮略辦案步驟和程序的同時,也在有意無意地縮略和忽視了被強制醫療人的權利,審理過程仍然保留著較為濃厚的行政色彩。被強制醫療人缺席庭審、會見時法定代理人未到場甚至是不開庭審理等等,這些程序的缺失在很大程度上剝奪和限制了被強制醫療人的防衛權,不利于程序公正價值的實現,也有悖立法初衷。
因此,省級法院、檢察院等機關在制定集中管轄規范性文件時,應明確規定,集中管轄司法機關在辦理強制醫療案件,應當保障被強制醫療人的庭審參與權、法定代理人的到場權。
2. 實現同案同決,確保實體公正
相同案件同等處理,不同案件不同處理,是司法實體公正的外在表現。但是,由于不同司法機關之間對裁決標準掌握不一致,對案件的處理會有所差異,容易出現相同案件不同處理。比如,同樣是法定代理人不愿意對被強制醫療人進行監管和照顧的案件,F法院可能作出對被強制醫療人繼續強制醫療的決定,而S法院則可能作出對其解除強制醫療的決定。“集中管轄正是上級法院基于其在法院組織架構上的主導地位,整合司法管轄資源,強化案件質量管理、統一裁判尺度的一項有力舉措。”(19)張曙.刑事訴訟集中管轄:一個反思性評論[J].政法論壇.2014,(5):172.如果把所有案件交由同一司法機關處理,所掌握的司法尺度會大體相同,對于是否決定強制醫療,是否決定解除強制醫療能做到同案同決,從而能讓當事人和社會公眾都能感受到公平和正義。
3. 實現效率提升,確保及時審判
如強制醫療案件實現集中管轄,則行使集中管轄權的司法機關案件相對增多,其在單位時間內,能夠辦理更多的案件,能夠大幅提升辦案效率。以S法院為例,該院2018年辦理了5件強制醫療案件,分散于不同的月份,導致每次完整地走完一遍程序,只能辦結一件案件,效率明顯不高。若將A市2018年辦理的99件強制醫療案件集中到S法院管轄,則月均處理強制醫療案件約8件,該院可根據案件情況集中安排,一個完整的程序可以辦結多件案件,效率能得到顯著提升。也就是說,將強制醫療案件集中管轄,可以在單位時間辦結更多案件,司法效率顯然也會得到顯著提升。且從實踐來看,大多數強制醫療案件的爭議都不大,因此,開庭審理過程也不會太復雜,一個案件通常半小時即可,一個上午開庭審理三五個案件應該不成問題。如此,不僅S法院與集中管轄之前相比,案件的辦案效率會提升,與其他法院相比,效率更是顯著提高。以F法院為例,如果把路途時間用在開庭審理上,5個小時足夠開庭審理8到10個案件。可見,集中管轄在效率上的優勢還是比較顯著的。而且案件越早審結,被強制醫療人越早能結束臨時約束性保護措施,進入系統醫治階段,其法定代理人等近親屬也能盡早恢復正常生活,從而實現多贏。
4. 實現專業審判,確保案件質量
強制醫療案件的審理實際上具有較強的專業性,因為庭審過程中要審查被強制醫療人是否是無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其恢復狀況如何,是否有繼續危害社會的可能等等。可以說,就前兩項而言,法官在審查判斷上并不具有優勢,很大程度上均取決于相關鑒定機構的鑒定意見。而要彌補這種狀況,無非通過以下三種方式來進行:第一種方式是法官強化自身在精神疾病方面的知識,第二種方式是通過選任具備精神病學專門知識的人擔任陪審員,第三種方式是通過通知鑒定人出庭來強化質證和認證。就方式一而言,最好的做法莫過于讓相對固定的法官審理此類案件,其才有動力和意愿去增加這方面的知識。如果實現強制醫療案件的集中管轄,可由專人負責審理此類案件,從而增加辦案法官在精神病學方面的知識,提升辦案能力和水平。方式二不失為一種可行的做法,但是,如果案件量較小,選任此類陪審員的成本過高,反而得不償失。而在案件集中管轄的情況下,選出有精神病學專門知識的人進入合議庭,倒是值得一試的做法。其實,在最高法院制定司法解釋的過程中,就曾嘗試規定一條:“條件具備的,可以由有精神病學專門知識的人擔任人民陪審員。”(20)張軍,江必新.新刑事訴訟法及司法解釋適用解答[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3.458.該規定雖然最終沒有納入正式出臺的司法解釋當中,但如果試行效果好,不僅可以實現審判的專業化,而且可為今后修改法律或司法解釋提供實踐支持。就方式三而言,從A市的情況來看,大多數精神病司法鑒定意見均是安康醫院的司法鑒定中心出具,因此,對于被強制醫療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提出異議確有道理的,理應通知鑒定人出庭接受質詢。但是由于距離較遠,鑒定人出庭需要支付額外費用等問題,鑒定人出庭的情況并不多。如果實現集中管轄,鑒定機構、鑒定人離受訴法院不遠,這也為鑒定人出庭提供了便利。可以說,實現強制醫療案件的集中管轄,對于提升審判的專業化水準,提高審判質量、促進司法公正具有重要意義。
正所謂有原則就有例外。在實行強制醫療案件集中管轄的情況下,仍然會有一部分案件因為需要回避或者其他原因不適宜由安康醫院所在地的司法機關管轄。對于此類案件,應當如何處理?理想的做法是,在成本、效率和公正發生沖突的情況下,仍應本著公正優先的做法,由其他司法機關辦理更為妥當。當然,在管轄機關的確定上,仍應本著充分保障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訴訟權利、節約司法資源的原則來處理。具體而言,對此類案件的處理,應報請其上一級司法機關指定管轄,而上級司法機關則應根據案情指定與被強制醫療人最密切聯系地的司法機關管轄。當然,按照本文的主張,最為理想的做法是由省級法院、檢察院、公安局等機關在會簽的規范性文件中對強制醫療案件的管轄作出如下規定:“辦理精神病強制醫療案件,由接受醫療地的司法機關管轄,如果危害行為發生地或者被強制醫療人居住地管轄更為適宜的,亦可由該地司法機關管轄;案件管轄存在爭議的,報請上一級司法機關指定管轄。”如此,既方便當事人參加訴訟,也便于司法機關辦理案件。
雖說現行刑事訴訟法及其解釋并未明確賦予被強制醫療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訴訟代理人管轄異議權,但“當事人的管轄異議權應當是其訴訟權利的一部分”(21)龍宗智,白宗釗,譚勇.刑事訴訟指定管轄若干問題研究[J].法律適用,2013,(12):44.,在實行強制醫療案件集中管轄的情況下,勢必會有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訴訟代理人對管轄提出異議。從本文的主張來看,集中管轄是以省級人民法院、檢察院、公安機關等機關會簽的規范性文件為基礎,但是,毫無疑問,這種規范性文件并不是法律或司法解釋,并不具有強制約束力,一旦相關人員提出管轄異議,集中管轄法院并不能以此為依據直接駁回其異議申請。那么,在此種情況下,集中管轄法院應當如何處理?對于此種情況,不妨參照民事訴訟法的管轄異議來處理。集中管轄法院經過對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訴訟代理人的管轄權異議進行審查后,可以根據審查結果作出以下三種處理方式:(1)如認為本院擁有管轄權,管轄異議申請理由不成立的,裁定駁回其異議;(2)如認為本院沒有管轄權,管轄異議申請成立的,裁定將案件移送給有管轄權的法院審理,同時應通知提請強制醫療的檢察院;(3)如認為本院沒有管轄權,但也未發現其他有管轄權的法院的,則應報請上級法院指定管轄。之所以這么設置,是因為“在跨區域集中管轄缺乏明確法律規定的情況下,最高人民法院是將指定管轄作為跨區域集中管轄的法律依據。”(22)徐勝萍,曾佳.論環境資源案件跨區域集中管轄制度的完善[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1):121.其法律依據來源于刑事訴訟法第27條的規定,“上級人民法院可以指定下級人民法院審判管轄不明的案件,也可以指定下級人民法院將案件移送其他人民法院審判。”當然,如果強制醫療案件當事人對法院的管轄異議處理結果不服的,可參考其他刑事裁定的規定,在5日以內向上一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上級人民法院經審查認為原審法院裁定正確的,應裁定駁回其上訴,由原一審法院繼續審理;如果上級法院認為原審法院裁定不當的,可由其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指定原審法院或者其他更適合的法院管轄。
將現行被強制醫療人集中醫療,而司法機關分散辦案的制度設計,帶來了司法成本居高不下,與此同時司法實踐卻普遍存在不開庭審理、被強制醫療人缺席審判、法定代理人未到場等限制或剝奪其訴訟權利的悖論,不利于被強制醫療人及其法定代理人的訴訟權利和實體權利的維護。為改變這種情況,可參考行政案件、知識產權案件、特殊刑事案件的集中管轄制度,將強制醫療案件的審查起訴和審判集中于被強制醫療人接受醫療地的司法機關管轄,從而在一定范圍內優化配置司法資源,在實現強制醫療案件審判專業化、成本降低、效率提升、同案同判的同時,亦充分保障被強制醫療人及其法定代理人的訴訟權利,最終在實現程序公正的情況下促進實體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