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費迪南德·馮·席拉赫

那兒處于從輕軌站到湖岸不遠的位置,他倆想在此度過一天。起初他們只聽到蒼蠅的嗡嗡聲。“別動!”他突然握緊她的手說道。那個男人臉朝下趴在草叢中。兩人并沒有驚叫,周圍環境依舊:烈日炎炎,草色明亮,有風襲來。只是細節變得更為刺眼:死者那粘著黑色斑塊的頭發,快速飛行的綠頭蒼蠅。
施萊辛格從前是一名優秀律師。“刑事辯護,”他過去常說,“是大衛與歌利亞之戰。”他過去一直相信自己站在正義一方。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非常順利,成立了一家律師事務所,事業成功,接到的案子越來越大。后來他為一名被控虐待自己孩子的男子辯護。那名男子因證據不足被判無罪,但回到家后他把兩歲的兒子塞進洗衣機,啟動了開關。
施萊辛格開始酗酒。但是他經驗豐富,認識法官和檢察官,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并未有人察覺到他酗酒,或在意此事。案件審理間隙,他在衛生間喝小瓶裝的藥酒。他欺騙委托人,聲稱自己可以“解救”他們,并承諾可以做到無罪判決加上輕微處罰。他們相信他,付給他錢,一方面因為他以前的好名聲,另一方面他們愿意信任承諾給予他們自由的人。施萊辛格不給他們開收據,也不納稅。每當訴訟失敗以及判罰嚴厲時,他就責怪委托人,說這是委托人自己的問題,因為他們向他隱瞞了某些事實。他的做法在一段時間內尚行得通。但是從某個時刻開始,就沒人再上他的當了,因為他敗訴太多,并且一大早就已經能聞到他身上的酒味了。
施萊辛格的妻子早就受不了他了。當她終于告訴他,他必須離開這座房子時,他聽懂了她的意思。兩個孩子都留在妻子身邊。即使在他們遞交離婚申請時,他也沒有把自己的失敗歸咎于別人。他從不這樣。
他依靠一些小案子活下去,像什么鄰里沖突、酒吧斗毆之類。他在一家環境糟糕的中餐館度過每個傍晚,并且幾乎每個夜晚都坐在餐館的內室打牌。他曾經為那些賭博上癮者辯護過,那些人精神緊張,異常敏感,不想成長。他現在理解了,那些人為什么只有在賭桌上才會感到安全。這兒的規則簡單明了,只要賭博還在進行,你就會感到,這世界除了眼前的撲克,再無他物。
賭桌上的中國人里總坐著一兩位職業賭徒,施萊辛格知道自己不可能贏。當他后來特別清醒或酩酊大醉時,他意識到自己和其他癮君子一樣,只想輸。
過去的施萊辛格瀟灑帥氣,頗有女人緣,但是現在他的體重減少了15公斤,西服就像掛在身上一般。他解雇了女秘書,睡在律師事務所的沙發上,在茶水間后面一個狹小的隔間里沖澡。現在,他習慣了,自己就是個窮困潦倒之人。
施萊辛格仍在預審法官案頭的刑事辯護律師名單上。他每三個月有一次緊急服務,給那些一無所有的人提供法律援助,法官必須能聯系到他。手機鈴聲通常不會響起,即使響了,也是無關緊要、不能賺錢的案件。但這個夜晚全然不同,法官在電話里說,這是一起殺人案,被告被控槍殺了丈夫。法官在兩天前對她發布了謀殺逮捕令。被告于昨晚被捕,將在一小時后被押送到法官這兒。她需要一名辯護律師。施萊辛格回答,他馬上過去,然后掛斷了電話。
他看了眼手表,現在是凌晨1點半。昨晚他是和衣而睡的,襯衫上落滿了煙灰,地板上躺著數只空酒瓶。他先去沖了個冷水澡,然后在地板上的一堆衣服里翻出一條褲子,因為沒有干凈襯衫了,只好穿上一件高領毛衣。在距離律師事務所兩棟樓的麥當勞里,他買了一杯咖啡,再出來招手叫了輛出租車,向位于圖姆大街的刑事法庭駛去。
施萊辛格和這位法官相識20年了。在等候的時間里,他們聊了聊以前的案子。法官一如既往地向他訴苦:警察總是在半夜把被告帶到他這兒來。
“你現在去見那位女士吧,施萊辛格先生,”法官說,“然后我們就結束此事。我覺得這件案子毫無希望。你拿著逮捕令,和她談談吧。”
法警和施萊辛格一起穿過一扇低矮的門,走下狹窄陡峭的樓梯。法院這棟建筑物的下面是一個巨大的迷宮,昏暗的走廊連接著拘留室和法庭。在司法機關內部,這個地方被稱為“地下墓穴”。?一名女警打開一間拘留室,里面空氣污濁,彌漫著汗味、菜味和煙味,墻上布滿涂鴉,全是淫穢的卡通畫和句子。施萊辛格對這種環境非常熟悉,他不知來過多少次了。
他向被關押的女士做了自我介紹,然后坐下。他從逮捕令上已經知道,面前的這個女人43歲。她有一雙淺綠色的眼睛,身穿米色連衣裙,腳上是黑色鞋子。
“我沒有殺我丈夫。”她說,就像在談論天氣。“可惜這并不重要,”施萊辛格說,“問題是,檢察官是否有足夠的證據來說服法庭。”
“我可以回家嗎?”她問。
她不屬于這里,施萊辛格心想,但是事已至此。
“恐怕不行。法官前天收到了案卷,發出逮捕你的命令。我們很快就要去見法官了。他會向你宣讀逮捕令,問你對此是否有話要說。如果你不能立即反駁這項指控的話,你得留在這兒,直至訴訟結束。”
“我應該說些什么?”
“暫時不用。我們還不知道調查情況。一旦拿到案卷,我就會來拘留室見你。我們要仔細查看,然后再考慮能做什么。此刻,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存在風險。你已經在警察局做了筆錄?”
“是的,我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訴了警察。我是無辜的。”女士注視著施萊辛格,突然間明白了,“或許每個人都這么說。”
“是的,每個人都這么說。在這兒,沒有人會在意你的‘無辜。”
他們一直聊著,直到女警走進來,通知他們去見法官的時間到了。
法官詢問了女士的姓名,然后宣讀了逮捕令,并總結了對被告的指控。
“兩個年輕人在湖邊發現了你丈夫的尸體,”法官快速說道,“他因后腦勺中了一槍而死亡,身旁就有一把手槍。擊中你丈夫的子彈是否來自這把手槍,目前尚未確認,但根據武器專家的初步估計,這是有可能的。正如你向警方解釋的那樣,這把手槍屬于你,而你自稱是從父親那里得來的。在被發現的手槍上、彈匣里的子彈上、草叢中的彈殼上,都有你的指紋。調查人員詢問了你的鄰居,每個人都說你和丈夫經常吵架。有時候,吵鬧聲大到鄰居們向物管投訴。在你丈夫去世前兩周,他投了一份80萬歐元的人壽保險,受益人是你。在推測的死亡時間內,你沒有可以證實的不在場證明。你聲稱獨自在家——你對警方是這樣說的。”
法官停止了講述,合上案卷,直視著被告。
“我可以這樣總結整個事件:你有動機、時機和武器。你沒有不在場證明。你現在不必對這些指控說什么,但是當然可以表達意見并要求提供證據。想必你已經和辯護律師談過了。你打算怎么辦?”
“我的當事人不發表評論。”施萊辛格說。
“好,那么對被告維持拘留。”法官說。
“我為我的當事人提出保釋申請,”施萊辛格說,“她沒有前科,在此處生活了半輩子。她在柏林有一套公寓,在一家時裝公司當了12年的采購員。我們可以提供押金,還可以提供證件……”
“不可以,律師先生,”法官打斷他,“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的當事人曾向警方陳述,她有不少海外關系——她的母親住在美國,女兒在意大利。對她進行定罪時,判刑年限極可能會很高,所以她逃跑的可能性相當大。我拒絕你提出的保釋申請。”
坐在法官一旁的女書記員,往電腦里輸入了兩句話。
“你要提出其他申請嗎,施萊辛格博士?”法官問。
“我申請進行聆訊形式的羈押復查,以及由我擔任此案的指定律師。請你們記錄一下,我申請案卷審查。”
“你記錄了嗎?”法官問書記員。她點點頭。
法官繼續口授:“決議并公布:指派律師施萊辛格博士為本案被告的辯護律師。”
書記員打印了一份文件,法官簽上名字。
“我已經和負責此案的檢察官談過了,”法官告訴施萊辛格,“你可以馬上把案卷帶走。”他又轉向法警,“請帶走被告。”
“你允許我說點個人意見嗎?”法官說。這時房間里只剩下他和施萊辛格兩人。
“當然。”施萊辛格說。
“我們已經相識多年。請不要怪我多管閑事,但是你的狀態看上去很糟糕,身上有酒味。你真應該吃好睡好。”
“好的,謝謝你!”施萊辛格說。他把案卷夾在腋下,道了聲再見后就走了。
他打車返回律師事務所時,已經是凌晨3點半。
施萊辛格認識站在律師事務所門口的那個人。他叫亞瑟,一個穿著優雅的阿爾及利亞人,一名討債者和打手。施萊辛格在多年前為他辯護過。亞瑟當時被指控在一家俱樂部打傷了三名俄羅斯保鏢,導致他們在醫院躺了幾周。三個人都比亞瑟魁梧壯實,且持有刀、電擊槍和棒球棒,而亞瑟只有一支圓珠筆。俱樂部的客人說是亞瑟先動手的,因此他被拘留了。出人意料的是,在后來的訴訟過程中,三名俄羅斯保鏢聲稱是他們率先動手的。亞瑟被釋放了。
“嘿,亞瑟。”施萊辛格招呼道。
“抱歉,律師先生,”戴著皮手套的亞瑟說,“是那些中國人。你知道規矩。”
“好的。”施萊辛格說。
“你現在拿得出欠他們的錢嗎?”
“不能。”
“你喝醉了嗎?”亞瑟問。
“還沒有。我剛從法院回來。”
“會痛的。”亞瑟說完就朝施萊辛格的腹部揮了一記重拳。
施萊辛格彎腰時,亞瑟抬起膝蓋,頂在他的鼻梁上。施萊辛格倒下了。
“抱歉。”亞瑟說。
“嗯。”施萊辛格說。他臉上流血,鼻梁斷裂,但他知道這還沒有結束。亞瑟隨后會拍一張照片發給那些中國人。他們總是懷疑一切,想要各種各樣的證據。亞瑟又一腳踢中施萊辛格的臉。他失去了知覺。
施萊辛格在律師事務所的沙發上醒來。他的臉上蓋著一條包著冰塊、擰成一團的毛巾,水滴進他的耳朵里,胸口處的毛衣濕了。亞瑟端著一杯咖啡從茶水間出來。他把椅子拉到沙發邊上,坐到施萊辛格身旁。
“你的辦公室一團糟。”亞瑟說。
施萊辛格試圖坐起來,但沒成功。
“躺著吧,”亞瑟喝了口咖啡,“我喜歡你,律師先生,但是你必須付出代價。那些中國人要我下次剁下你的一根腳趾,并且會一直這樣持續下去:腳趾、手指、手,諸如此類。你知道的……”
“我知道,亞瑟。”
“我曾經看過一部電影,影片里的角色總是說:這不是自己的問題。我不明白,因為整個人生都是自己的。盡管如此,我對你沒有任何意見。”
“我知道。”
“你能搞到這筆錢嗎?”亞瑟問。
“我想,可以。”施萊辛格說。
“我只能給你一周時間,”亞瑟說,“你明白嗎?”
施萊辛格點點頭。
“請你重復一下。”
“一周。”施萊辛格說,擔心自己再暈過去。
“你得戒酒。”亞瑟起身,把咖啡放到椅子上。
施萊辛格閉上眼睛。
“我把那些文件放到辦公桌上了。在你暈倒的時候,我打開文件看了看。”
施萊辛格知道,亞瑟幾乎不識字。他是個聰明人,但是從未上過學。
“錯誤的一側。”亞瑟說。
施萊辛格沒聽懂對方在說什么,他得趕緊睡一覺。亞瑟穿上外套。
“一旦你弄到錢,就給那些中國人送去,或者給我打電話,你有我號碼的。”他說。
施萊辛格仍然能聽見亞瑟出去時隨手關門的聲音,然后他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他開車去了醫院,把頭、軀體和腎臟都做了X光檢查。醫生說,他很走運,然后給他開了止痛藥,又為他包扎了鼻子和額頭上的裂口。
施萊辛格驅車去當鋪抵押了手表,這是妻子送給他的結婚10周年禮物。然后,他去那家中餐館償還債務。那個中國人數了三遍錢,才把錢裝進口袋,將借據還給他。“不久之后再來啊,”中國人說,“這里永遠歡迎你!”
施萊辛格在沙發上度過了余下的白日。直到晚上他才起來,坐到辦公桌旁,嘗試著閱讀案卷,但發現眼前的字母模糊不清。施萊辛格知道生活逆轉的速度有多快,這個案子是他最后的機會。當然,他想:我只是被法庭偶爾指定的被告辯護人,但這是一個真正的案子,我可以贏的。他又吃了兩片止痛藥,穿上舊牛仔褲和T恤衫,開始打掃辦公室,一直忙到凌晨5點。他把酒瓶里的酒倒進水槽,把房間里的垃圾聚攏到一起,用五個大袋子把垃圾拖到垃圾桶旁。他用吸塵器清潔地板,打掃茶水間,把臟衣服裝進兩個手提箱里,打算拿去洗衣店。然后他整理了桌上的文件,又在沙發上躺了幾個小時。
第二天,他驅車前往拘留室。當事人被他的外表嚇了一跳,他撒謊說發生了車禍,情況不算太糟。他給她讀了調查報告,每個細節都對她不利。她丈夫的生意負債累累,投資股票和期權也失敗。他再也付不起銀行貸款的利息,住宅用來作為高抵押貸款。當事人說,他忍受不了經濟上的窘迫,生意上的事讓他筋疲力盡。他們越來越頻繁地為此而爭吵。手槍確實是她從父親那里得來的,父親向她演示過如何操作。父親去世后,她擦拭過這把手槍好幾次,將它放在臥室的一個抽屜里。這些話她也向警方陳述過,其他情況她也不知道。
施萊辛格在復印店放大了案卷中的照片,把它們懸掛在律師事務所的墻上,盯著看了好幾個小時。他不明白,亞瑟那句話是什么意思。他一遍又一遍地閱讀文件,直到牢記于心。他試圖在證據中找到一個缺口,一個辯護的切入點,找到任何一條出路。三周后,他放棄了。在此期間,室外已經變得寒冷,柏林灰暗的冬日開始了。施萊辛格穿上外套,決定去那家中國餐館。他想再玩上一次,再喝上一杯,然后忘掉自己是誰。
亞瑟站在餐館門口。
“你說過不再進去的。”亞瑟說。
“沒有。”施萊辛格說。
“你又放棄了嗎?”
“因為我的當事人,她用槍擊中了丈夫的后腦勺。沒有其他解釋,我們會輸了這場官司。”
亞瑟搖搖頭,說道:“你是個白癡,律師先生。來吧!”
“去哪里?”
“我們去吃飯,由你買單。”
他們坐上亞瑟的賓利,開車去選帝侯大街上最昂貴的魚餐館。亞瑟點了牡蠣和白葡萄酒,施萊辛格只點了一份魚湯。
“這里的牡蠣很新鮮,非常好吃,”亞瑟說,“餐館老板每天凌晨3點到批發市場去采購。你喜歡牡蠣嗎?”
“不。”施萊辛格說。
“不管怎樣,你嘗嘗看。”
“我不想吃。”
亞瑟將一只牡蠣放進碟子,從桌面上推給他,“吃吧。”
“它嘗起來像鹽、冷魚和金屬。”施萊辛格說,差點把牡蠣吐出來。
“你應該搭配白葡萄酒,”亞瑟說,“你還喝酒嗎?”
“至少不喝那么多了。”施萊辛格回答。
“很好,”亞瑟默默地吃起來,吃完后又說道,“錯誤的一側,律師先生。非常簡單。”
“你之前說過一次,但是我搞不懂,”施萊辛格說,“那該死的錯誤的一側究竟是什么?”
亞瑟身體向前略微傾斜,笑問:“這頓飯,你付錢?”
“好。”施萊辛格說。
一小時后,亞瑟帶他回到辦公室。施萊辛格立刻就躺倒在沙發上,自接手這個案子以來,他第一次一覺睡了12個小時。
開庭審理在八個月后開始。報紙進行了詳細報道,在公眾看來,被告的罪行已經確鑿無疑,那位女檢察官接受了一次又一次采訪。
調查人員找到了一名目擊證人,他描述了案發前一天這對夫婦在超市里大吼大叫的場景。與被害人簽訂人壽保險合同的保險經紀人說,這名男性可能壓力極大,他的精神非常緊張。警方解釋說,被告行為明顯冷漠。一名精神病學專家認為,她具有完全行為能力。
審理過程中,施萊辛格靜靜地坐在委托人旁邊,沒有問任何問題,也沒有提出任何申請。
在第五個審理日的上午,審判長說:“根據證人名單,今天我們只聽取武器鑒定專家的證詞。因此,法庭的舉證程序已經結束。各位訴訟參與人仍有申請嗎?你這邊有嗎,辯護律師先生?”
施萊辛格搖搖頭。
審判長揚起眉毛,對法警說:“好的,請專家出庭。”
專家在證人席上坐下,陳述了自己的履歷。審判長向專家重申,他必須說出真相。
“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你是在法醫科學研究所工作?”審判長說。
“是的,專業領域是槍械鑒定、彈道學、武器和彈藥技術。”
“你鑒定了這起案件中的武器和彈藥?”審判長說。
“沒錯。”
“你能詳細說說這把手槍嗎?”審判長問。
“這把手槍的名稱叫勃朗寧大威力手槍(FN? Browning?HP)。它由比利時的赫斯塔爾公司制造,1935年投產至今,一直是最流行的手槍之一,50多個國家的警察和軍隊使用它。”
“受害者頭部的彈頭是從這把手槍射出來的嗎?現場的彈殼與這把手槍及這顆彈頭匹配嗎?”審判長問。
“我們用大威力……”
“大威力?”審判長打斷了他的話。
“這種勃朗寧手槍也稱為大威力,就是名稱中縮寫字母HP的意思。”
“謝謝,請繼續。”
“我們用這把手槍朝一個4米長的水池射擊,這樣就能捕捉到沒有異物痕跡的彈頭。然后,我們將這些子彈部件與案發現場發現的彈殼以及從受害者頭部取出的彈頭進行了比較。”
“你們是怎么做的?”
“射擊時,彈殼和彈頭上會留下痕跡。這些痕跡是機械作用和槍管摩擦造成的。你一定知道,槍管的內壁并不光滑。它有螺旋形的膛線,讓彈頭旋轉,令飛行更穩定。因此我們后面可以在彈頭上看到這些分區和膛線的痕跡。在彈殼底部,我們還可以辨認出擊針的撞擊痕、彈底窩的擦痕、拋殼挺痕跡等。我們在對比顯微鏡下檢查這些痕跡。如果這還不夠,如果仍不能確定,我們還可以使用電子掃描顯微鏡來進行檢查。但在這個案件中沒有必要。”
“這個案件的鑒定結果是什么?”審判長問。
“我可以肯定,受害者頭部的彈頭和現場遺留的彈殼均來自這把手槍。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做詳細解釋。”
“謝謝,我明白了。”審判長說,“還有什么問題要詢問專家嗎?”
檢察官搖搖頭。
“好,你可以離席了。”審判長說。
“不,他還不能離席。我有幾個問題。”施萊辛格這時突然說話了。
“抱歉,”審判長一臉驚訝。“你還沒問過什么,施萊辛格博士,因此我……嗯,好的,請提出你的問題。”
“請允許我展示兩張放大的照片,這樣,所有陪審員都可以更簡單地聽懂這位專家的話。這兩張分別是相片文件夾第14頁和第15頁的照片。”施萊辛格提前把照片裝裱到厚紙板上了。
“可以,請這樣做。”審判長說。
施萊辛格不緊不慢地站起身,把照片掛到一塊轉板上。他把轉板轉了個角度,以便法官和陪審員都能看見。
“這張是死者的后腦勺,彈頭嵌入后腦勺,”他指著第一張照片說,“在這起案件審理過程中,我們從一位醫學專家那里聽到,這是一次所謂的‘接觸射擊。你可以看到傷口周圍的皮膚上有一個黑色的小圓圈。正如專家所言,這個圓圈來自開火時從槍口噴出的灼熱硝煙。如果槍口觸碰到頭部或離頭部只有幾厘米遠,在傷口周圍會有直接的硝煙反應。是這樣嗎?”
“我可以證實這一點,”專家說,“如這張照片所示,這無疑是一次接觸射擊。”
“但這不該是咨詢武器技術專家的問題,”檢察官說,“此外,正如你所說,這點我們已經從醫學專家那兒獲悉了。”
“請耐心等待,”施萊辛格說,“我馬上就提問題了。”
施萊辛格指向第二張照片。
“這是你同事拍攝的一張案發現場的照片,是湖邊的一片草地。在主要審理程序中,我們已經聽到,這片草地在案發前不久刈割過。死者臉朝下趴著。你能跟上我嗎?”施萊辛格問道。
“是的。”專家說。
“你做鑒定時熟悉這些照片嗎?”
“不,我的工作僅僅是鑒定彈頭、彈殼和手槍。我收到了這些寄來的部件,但沒有見過照片。它們與我的鑒定無關。”
“我也這么認為,這些完全不相干,就像你的問題一樣,”檢察官說,“你將把我們引向何方?”
“請你不要總是打斷我,”施萊辛格說,再一次面朝專家,“你在照片上看到編號為1和2的小牌子。編號1是發現手槍的位置,編號2是發現彈殼的位置。”
“就我在照片上所見,這可能是我鑒定的那把勃朗寧。”專家說。
“警方報告上也是這么說的,”施萊辛格轉身面向審判長,“我能看一下這把手槍嗎?”
審判長起身走到法官席后面的架子前,從一個紙箱里拿出手槍。它裝在一個透明塑料袋里。
“它可以接受檢查。”審判長說,打開塑料袋,把槍遞給施萊辛格。
“謝謝!”施萊辛格說道,把手槍放到專家面前的桌子上,“是這把手槍嗎?”
專家一邊用手拿起手槍,一邊翻看他的鑒定報告。
“是的,序列號匹配。”
“我對手槍一無所知,專家先生。請你跟我解釋一下,槍管右邊的開口——是干什么用的?”
“這就是所謂的拋殼口。”
“請詳細說明。”
“在槍彈擊發時,套筒向后滑動,一個鉤子從槍膛中拉出空彈殼。它碰上一個堅硬的金屬部件,即所謂的拋殼挺,因此被拋出槍支的閉鎖系統。”
“這意味著空彈殼從側面飛出槍支。”
“是的,可以這樣說。”
“開口在右側,意味著彈殼向右側彈出。”
“是的。”
“你清楚彈殼的拋出速度和飛行距離嗎?”
“不清楚,那得測量。”
“當然。但是如果我們認為,彈殼大約可飛出一米遠,這能否實現?”
“大約可以。”
“好的,專業文獻上也是這么說的。”
施萊辛格慢慢穿過法庭,返回到照片前。
“你可以在這張照片上證實你的專業數據。彈殼實際上躺在距離手槍大約一米遠的草叢中,它無法反彈。正如我們所見,這附近沒有樹或者其他障礙物。”
“對。”專家說。
“但是現在請你仔細看看,”施萊辛格說,“再看看這張照片。”他的聲音變輕了。法官、陪審員和檢察官都轉向掛著照片的轉板。
施萊辛格等了片刻,然后說道:“你發現了嗎?彈殼不在尸體的右側。它離尸體有一米遠,但是在左側。”
“這是……”檢察官小聲嘀咕著,快速翻閱著文件。
施萊辛格回到辯護律師席。
“如果這個人真是從背后被這把手槍擊中的話,”他說,“彈殼應該在他身體右側。”
“我認為是這樣。”專家說。
“那么它在左側的原因可能是什么呢?”施萊辛格問道。
專家思索了片刻,搖搖頭,“對此我無法解釋。”
“但是存在一個合乎邏輯的解釋。”施萊辛格緩緩說道。
“嗯?”
“這個男人是開槍自殺的。”
記者席和聽審席變得躁動不安起來。審判長停止了記錄。每個人都盯著施萊辛格。
“他自殺時犯了一個錯誤,拿槍的方向不對,手槍槍柄朝上了。因此,彈殼在左側拋出。一個人如果想射擊自己的后腦勺,幾乎無法用其他方式持槍。這實在太困難了。”
施萊辛格又停頓了一下。
專家拿起面前桌子上的手槍,向后拉動套筒,再次檢查是否空膛,然后把槍舉到腦后,向上轉動槍柄。
“你說得對,”專家說,“實踐表明,我們只能這樣拿槍。”
“沒錯,”施萊辛格說,面朝法官和陪審員,“所以這個人只是想偽造成謀殺。畢竟我們從審判中了解到,他的動機很清楚:他想讓妻子從人壽保險中拿到保險金。”
在審判的第二天,施萊辛格的當事人被宣告無罪。審判長說,警方從一開始就假定是謀殺,因此沒有考慮過任何替代方案。這次訴訟由一系列草率的假設構成,每條證據都可以有不同解釋。因此,在現有證據前,不能排除這個男人是自殺的。
檢察官沒有對這個判決提出上訴。
在當事人被無罪釋放后,施萊辛格再次邀請亞瑟共進午餐。亞瑟讓他講述了整個審理過程,他想知道每一個細節。
最后,施萊辛格問:“你怎么能夠那么快就意識到這一點的?”
“你不會想知道的,律師先生。”亞瑟說。
(聶華:華東政法大學外語學院德語系,郵編:201620;同濟大學外國語學院德語文學博士研究生,郵編:2000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