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故恭人陳氏五墓志銘》考釋

胡菲 張廷良

【摘要】《明故恭人陳氏五墓志銘》記述了明代思州府知府張柱的夫人陳氏五生平。張氏是明代涪州的士族家庭，張柱取得功名后曾在多地為官，陳氏五一直伴隨左右。該墓志銘記錄了張柱家族的婚姻交誼情況、明代中期的社會政治狀況及明代士族家庭女性成員的生活狀況。該墓志銘未見于前人著述，可補史書方志之缺載。

【關鍵詞】陳氏五；張柱；明代；涪州；墓志銘

【中圖分類號】G623 【文獻標識碼】A

一、墓志銘內容記述

《明故恭人陳氏五墓志銘》（以下簡稱《志》）現藏于重慶市墊江縣文物管理所，2009年出土于重慶市墊江縣白家鎮云龍村，明代屬涪州黑石里。《志》石為砂巖質地，呈豎長方形，長78.8cm，寬71.2cm，厚6.8cm，出土時右下角部分斷裂殘破，部分字跡佚失，《志》文（圖1）陰刻，楷書，自右而左豎書，共33行，滿行36字，合964字?！吨尽飞w（圖2）長79.2cm，寬71.3cm，厚6.8cm，篆書“明故恭人陳氏五墓志銘”，豎書2行排列。撰者為志主丈夫張柱，書者黃景星，篆者夏邦謨。

志文內容為：

明故恭人陳氏五墓志銘

賜進士第中憲大夫知思州府事老夫張柱謹撰

賜進士第河東都轉鹽運司運使郡人黃景星書

賜進士第貴州按察司提學僉事郡人夏邦謨篆

恭人姓陳氏，世為涪白石里籍，父母寓蜀，藩邸而生，故諱錦□□□羽林衛陳公本宏次女也。生而姿容秀麗、心性聰明，能讀女孝經。先君登成化丙戌進□士□□□聘為予配。成化癸巳，先君以兵科給事考三載績，荷朝廷貤封，因乞歸省，詔許之，而予得同歸，以完娶焉，時予與恭人年皆二十矣。成化甲午，予□□□□先君先母□諸弟皆之京師，獨遺予與恭人理家政。先祖教授翁家居嚴厲，內外之禁□□可犯，恭人奉養惟謹。暑必命煮茶貯于市與監，以飲渴者。撫使女、小童衣食之，得所先祖□□賢□。□弘治五年，予領鄉薦，丙辰再入會試，居乙榜，辭懇，弗獲，授陜西同官學教諭，恭人攜□□□往，俸薄，躬紡績以為助，初不形諸顏色。弘治十五年，予登進士第，恭人自陜之京師，未□幾，□先母喪，奔涪守制。越明年，先君亦繼逝，喪葬之禮、供應之資，恭人經理居多。正德元年，服□除，□予同恭人之京師，授南京戶部江西司主事；三年，罹劉瑾之言，降調江西寧州添注同知，三□月，改調湖廣桂陽州前職。正德九年，升知陜西徽州。正德十年，升思州府知府，恭人皆從之□至。暑則施湯，饑則施粥，除歲所余酒飯肴果，悉遣童給隸卒并獄囚，惠澤之施，出自天□□矯情也。恭人父母兄姊俱早亡，惟遺一孫，名繼宗，甫五六歲，無所依，收入于家，撫養成□□禮聘袁氏女為妻，而陳氏宗祀賴以不絕。恭人事翁姑孝敬、處妯娌和怡，笑語不輕而持身端謹，不背議人，聞人私論于長短，絕口不附耳。先君歸省時，鼎新居室，獨恭人主中饋，其綜理諸務，親操井臼，手足為之破裂，未嘗自以為功。配予五十年，其間陪讀之勤、浣濯之役、生育之勞、隨宦之遠、相助之道，至為周悉，未嘗自以為德。正德十六年，因厭思州之夷，方力欲先歸，以圖老安之便。嘉靖元年，予因應朝，得便道歸家，相處兩月余，方就道之京時，恭人已入尫羸之境矣。明年，事竟，予復歸涪，又相處半月，而恭人飲食氣息與昔漸覺日危，藥治罔效，遂棄世，以禮停柩中堂焉。生子四：長堯臣，庠生，配魯氏；次商臣，庠生，配劉氏；三庭臣，輸粟冠帶，配鄧氏；四近臣，配樊氏。女四：長德馨，適庠生曾祜；次德賢，適劉恩；三轉賢，適庠生吳崇說；四留賢，庶出，適長壽運同子王在旦。孫三：長建康，庠生，商臣子；次建中，近臣子；三建元，堯臣子。恭人生于景泰五年九月十七日戌時，卒于嘉靖二年四月二十八日寅時，享年七十。以次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葬于通濟里院子山之正脈佳城也。嗚呼，予無可為恭人道者，但知妻者莫如夫，故不暇請銘于四方君子，乃抆淚而銘曰：二十歲嫁，五十年妻；內助外枂，勤儉操持；懿德淑行，名實相須；院字山陽，玉骨斯藏；馬腦之崖，鶴游之鄉；百年有待，共享斯堂。

二、墓志銘簡考

書《志》者黃景星，明涪州人（今屬重慶市豐都縣），弘治己酉科（1489）舉人及第，正德辛未科（1511）進士出身 ，地方史志中載其“官授河東鹽運使”，與本《志》所記敘的官職一致。

篆《志》者夏邦謨（1485-1566），字舜俞，號松泉，明涪州人（今屬重慶市墊江縣），弘治甲子科（1504）舉人，正德戊辰科（1508）進士及第，授戶部主事，歷廣西、貴州等布政使，進右副都御史、江南巡撫，官至戶部尚書，后又改吏部尚書，嘉靖三十年（1511）致仕 。夏邦謨家世顯赫，其祖父夏友綸（1426-1507）、父親夏彥策皆為資政大夫 。篆《志》時所任貴州按察司提學僉事，于明正德十五年由通州知州 調任。與張柱異母弟張模是姻親，據張模墓志，張模次女嫁與夏邦謨子夏棐為妻。

陳氏五（惜墓志殘損僅知其名第一字為“錦”）生于明景泰五年（1454），卒于嘉靖二年（1523）。祖籍涪州白石里，其父親陳本宏是“羽林衛”，在明代衛所制度和軍戶制度之下，由此可知陳氏五出生于世襲的軍籍家庭。成化丙戌年（1466），張柱父親考中進士，被禮聘定親給張柱，這一年她十三歲。1473年，張柱父親得到朝廷“貤封”的榮耀，并申請到歸鄉省親的恩賜，張柱遂隨其父歸鄉，與陳氏五完婚。

張柱在《志》中以自己求學為官經歷作為主要時間線索，來敘述其妻陳氏五生平，按其為官前后劃分為兩個不同的生活階段，對陳氏五的美德分別予以評價。第一階段是張柱和陳氏五結婚后至明弘治九年（1496）的24年間，二人在涪州老家生活。與眾多明代墓志所描述的女性一樣，這一階段中對陳氏五的評價限于固定模式中常見的女性美德，如孝敬長輩、綜理家政、持身端謹等；第二階段是弘治丙辰年（1496）張柱任陜西同官教諭，以至正德十六年（1521）的25年間，陳氏五隨張柱在各地就任地方官，勤儉持家，不辭辛勞。

張柱任陜西同官教諭時已43歲，弘治十五年（1502）考中進士，正德元年（1506）授任南京戶部江西司主事，1508年因得罪宦官劉瑾而被貶至江西寧州，后又改調湖廣桂陽州，1514年升任陜西徽州知州，第二年又任思州府（今貴州東部岑鞏縣一帶）知府，在此期間為其妻撰《志》，此時已年逾七十歲，可以大致肯定他是在思州府知府任上致仕。據貴州地方史志載，涪州人張柱，在正德年間以“地官郎”的身份赴任思州 ，其“性剛”，在任上做出一定建樹，如破除迷信、興學辦校 。

張柱記載還見于《新中國出土墓志·重慶卷》中收錄的明嘉靖十八年《明故顯考妣張公（格）石氏墓志銘》（以下簡稱《張格墓志》）和明嘉靖二十七年《明階奉直大夫云南晉寧州刺史張公（模）墓志銘》（以下簡稱《張模墓志》），志主分別為張格（1462-1533）和張模（1489-1546）。張柱是家族長子，張格為張柱同胞弟，張模為張柱異母弟。二通墓志銘的書撰時間晚于本《志》，但均言張柱“官（南京）戶部主事”，而不言張柱“知思州府”的最后官職，顯是只敘其歷任的最高官職。

從張格、張模墓志知其祖父為張玄，明正統六年舉人，官濟南教授。其墓志銘收錄在明吏部侍郎何孟春 所著《何文簡公集》中，名為《明故濟南府學教授致仕封徵仕郎兵科給事中張公（玄）墓志銘》（以下簡稱《張玄墓志》），張玄（1412-1491），字成功，正統六年（1441）中舉，先任四川廣安州學正，后丁母憂，又任陜西華州，天順庚辰年（1460）升任山東濟南府學教授，1462年辭歸鄉里。

《志》中記載其父“成化癸巳，以兵科給事考三載績，荷朝廷貤封，因乞歸省，詔許之”。從張格、張模墓志知其名張善吉，《四川通志》載“明成化丙戌科進士、兵科都給事中、涪州人張善言”，“吉”“言”字形相近，《四川通志》當誤記。《明人傳記資料索引》引明蕭彥 撰《掖垣人鑒》卷十載，“張善吉，字本謙，四川涪州人。成化二年進士，除兵科給事中，有敢諫聲。以事謫降耀州判官，尋復原職，升都給事中，致仕卒”。上述史料未言張善吉生卒之年，從本《志》，知其卒于弘治十六年（1503）?！吨尽分兴浴柏椃狻?，便是《張玄墓志》所冠“封徵仕郎兵科給事中”之稱號，這是當時官員以自身所受封爵名號呈請朝廷移授給親族尊長的一種褒獎。這種榮耀對低級別官員來說非常難得，張善吉上司、時任兵部尚書的白圭甚至為他寫了《贈給事中張善吉乞歸省親》一詩以示慶賀，這首詩被收錄進《涪州志》 ，詩文為：“紫誥新頒出建章，親榮子貴喜非常。衣冠世濟詩書澤，御敕文函雨露香。燕樂高堂承寵渥，歸來晚景亦輝光。仙郎拜慶歡情洽，醉著宮袍獻壽觴”。

陳氏五和張柱的兒子、女婿多為庠生，這種身份的取得有多種途徑，如張柱三子張庭臣便靠捐納財物而拜爵，雖然所拜爵位只是象征性散官，但墓志中著重強調這一身份的意義在于這是一種參加科舉的身份標識。在地方士族家庭中，這種身份標識與社會地位、政治地位相聯系，是官宦和進士候選人的象征和身份向上流動的前提。從張柱第四女“留賢”所適配對象為“長壽縣庠生”（長壽縣與墓志出土地點毗鄰）而單獨說明其所屬地域的特例看，張柱其余子女所婚配對象無疑為涪州本地家族。從張格、張模墓志看，其子女所婚配對象同樣為涪州本地家族，而未見遠距離異地婚姻。顯然，婚姻網絡的地域界限與社會地位、政治地位有直接關系，以張柱為代表的明代涪州張氏家族受其較低政治地位限制，在當地構建擁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姻親網絡有助于維持其社會地位。

三、結語

由丈夫為妻子直接撰墓志的情況較少見，從張柱所言，乃系“知妻者莫如夫，故不暇請銘于四方君子”之故。因此也導致對陳氏五的形象論述，很大程度上變成了張柱所認為的賢淑知禮的妻子、孝敬本分的兒媳、勝任能干的管家形象，而缺乏自己的思想，使其看起來毫無活潑和情感變化，帶入過多士人階層所具有的情緒克制、沉著知禮特征，將士人階層所認為最正確的事情強加于所敘述的對象和事件之上，將問題簡單化和理性化，如陳氏五“父母兄姊俱早亡”后，她的性格和情感變化無絲毫體現。恰如眾多女性墓志銘中所刻畫的女性形象一樣，只有有助于保持家庭和諧和地位的女性才會得到大肆贊揚。

此外，該《志》展現出明代涪州張氏家族張柱一支成員信息，但對其他分支的主要成員信息尚缺乏認知，所締結的姻親網絡尚不能完全明確。從《志》中確定的張玄、張善吉、張柱和以下的第四代“臣”字輩、第五代“建”字輩中，僅涪州地方志記載取得舉人功名的有張信臣、張武臣、張建道、張建功等；從《張格墓志》知張武臣為張格之子，張建道、張建功為張格之孫，但其余人屬張氏家族哪支系、各支系間的關系以及各支系的姻親網絡，都需要深入分析或新的材料發現加以研究。

總體而言，該《志》為研究明代涪州社會生活、社會思想狀況、川渝地區士人家族生活及組織結構，以及勘誤地方史志記載等諸多方面提供了重要資料，有更進一步研究的價值和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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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胡菲（1994-），女，重慶墊江人，重慶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2017級考古學碩士；張廷良（1987-），男，甘肅山丹人，重慶市江津區文物管理所，館員。